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高啟明同人】江南烽火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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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被柔柔叫做小李子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子,在她上山之後被崔道士撿到帶上山的,當時餓得都快死了。崔漢唐看他勤快肯幹活,又是本地口音,便收留了他,給他起了李可森這個名字。雖然年紀比柔柔大,但本著先入門者為大的原則,柔柔還是堅持叫他師弟,平時玩笑時也叫他小李子。兩人都屬於編外人員,日常只能做些雜活,因為年齡相差不多,柔柔又在青樓呆了幾年,男女之防看得不重,很快就混熟了。
放下自己的柴擔,李可森也挑起兩個木桶,跟柔柔一起下山去了。
秋天是四明山的旺季,這年頭天災人禍不斷,上山的人就更多。為了伺候這些人,道觀上下都忙壞了,崔漢唐經常七八個時辰嘴巴停不下來,觀里的用水量大增。因為四明道觀位於山頂台地上,再加上連年旱災,每天都要要下到赤水溪,甚至更下邊的水潭取水,很不方便。士林村雖然有井,但那是沈家的,向來不許外人隨意打水。幸好今天他們只需要把水送到玉皇殿外就行,要是崔道長在聚仙亭上待客的話,他們還會更辛苦。
下山的路很不好走,或許是因為小腳,或許是因為積累了一上午的疲勞,走著走著,柔柔腳下一晃,「哎呦」一聲,坐在地上連連呼痛。
李可森趕緊甩掉扁擔回頭查看,卻見柔柔緊緊的捂著腳脖子,似乎是扭傷了。按照觀里教的東西,扭傷後應該趕緊冷敷,可是兩人的四個水桶里一滴水都沒有,拿什麼冷敷?想起士林村裡有井,李可森安慰了柔柔幾句,趕緊抱著一隻木桶衝下山去。
李可森平日里是不太敢去那個村子的,因為他剛上山沒多久時,曾經去村裡偷過筍乾,被人發現了追著打,差點掉下山崖。但這時也顧不得了,心想拼著再捱一回打,也得把水弄到手。要是柔柔的腳不能快些好,他可就得做兩個人的活了。管事大哥絕對不會為這點小事去要人的。
幸好村裡人大都去幹活了(最近崔道長打算重修靈官殿,給竹木開出了好價錢,就是剛砍下來的也能得不少,村民們積極性很高),他翻過柵欄,跑到村子中心也沒被攔住,只有幾個村婦發出叫聲。眼看井口就在面前,忽然他覺得自己似乎飛了起來,然後重重的摔在一塊石頭。
還沒等他從眼冒金星的狀態掙扎出來,就感覺自己面前出現了一張臉,一個男人用很蹩腳的本地口音問他是誰,來幹什麼。李可森好不容易才看清了那人的相貌,頓時一哆嗦:這不是西院的人嗎,怎麼會在這裡?
西院是一個神秘的地方。
道觀里除了一個住長工的傻子,別人都或多或少的知道一點,但沒人敢公然談論。
聽觀里老人悄悄說過,曾經有兩個雜役半夜去解手,不知怎的走到西院牆外,只聽得嚷了一聲,就再沒人見過他們。從那以後就再沒人敢接近西院。幸好西院里平時都不與他們往來,也沒有需要去做的活。
李可森也曾站在聚仙亭上看見過西院里的人跑圈,不過是動作比常人乾淨利索,吼聲大一點,穿的衣服補丁多一些,也沒看出有什麼太異樣的地方。他回去和別人說,別人都叫他莫要聲張,他也就聽話的閉了嘴。
