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0塊錢和一張房卡

1.

陸娜卡丟在劉總的桌子上，飛快的逃離了這座辦公樓，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畢業後已經做了兩年的銷售，陸娜覺得自己就一直還是個孩子。

和她同時入職的陳默，現在已經是他的直屬上級。陳默的性格和名字完全不符，是個能說會道的多面手。對內把公司上層伺候的服服帖帖，對外把客戶關係牢牢把握在手裡。樂觀，幽默，會說話，業績出色，自然就會升職。

「但這也不能怪我。」陸娜時常這麼告訴自己。

客戶大多數都是男性，以前和陳默一起見客戶的時候，陳默在飯桌上講黃段子逗得客戶哄堂大笑的時候，她只能低頭不語。吃完飯出去唱歌，陳默會客氣的讓她自己先回去，她也知道客戶去的場合不是她方便去的，便一次次默默的離開。

陸娜長的不醜，也不算出類拔萃，不太愛說話，更覺得和陌生人短時間內建立假惺惺的友誼讓自己心很累。 似乎自己做銷售不是為了拿業績爬職位，而僅僅是為了保住一份體面的外企工作，和周末能出去小資一下的穩定收入。

不多久，她就發現陳默已經和客戶打成一片，說話也不再需要用敬語了，合同一個接一個的簽回來，越來越得到領導的賞識。而她自己，還只是接觸著一線的底層客戶，介紹產品，發名片。一年過去，陳默自然的成為了她的領導，對此她也無能為力。

「這都因為我是個女孩子。職場表面公平，其實一點也不。」

好在陳默對她一直是一如既往的客氣，工作上也比較照顧她，不時的會介紹一些陌生客戶給她去拜訪。雖然她不知道他手裡為什麼會有那麼多陌生客戶的電話，但他總是有辦法。

今天，她又從陳默那裡拿到了這家公司負責採購的「劉總」的電話，約好了時間，自己一個人從上海出差到西安來進行拜訪。

所謂初次拜訪，無非就是遞上名片，聊聊天氣和工作，然後適時的拿出公司的宣傳冊，為客戶講一講我們的軟體解決方案如何適應貴公司的情況，為貴公司解決問題，有機會期待您的來電——而客戶在交流過程中往往滿臉笑意，但卻從未打來過電話。

她知道，客戶需要利益。這談不上讓她反感，人之常情吧。但自己業績做的一般，自然沒那麼多資源供她利用，她自己也很難找到能和客戶離開辦公室，「私下」談談好處的機會。

出發前，陳默給了她一張購物卡，說見面的時候，把卡塞給人家，算是個「見面禮」。碰碰運氣吧，她想。至少，我認為這款企業協作軟體，是真的能為他們提供幫助。

她提前10分鐘到了「劉總」辦公室門口，等到時間到了，她便打電話給他。

「劉總，我是小陸，對對，昨天和您約的這個時間來拜訪您。啊？您不在啊？沒事沒事那我等一會。」

「我這會在開會，不知道要進行多久，這樣吧你把名片放到我的桌子上，還有你們公司的介紹資料，我看看咱們再約時間，好不好？」電話里傳來劉總壓低的聲音。

陸娜鬆了口氣，這樣也好，來的任務算是完成了，又不用浪費口舌拚命尋找共同話題——每次刻意尋找和工作無關的話題時，她都尷尬的想一頭扎進地板縫裡。反正資料留下和見面也差不多，她這麼想。

「那好，那劉總您先忙。我把資料和我的名片給您留下。」

在劉總的辦公桌前，劉娜猶豫了半天：沒見面，那張購物禮品卡要不要留下呢？該留的資料都留下了，總不能下次打電話說「我還有張禮品卡沒給您，我們再見個面吧」？卡片在褲兜里捏了又捏，沾滿了手上的汗。

算了，留下吧，就當我的工作完成了，趕緊回酒店享受清閑。

於是，陸娜把購物禮品卡夾在宣傳冊中，丟在劉總的桌子上，飛快的逃離了這座辦公樓，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2.

劉煜最近越來越鬱悶。

在這家國企已經幹了兩年，從去年升職到採購部副經理之後，職位就再沒什麼變化。正經理姓鄭，年紀只比他大4歲，論資排輩怕是幾年內也升不了了，採購部經理這個位置搞不好一坐就是幾十年。而副經理劉煜只能熬著，等著。

「要是鄭經理出個車禍什麼的，就好了。」劉煜甚至這麼想過。但也只是想想。

人都說到國企混，圖的就是個穩定。穩定頂個屁用？一個月3千多的工資，穩定到死還不是個窮光蛋？混國企，混的都是掌握點實權，來些實實在在的外塊。馬不吃夜草不肥。

採購部是個流油的部門。可99%的財富全都被鄭經理把在手裡，下面的人能喝多少湯，全看這個鄭經理夠不夠意思。

他還真不夠意思。

一般企業來公司推廣產品或是軟體，都會先找到他，求他幫忙往上說說好話。一開始他也覺得自己有那麼點權利，至少能把求到自己的廠商的資料，和其他廠家的放到一起，拿給鄭經理三選一。可幾乎每一筆交易，鄭經理都會若無其事的「暗示」給他一些信息。

