霸王別姬——不如做場夢

時代巨輪，一碾而過，輪底下的我們，終究得歸入塵埃，無一可以倖免。時間的河流勇往直前，不曾停息，一百年後，誰又會還是誰？這種情況下，現實與夢幻便無謂分得那麼清楚了，真亦好，假也罷，活著最重要的是開心，不是嗎？於亂世中，既然殘酷的現實無法滿足精神上的需求，那何不瀟瀟洒灑、快快活活地做場夢呢？這是一道再簡單不過的選擇題了。可很多人偏偏不會做這道選擇題，他們用盡一生的氣力，一追再追，追蹤一些生活中最基本需要，到頭來，得到的東西都不是真正最重要的，而是一些早不缺少的，他們摸爬滾打，越活越糊塗，已理不清何事更重要了。

《霸王別姬》里，活得最明白的，其實只得程蝶衣一個。

程蝶衣打小被丟進戲院，無依無靠，又受盡戲班師父的虐待，幸得段小樓愛護有加，方才咬牙苟且，在成角的路上又是段小樓通過使煙斗搗嘴才打通了第一個關卡，從心理上，是段小樓給了程蝶衣安全感，在潛意識裡，又是段小樓扭轉了程蝶衣的性別意識，某種意義上，是段小樓「征服」了程蝶衣。慢慢地，跌宕了小半輩子，程蝶衣打心底早已認定了段小樓是他的男人，是他生活所有的意義，是他精神需要的來源，正如小賴子所說，離了段小樓，程蝶衣就活不了。

可現實中的禁忌，讓程蝶衣對段小樓的愛慕無處釋放，還好天無絕人之路或者說可悲天意弄人，有這麼一齣戲存在，這齣戲叫做《霸王別姬》，戲中主講楚霸王與虞姬的生死別離，最後虞姬對楚霸王的「從一而終」壯烈無比。楚霸王與虞姬這對曠世鴛鴦也是羨煞旁人，而旁人無他，此人正是程蝶衣。程蝶衣多麼希望自己就是虞姬，師哥就是楚霸王，好讓他相隨師哥到世界末日也不分離。所以程蝶衣最喜歡的就是這齣戲，最愛演的就是虞姬，因為在戲裡，程蝶衣是虞姬，段小樓是楚霸王，他們名正言順，賽過鴛鴦。

程蝶衣對段小樓的愛慕在《霸王別姬》中得到歸宿，只有在唱這齣戲的時候，蝶衣才能逃出現實的束縛與師哥終成眷屬，感受到真正的幸福，所以他很不情願把戲演完，但所有人都明白，戲哪有演不完的？可程蝶衣執拗得很，他就是享受在舞台上扮演虞姬的每一刻，所以他把現實生活當成舞台，把演虞姬的一舉一動都帶入到生活中去，他活也要活成虞姬。程蝶衣這種如做夢般的活法，在他人看來是走了火、入了魔，但誰能了解，只有虞姬的身份才能讓程蝶衣得到歸宿，只有與師哥演起《霸王別姬》才能使程蝶衣感受到真正的幸福。他對自己的幸福是何模樣清楚得很，他只不過是在追求自己的快樂。說實在的，在那人人活似行屍走肉的亂世中，誰還能如蝶衣一般活得清醒、活得純粹？走火入魔的不是他，是眾人。

程蝶衣為了幸福，在現實與夢境之間選擇了後者，他就這樣做一輩子夢，在夢裡做著自己的虞姬，直到死時也不願醒覺。

可這場夢，蝶衣不易做，因為還需段小樓的配合，這場夢才能做的完美。所以程蝶衣苦苦哀求段小樓得跟他好好唱一輩子戲，甚至拿師父的「從一而終」的教訓鞭策他，可段小樓卻諷刺道：蝶衣，你可真是不瘋魔不成活呀! 唱戲得瘋魔，不假，可要是活著也瘋魔，在這人世上，在這凡人堆兒里，咱們可怎麼活呀。自以為活地清醒的段小樓不願配合程蝶衣的瘋魔演出，因為段小樓唱戲不過是為了溫飽而已，可見蝶衣這夢做的坎坷，他就算是選擇做夢，也夢地不踏實。

孤獨探戈使得程蝶衣得不到完整的幸福，執著的程蝶衣並不願放棄，他太想要他的幸福了，所以他在沒有楚霸王的情況下，仍要做他的虞姬，而且越來越使勁，好像使勁了，跌入夢境的最深處，他就可以得到完整的幸福一樣。可是，程蝶衣終究還是落空了，這完整的幸福，沒了段小樓是真得不到。

十年過去了，不對，是十一年過去了，做著這麼一個殘缺的夢，蝶衣也力不從心了，在師哥的誘導下，居然又念起了那句錯誤的台詞——「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而後被師哥斥呵道——錯了！又錯了！蝶衣恍惚了，像似從夢中驚醒，回到了現實，這個現實就是，他本是男兒郎不是女嬌娥，在那個時代，他不可能與師哥相愛，師哥也不可能愛上他。可程蝶衣還是那個程蝶衣，為了幸福豈可善罷甘休，他恨死這個現實了，他執意要回歸夢境里，於是，催促著師哥——「來，我們再來」。

時過境遷，一切塵埃落定，程蝶衣與段小樓再一次演起了《霸王別姬》，蝶衣又嘗到了久違的幸福，前面那一刻的驚醒，讓他意識到夢境易碎，所以，這一次，他想把握最後尚可舞動的時光，拖著段小樓把虞姬演到最真實，把夢做到生命最後的一刻，所以「虞姬拔劍自刎，從一而終」。程蝶衣微笑地死去，死在自己最愛的戲裡，死在自己最愛的人的懷裡。

以虞姬的方式結束遲早要結束的生命，程蝶衣是幸福的，因為只有這樣，他才可以永遠地活在《霸王別姬》的世界裡，那個楚霸王深愛著虞姬的世界裡。

有人說，這應該是姬別霸王，其實霸王別姬一點兒也沒錯，因為是霸王死在了前頭，甚至可以說霸王從來也沒活過。

滄海桑田，難分真與假，有一夢便造多一夢，直到死別都不覺任何陣痛；趁衝動能換到感動，這愉快黑洞，蘇醒以後誰亦會撲空；夢裡比真實高興，那便造夢，這幻覺不去用，蘇醒以後難道你會哭出笑容？也許生死之間也是個夢，無謂弄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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