雖然沒跟他們打多少交道,但這個人的臉李可森還是見過的。那是今年初春的時候,老天爺一反往日的行事,連著下了多日大雨,有塊大石崩落在山道上,斷了上山下山的通路,一群山民怎麼都弄不開。崔道長一聲令下,西院里出來兩個人,把山民趕開,又在石頭邊忙亂了一陣,然後道長念了一會咒,把一張畫了畫的黃紙點燃扔在石頭底下,隨即退來。沒過多久,一聲霹靂炸響,石頭下火光亂迸,接著就見那一丈多高的大石咕嚕咕嚕的滾到陡坡下邊去了。此後山上便有人私下說西院里的是道長請來的神兵天將,當然還有人說是道長拘來的鬼怪。是神是鬼李可森不知道,也沒人敢就這個問題辯個是非對錯,不過其中一個人額頭上的傷疤還是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當時他輕輕一腳就把擋在路上的李可森撩得飛了出去。
現在這個額頭上有疤的人就在面前拎著他,李可森緊張的一句話都說不完整,只是不停的指著地上的木桶叫著。
「水,水……」
「這裡不讓打水。」蹩腳的口音冷冷的,目光只在李可森的衣服上掃。
「腳,腳……」
等到李可森終於說清了原委,那個疤臉男子也沒有讓他去打水,而是把他遠遠的扔開,自己給他打了半桶水,然後拉著他到村口,看著他走向上山的道路才轉回去。
腿還在發軟,懷裡的水灑出來打濕了衣襟,但李可森顧不得這些,搖搖晃晃的跑向柔柔那裡。快到地方時,他聽見頭頂上傳來說話聲,似乎是柔柔的聲音。很低,聽不真切。不過等他看見柔柔時,她身邊卻沒有別人。
「剛才跟誰說話吶?」一邊把浸濕的汗巾遞給柔柔,李可森一邊問道。
「沒人,我就跟自己說話。剛才起了一陣風,有點害怕。」接過汗巾敷在腳踝上,柔柔紅著臉笑道,「可得勞煩小李子你幫我打水了,真真對不住。」
「沒啥,我力氣是有的。你莫怕,再等會,我挑完水就扶你回去。」
「對了,你慢慢走,頭上都跌出大包了,莫要再跌跤。唉,也難為你剛才跑得那麼快。」
「我沒跑多快,這水是在村裡打的。」
「哈,沈家人居然轉性了啊。」
「我在村裡碰到了一個西院的人,他給我打的。」
「西院的人?」
「看來髡人把水源看得很緊啊。」張名振小聲咕噥著,手裡的小紙條不情願的靠向燭火,「此事不易辦。」
「若是髡人起大兵前來,不知將軍如何應對?」說話的是個年輕文士,看年紀大約二十歲,眉宇間隱隱有股英氣。
「髡人水軍猛銳,我軍不能敵。」語氣輕鬆得彷彿不是在說自己的事。
「將軍所言極是。此時興兵,實為不智之舉,望將軍以國事為重,修書一封,勸蕺山先生勿要心急。」文士深深一揖。
張名振愕然,這可不是一個說客該說的話。旋即他便大笑起來,這個人雖然連舉人都不是,卻相當有勇氣,而且應該是個有擔當的人。不過,他不能輕易答應對方什麼。雖然他和東林的關係一向不錯,但在曹公公已經回家養老的現在,誰敢保證沒有人會對他的官職產生想法?畢竟能走私澳洲貨物的台州副將可是個肥缺。
「天下文氣,如今三分在寧波府,若是就這麼被髡人摧了,確非世人之福啊。可我一個小小的副將,如何能說動眾位文曲星君?」張名振攤開手,一副愛莫能助的表情,「唯有看破死生,附其驥尾,稍效微勞罷了。」
「可是……」
「玄著啊,你說此事斷不可行,那你有可行的法子嗎?」
「……」
「沒有吧?這些年,別看那些髡人再沒有竊據松江時那般咄咄逼人,內里是越發厚實了。大明呢?國事日非,連架子都快撐不住了,與其將來活活憋死,不如眼下拚死一搏,圖個死中求活吧。」張名振以一個後世標準的「葛優躺」癱在澳洲沙發上,「蕺山先生他們八成便是如此打算。玄著還是好好琢磨琢磨何去何從吧。」
不是這樣的,他們只是單純的不知兵而已。沒有把心裡想的話說出來,但年輕的文士眼神已漸漸黯淡下去。當他聽到劉宗周等人號召克己復禮,逐髡人棄髡物時,覺得一展身手的時候到了,便早早的投奔過去。聽到幾位德高望重的先生勉勵時,他甚至做好了戰死沙場的準備。
但後來又發生了什麼?
文章一篇篇的寫,詩會一場場的辦,山林一次次的游,大家的情緒都很激烈,可是兵卒呢?軍器呢?錢糧呢?只有錢肅樂肯出錢糧,招了些人,十天半月操練一回,別的人也就三五個七八個的朝錢肅樂那兒送些人意思意思,順便吃吃不要錢的飯。
錢肅樂的操練又是什麼東西?