「這個廠家我聽說過啊，品質不錯，小劉你有空關注一下。」

「這個廠家還不錯，不過聽說在鄭州出過問題，需要謹慎考慮。」

要是鄭經理暗示給他「好」的廠家沒有出現在他的推薦名單上，鄭經理當時是不會說什麼得，但准準的——三天之內他肯定要倒霉。

不是工作有遺漏，就是上班上網被逮個正著。

甚至有一次劉煜自己做主把找他幫忙的廠家，獨家推薦給鄭經理過目，鄭經理直接回了他一句：「我看這個公司很一般，你不是拿了回扣吧？在咱們公司，這可是大忌啊！小劉。做人要小心，別為一點蠅頭小利犯了大錯誤啊！」

劉煜老實了。

慢慢的熟悉的廠商也知道了，他說不上話，在他身上花上一頓飯錢都是浪費。除了一些不入流的小銷售，再沒有廠商願意理他，只是在走進鄭經理辦公室路過他的時候，禮貌的說一句：「劉總，忙著呢？我這找鄭總有點事，改天請你吃飯啊！」

你說鬱悶不鬱悶。

今天劉煜心裡就很煩，找了個借口說出去調研，乾脆躲在家裡打遊戲。只有遊戲的世界，才能然他找到一些存在的快樂。

遊戲打的正酣，一個陌生電話打了進來。

「劉總，我是小陸。」電話里傳來一個挺好聽的女孩子的聲音。

小陸？噢，想起來了，昨天打過電話，說要來拜訪我。唉，又是個小白銷售，這個公司也沒聽鄭總跟我打過「招呼」，找我有什麼用啊，真笨。當時自己在忙別的事，就應下來了。

這會兒不可能為了見一個職場的小銷售，停下打的正爽的遊戲趕過去。「萬一是個小美女呢？」自己可還是一直打著光棍呢！可轉念一想，哪那麼多小說情節啊。

劉煜編了個理由，跟小陸說在開會，讓她把東西留下，掛了電話繼續打遊戲。

反正也是扔垃圾桶的宣傳頁。

遊戲玩到了下午三點，琢磨著外出調研差不多該回去了。劉煜進衛生間洗了個澡，穿上早晨離開公司時穿的衣服，趕回公司。

回到辦公室，劉煜第一眼就看到了桌子上留下的宣傳冊，上面沒有留名片。「這銷售也是個二，名片都忘了留。」劉煜苦笑著想，「也只有這種不入流的銷售，才會找我吧。」

拿起宣傳冊隨便翻看，兩張卡片從裡面，掉到了桌子上，撿起來一看，劉煜愣了。

一張是西安本地超市的購物禮品卡，一張是離這兒不遠的酒店的一張房卡。

3.

到了酒店房間門口，陸娜傻了眼。

翻遍了褲兜和包包，只有一張卡片，就是她自己的名片——名片忘了給劉總留下了——這倒是小事，關鍵是，房卡被弄丟了。

這可壞了！

陸娜撓著腦袋想，到底是丟在哪了。丟在劉總的辦公室了？不可能，當時只放下一張購物卡。丟在路上了？怎麼名片沒丟呢？

名片沒丟！

完了完了，肯定是當時一緊張，把購物卡和房卡留在了人家那兒！

不對不對，還有一種可能：只給劉總留下了房卡，把購物卡帶在身上，還在路上弄丟了！

丟購物卡這個事自己可干過。當時覺得天知地知，結果沒想到不久後陳默和客戶混熟了，知道她沒有送過人家卡，鬧了好大的誤會。到現在陳默還認為陸娜是自己把卡給吞了。好在陳默沒上報公司，只是提醒她千萬別這麼幹了，搞不好飯碗會丟。

哎呀，要真是這樣，可太慘了。卡沒給人家，給人拿了一張沒有用的房卡，不是糊弄人嘛？萬一客戶劉總一生氣，直接打電話給公司，那自己真是有口說不清了。

陸娜找酒店補辦了房卡，進門一頭扎進枕頭裡。媽呀，這可真愁死我了！

床上趴了兩個個多小時，愁破了腦袋。

陸娜決定，寧可自己掏錢，也不能造成誤會了。購物卡這種事，是沒辦法直接問客戶的，翻開錢包，還拿得出來500塊錢——雖然沒仔細看，但一般的購物卡都是這個金額，唉自己真是笨，購物卡金額不看，現在也沒法問陳默了。

再塞給人家500塊現金吧，要是購物卡在劉總那，就再加500表示誠意，要是不在，也是給了「見面禮」了，以後萬一說起來，起碼我沒貪污。

至於房卡，也不太方便問，要是在人家那，人家自然會主動提出來，還給我就是了。要是不提，那肯定就是我自己弄丟了。

找個什麼理由再見面呢？ 這可是個難題。該留的資料都給人家了，購物卡、現金和房卡，都沒法提啊！

陸娜正發愁，手機響了，是劉總的電話。

4.

