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會有東西給你的夙願來一槍
最近我寫不出東西——更嚴格的說,我寫不出自己想寫的東西。
論速度,過去一篇三千字的文章,再磕巴,兩個小時怎麼都折騰出來了,但現在,寫個三百字我都要花上半天,然後又花半天忍痛把它們刪了,末了看著一屏空白,忍不住就想把電腦就地正法。
論質量,不用旁人評價,我自己知道自己最近寫的都是些什麼玩意,雖然其中也有一兩篇佳作,但那也是因為在情感助推下,使其自然地流淌了出來。在它們從無到有的過程中,我起到的不過是一根管道的作用,並沒有進行所謂的創作。
那兩篇佳作以外,其他文章,除了讓我維持了一個每日寫作的習慣外,再沒有任何多餘的價值。不僅沒價值,它們還謀殺掉了許多無辜的人的時間,堪稱為害人間。
起初我以為是因最近服用過多消炎藥導致頭暈乏力,從而無心寫作,但停葯後,無數次坐在電腦前,屁股都快磨腫了也沒能寫出一點東西後,我不得不艱難承認,連最基本的傾訴欲,自己也丟失了。
在寫作這件事上,我不是一個信奉靈感的人,因為我覺得靈感是靠不住的,一個真正要誕生的東西,不用等,它自己就會冒出來,而一個要等的東西,等到最後,它很可能只是一個幻覺,只是一種唯獨在腦中待著時才會栩栩如生,一旦落到實處就會猛然破裂的存在。
羅馬尼亞詩人索雷斯庫談寫作時說,你內心必須具有某種使你難以入睡的東西,某種類似於細菌的東西。倘若真有所謂志向的話,那便是細菌的志向。
多年前,我第一次看到這句話便如遭雷擊,雖然我對這段話的解讀可能會過度,但我仍覺得這段話至少寫出了我寫作前和寫作中的內心狀態。
一開始,寫作於我而言只是一種閃念、一種愛好。畢竟那時我還是一個年輕到令此時的我恨得牙痒痒的少年,而一個少年,當他矯情、孤獨到超越某種限度時,必然會去尋找一種藝術的表達,那種表達可以是音樂,可以是繪畫,但更可能是寫作,因為相較於其他藝術的表達,寫作可謂是零門檻,無須任何專業培訓,即日便可上崗。
但後來,隨著日復一日的寫,日復一日的讀,日復一日將矯情和孤獨進行到底,寫作就成了一件我想一輩子幹下去的事,成了我的夙願。
我會為了寫得更好去研究「眼球」和「眼珠」兩個詞的區別,也會為了寫得更好而大膽調整自己已然習慣的語感和行文方式。
有段時間我甚至為寫作而生活,清晨醒來我會想如何形容此時落在床上的陽光,中午吃飯我會想如何形容眼前的廉價盒飯,傍晚走過長街,我會想如何形容街邊無人落座的長椅。我背過字典,背過古詩詞,背過文豪們寫的每一段經典的文字。我無比想寫出一本自己的書,還想寫出一本硬挺厚實的長篇小說。
那時我難以入睡,常常徹夜不寐,內心總有密密麻麻的東西在不息地涌動,而停歇這種涌動的唯一方式,就是用密密麻麻的文字將之釋放出來。那真是一些細菌般的東西,它們無比微小,無孔不入,無處不在,它漂浮著、卑微著,像每一個真正對寫作這件事愛得深沉的人。
真正熱愛寫作的人是常年漂浮的,他們習慣將自己置放於一個旁觀者角度,哪怕是面對自己,他們也常常是以旁觀者的姿態在進行審視。他們將自己的精神觸角凝聚成一種類似於幽靈的東西懸浮於半空,一來為了看到更多事物,二來為了從所謂的現實中跳脫出來,贏得一種相對的自由。
也因此,他們的精神終年袒露,可以被每一樣路過的東西近距離接觸和傷害,為何好的文字常有血淚和傷痕的質感?因為它們就是以一種撕裂寫作者精神的方式分娩出來的。
真正熱愛寫作的人也是卑微的,儘管他們表現出來的姿態常是傲慢、視平庸為最大的仇敵。但當他們面對屏幕,面對白紙,用一個個文字表達內心所思所想乃至當時內心深處一個繁雜的世界時,他們的姿態跟那些趕在天黑前,在垃圾桶里埋頭翻尋果腹之物和蔽體之布的拾荒者們一模一樣。