軍令不申,行列不整,旗鼓不明,陣法不練,只請來幾個槍棒師傅,舞一片刀影,掉幾個槍花。
年輕文士跟著父親見識過北地戰陣,知道錢肅樂練出這樣的隊伍,除了在自家田莊里收租以外,並沒有什麼卵用,便自告奮勇要領一隊人來嚴加管教,可也只換來一聲「此賤役也,玄著何必親為」而已。
不光是練兵,毀禁髡貨也是。
澳洲貨好用,愛買的人多,於是除了萬有之類澳洲背景的貨行外,本地大戶代銷的也不少。風潮一起,澳行是撤了,可代銷的大戶怎麼辦?關係好些的,把澳洲貨物里不怎麼值錢的獻出來一部分讓人一把火燒了,剩下的封存起來。跟蕺山先生他們不怎麼熟的,或者後台足夠大的,把鋪子里擺的澳貨挪到後房裡,不動聲色的接著賣。士子們鬧過幾次,砸了幾間鋪子之後,就被德高望重的先生們悄悄按下去了,有些東西各位先生們也是離不得的,而且像熱水瓶和火柴這類東西,要是真沒有了,外出遊玩的時候會很不方便,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大戶人家那樣整天帶著爐子走。
等風頭過了,大家定睛一看,倒霉的都是小門小戶,真正敢販澳貨的大戶們反而賺得更多了。比如謝三賓,靠著自己是錢謙益弟子,又在平定登萊之亂時跟髡人結下了交情,自家組織船隊走私,一年時間并吞了好些產業,把生意都做到紹興去了。現在寧波市面上十盒火柴至少有六盒都是他家進的貨。錢肅樂恨他恨得牙痒痒,可又奈何他不得。另外,一些有背景的敢做假冒髡貨的作坊也多少發了財。
老猴不爬桿,小猴就不跳圈了。等到街上的茶水鋪子又開始用熱水瓶時,所謂抗髡也就只在各位君子的嘴皮子上了。
一件件叫得很響卻幹得很糟的破事讓一顆滾燙的心漸漸冷卻下來。就在張煌言以為這事情也就這樣的時候,錢肅樂他們卻突然要對四明山下手了。原因說是有人發現四明山道觀成了髡人據點,要抗髡。說起來是挺偉光正,可要是沒有道觀收納逃人,又對一些遊玩的線路造成麻煩的事,一干君子們還有沒有這麼大積極性就不好說了,畢竟錢糧也不能光讓錢肅樂一個人出。
或許也知道自己練的人不那麼靠譜,錢肅樂遣人進入四明山打探消息,又派人去遊說台州副將張名振共同出兵。雖然近年來武將越發跋扈,但這個閹宦的座上客應該還能聽話。張煌言知道自己人微言輕,但又實在不忍心看到肉包子打狗的慘劇發生,便主動跑去台州,希望能說服張名振,讓他去勸說錢肅樂他們改主意,可惜沒能成功。
看到對方眼中的失落,張名振覺得就這麼打擊他有點可惜,便透露給他一個從木石道人那裡得到的消息:雖然誰也沒本事說服寧波那些人別出手,但髡人眼下也有麻煩,只要別鬧得太大太明顯,髡人應該沒空把人拉過來開片,這裡面的分寸就得請諸君子好好把握了。總算得到了一點鼓舞,張煌言謝過之後,推辭了酒飯,又急匆匆的趕回去了。
「二師兄,眼下該如何行事,還請師兄示下。」一個皮膚黝黑的矮個少年低聲說道,破草帽的洞里露出主人想遮住的短短的發茬。
細微的聲音在周圍嘈雜的叫賣聲中只是勉強能聽見,歸辛樹一邊低著頭揀選木盆里的鯽魚,一邊用同樣低的聲音問道:「你的同伴還沒出來么?」
「沒,我昨天去問過了,她的事情太麻煩,隔離檢疫期至少得半年,怕是用不上了。」少年抓著選好的鯽魚在石條上摔暈,然後手腳麻利的刮鱗掏鰓,開膛破肚。
「要是早跟我或者大師兄說一聲,哪會有這事!誰知道你會帶個五毒教的來,偏偏又沒跟我走一路。算了,你說的那個帶頭大哥靠得住不?咋現在還沒見他的人?」歸辛樹一手接過裝魚的籃子,一手遞上幾張紙票子。
「定是沒錯的,張大哥光明磊落,並不小看江湖人物,論智謀他也不輸牛宋兩位軍師。再說,人家賣了咱們那麼大面子,又下了那麼大本錢做這件大事,咱們也不能負了人家。」