劉煜拿著房卡，盯著上邊的房間號「406」看了好久。他覺得自己心跳加快，血脈噴張。

真有這麼開放的銷售？叫什麼來著？我記得叫小陸。聽聲音，真的挺年輕的。

這你可別說，現在的公司和銷售員，為了拿業績，是不擇手段的。

這麼赤裸裸的勾引，不會是個套吧？到時候給我來個仙人跳，拍幾張照片，要麼威脅我促成他們的銷售，要麼給我曝光。那我可是吃不了兜著走。我不是不想促成，是實在沒那個本事。

可是想想自己打了這麼多年光棍，這也許真的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呢？再說，要真敢威脅客戶，那這公司就別想在這行業里混了，他們沒這個膽量。

忽然一個想法冒出來，人家不會只是把房卡錯留在我這了吧？

不會不會，女銷售把房卡留給男客戶，這麼重要的事能搞錯？萬一搞錯了，也會發現後第一時間打電話給我澄清啊。這都兩個小時過去了，也沒打電話來，連名片都沒留，這信息分明就是——名片不給你留了，你來房間咱們私聊！

劉煜在辦公椅上傻愣愣的坐到快下班，電話還是沒打過來。

這樣吧，我打電話過去，探探口風，約那個銷售吃個晚飯，看她到底什麼意思？

劉煜翻找通話記錄，打通了小陸的電話。

果然，電話里，小陸對房卡的事隻字未提，當劉煜提出一起吃個晚飯時，對方也明顯很高興的答應了。

這事真的是八九不離十了。

下班回家換衣服的路上，劉煜不再想什麼萬一拿了人家的「好處」，能不能兌現給人家推薦產品的承諾了，到時候隨便找個借口，說自己儘力了就完了，這種事，你情我願，沒準還處出來個女朋友呢！

這會兒他只反反覆復琢磨一件事：不知道這個小陸長得怎麼樣。

晚飯約的七點半，劉煜又洗了個澡。

臨出門，他忽然想起什麼，翻箱倒櫃的找到了幾個月前超市買東西時候的贈品：兩片裝的國產安全套。

5.

七點多一點，陸娜等在了酒店附近一家檔次還可以的館子門前。越想心裡越鬱悶，搭進去500塊錢不說，這頓飯肯定也是要自己買單。

不過想來，這還是頭一次有客戶願意和她出來吃飯，還是主動給她打的電話，也許自己真的是有長進。陸娜心裡默默把公司軟體產品的幾個重要賣點複習了一下，希望能做到像陳默那樣順手拈來，自然流露。

再想一想，若是購物卡客戶收下了，這500塊錢和這頓晚飯的人情也收下了，搞不好，真的會幫她促成這筆買賣。那自己花這點錢，也值了！拿到傭金不說，還能讓陳默高看自己一眼。

一個念頭忽然出現在陸娜的腦子裡：500塊，到底夠標準嗎？

自己以前領過公司過節時候發的購物卡，金額都是500塊，所以今天想當然的想補500塊的現金給人家。

可萬一陳默給我的購物卡金額不是500呢？萬一這圈子500塊錢金額太少是「罵人」的呢？

萬一，萬一人家沒拿到購物卡，被我弄丟了，結果行業里默認「見面禮」是1000塊，那我給人家這500塊，豈不是賠了錢又挨罵？

真是恨死自己了，一直不好意思問這個不好意思問那個，到現在連應該送客戶多大面額的見面禮都不知道！

現在怎麼辦？這事總不能問客戶啊！

陸娜急得直跺腳，手在兜里把 500塊錢都捏皺了。

6.

公交車上，劉煜手也插在兜里，微微發抖，一直揉捏著那兩個國產山寨安全套。一不小心，包裝袋被擠破了，流了一手的油。

本來是奔著「千載難逢」的機會來的，可離見面的時間越近，劉煜就越是緊張的手腳發麻。自己以為自己可以應付自如，談笑風生。結果人還在車上，已經嚇得快要站不住了。

「你個沒種的！」他在心裡罵自己。

下車時，劉煜伸出抖個不停的手，把油抹在了車門扶手上。

公交站離飯店很近，走了不遠，就看見夜色里飯店門口那個短髮女孩的背側影，臉看不太清楚，看上去身段很苗條。

劉煜又把手插在兜里，又碰了一手的油。他趕緊抽出手，在褲子被T恤遮住的部分使勁抹了抹，又抹了一把臉，跺了跺發麻的腳，走了上去。

這時候陸娜轉過身，看到一邊盯著她看一邊走過來的人，應該是劉總了，年紀和自己差不多大，整齊的平頭，穿著白色T恤和灰色長褲，一手插在兜里，又一下子抽了出來。

「你好，劉......」陸娜愣了。

「你是......陸娜？」劉煜也愣了。

「劉煜？12班的劉煜？」

「哈哈哈太巧了太巧了！」劉煜乾笑著，偷偷摸了摸褲兜，不知道帶來的東西，還用不用得上。

「是啊，沒想到這麼多年，你都混成劉總啦！」陸娜乾笑著，也偷偷摸了摸褲兜，不知道帶來的東西，還用不用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