他們在尋求溫暖和安寧,只是尋求的方式是使用聽起來很藝術的文字,但他們尋求的終歸不過是每個人都需要的溫暖和安寧。
我跟他們一樣,終年漂浮著、卑微著,沒有大的志向,我寫,就只是為了消滅那些涌動的細菌,防止自己被其吞噬、覆蓋。寫作於我而言,不是一種生活方式,也談不上是改變命運的手段,它就是一場只關乎於我自身內部的戰爭,而我的夙願,就是贏得這場戰爭。
遺憾的是,最近我內心深處那些細菌般的東西陡然消失了,緊接著,終年漂浮於半空的幽靈回到了我體內,我對旁觀者這種身份開始感到陌生。這種感覺就像胸腔積滿熱血的你終於找到了一個宿敵,然後費盡心血和大量時間的做好了向其衝鋒的準備,結果在戰爭全面打響的前夜,那位宿敵不見了。你胸腔里的熱血,轉眼變成一灘無法排遣的淤血,淤積在那裡,憋得你寒毛直豎,心口發悶。
最近面對屏幕和白紙,我不僅會焦慮不安,甚至還會對用文字進行表達這件事產生生理上的厭惡,每當我把手放在鍵盤上,想到等下要通過文字的排列說一件事就會覺得荒謬而無味。
我不再難以入睡,事實上,自發覺自己再無力寫出想寫的東西後,我的睡眠質量好到令我驚奇,每天清晨醒來也不再頭昏腦漲,反而會對外面的陽光產生一種饑渴到欲拿碗承接然後服下的衝動。
這種生活狀態我覺得輕鬆,但就寫作這件事而言,就我的夙願而言,這種狀態無疑像突然中了一槍,我的腦中再無情節和對話,再無動人的畫面和萬千事物的本質,有的,就只有真切到無法跳脫的現實和傳說中的麻木。
這種狀態不是我第一次遭遇,但這次卻是最嚴重的一次,嚴重到我甚至想把所有關於寫作的事通通拋棄,然後像那些正常的、有用的人一樣,去真實的生活中打滾,斬斷無數敏感的觸角,屏蔽一切不必要的思考,即日起,再不寫任何可以稱之為創作的文字。
我知道有些事不一定要有個結果,做過了,快樂過了,於事於己,都算對得起了。但我又覺得不甘心,這種不甘心不是久追而得的姑娘即將對自己寬衣解帶卻又突然轉身離去的不甘心,而是跟姑娘把正事都辦完了,事後回想卻因當時太過激動而忘記發揮,可已沒有二次機會的不甘心。
關於人的宿命,有很多種說法,但我卻隱隱覺得,人最無法抗拒的宿命除了生死,就是表達,表達的方式可以是錢,可以是身上穿的衣服,可以是一句話、一個表情、一個動作,可以是一副畫、一段音樂、一篇文章,但人終歸停不下表達。所謂的活出價值,在我眼中,就是能找到一種方式,使自己能在回饋他人的表達的同時,完美表達自己。
我不知道一個人要有多幸運多勇敢才能最終找到那個完美的平衡點,我更無法知道,當一個人費盡心機找到那個完美的平衡點,又猛然發現那不過一場幻覺和徒勞後,該如何重新處置他自己和這個世界。
我唯一知道的是,有什麼東西,躲在黑暗中,朝我開了一槍。它躲了很久,看著我從平庸中找到不平庸的方法,也躲得很好,好到我悶頭向前時從未發現關於它的任何蛛絲馬跡,但它終歸選在此時,朝我開出了宿命般的一槍。
它沒有回答,此時仍縈繞於我耳的槍聲是讓我卧倒的警告還是提醒我已經來到了應該全力衝刺的最後一圈;它沒有回答,那枚從我身體內部穿行而過的子彈留下的那道空洞,到底是為放進陽光,還是為引入粘稠的黑暗。
它一槍將我體內那些涌動的細菌變成了無數個靜止問號,卻像一個裝逼的殺手一樣,寧願站在原地吹槍口上的煙,也不願給仍在地上掙扎的受害者任何解答。我別無他法,只能在它徹底離開以前,靜靜地躺在地上,護住最深處的那點不甘和憤怒,假裝死亡。
謝謝。
本文首發於公眾號:呂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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