「好吧,你多加小心,莫要犯事。明天我再來買魚。」歸辛樹點點頭,提著籃子走開了。
袁承志看了一眼二師兄離開的背影,微不可察的嘆了口氣。
自從父親慘死,他便矢志不渝的走在復仇路線上。為此,他背著師傅偷學偶然得到的金蛇劍法和金蛇錐法,只求早日武藝大成,好下山報仇。可待他下山之後,才發現自己的那身武藝實在是用處不大。
因為機緣巧合,他結識了衢州溫家的女子溫青青,又護著她回家。一路上他見識了這女子的心狠手辣,也見識了澳洲火器的犀利。大師兄黃真的徒兒崔希敏來討要黃金,見面後一句話沒來得及說,便被她一槍打在胸口,當場送了性命。
本來袁承志只惱溫青青下手太狠,並沒有出頭的想法,但跟著崔希敏的人和袁承志認識,臨走時說出了崔希敏是華山弟子的事。袁承志頂著溫青青的眼淚和澳洲快槍的槍口跟溫家交涉,卻只討得了崔希敏的屍體,黃金是一點沒要回來。
或許是為了表示歉意,溫青青悄悄將溫家的秘密——五行陣告訴了袁承志。只是她也沒見過幾次,只看懂一點皮毛,說不清這個陣法到底厲害在哪裡。就在袁承志苦思如何破陣討金時,大師兄黃真和二師兄歸辛樹都來了。三人一合計,溫氏五老武功不濟,也就陣法可能有些古怪,師兄弟們三個打五個,只要小心點,把握應該挺大,便上門去挑戰,言明不動火器,只領教溫家五行陣的絕藝,五老輸了便歸還黃金,贏了三兄弟從此不踏入衢州半步。
可三兄弟還是低估了溫家,五老根本沒把江湖道義放在心上,暗中布置伏兵,眾目睽睽之下突然發難,一頓亂槍打得華山師徒抱頭鼠竄,黃真中彈受傷。要不是有一隊神秘人物殺出搭救,三人能不能逃出生天還難說得很。
黃真傷重難行,歸袁二人束手無策。這時那些突然出現的人亮出身份,原來他們是被溫家奪走產業的幾個家族,糾合了一幫人來報仇,得知溫氏五老跟人在堡外比斗,便直殺過來,碰巧吸引了溫家伏兵的火力。
見對方都是清白人,歸袁二人便想請他們照顧黃真。可二人身上都沒多少錢(歸辛樹吃的帶了不少,卻沒帶多少錢,袁承志在給崔希敏收屍時就把錢花得差不多了),而對方也不是開善堂的,便有些談不攏。這時,一個姓張的頭領模樣的男子表示願意收留黃真養傷,條件是要兩人去蘇州府幫他大哥做一件事,這件事不違俠義之道。無法可想的兩人只好同意了。
北上的路上,走到北新鈔關,歸辛樹擔心老婆孩子沒錢,先拐去杭州城裡找德隆銀行辦理了一筆信用貸款和匯款業務,又找起威幫他給歸二娘捎去一封信,說自己因故在外多留些時日,要她莫要掛心,安心把孩子照顧好,該花錢的地方千萬別摳門。信里沒什麼隱語,也不怕代讀信件的人知道什麼。
因為歸辛樹並非元老院治下的常住人口,拿得是上海市政府發的臨時身份證,雖然能貸到款子,但身份審查和批准貸款的時間比較長,袁承志不好多等,便先往蘇州去了。兩人約好,歸辛樹辦好事情就來蘇州找袁承志,如果到時候情況有變,就憑華山派暗記聯絡。
袁承志來到蘇州,很順利的找到了那個姓張的大哥。兩人一談話,很對勁。如今這天下民不聊生,就是素來富庶的江南也是一片蕭瑟景象,袁承志一路上見了許多人間慘事,雖然不比關中和中原,也是往年少見的。杭嘉湖一帶種桑養蠶的幾乎家家債台高築,眼下正是冬季,可絲綢行會的打手為了逼債不惜將人趕出家門活活凍死。按照那張大哥的說法,這些都是髡人趙引弓的謀劃,這個髡人已經夥同一幫子劣紳在仁和縣等地圈佔了數萬畝桑園。大戶們避其鋒芒,不能抵抗,甚至有的還助紂為虐。小民要求活命,只得投其門下做牛做馬,連妻女都不能保全,要想自立門戶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眼下,他們正在整個杭嘉湖平原上肆虐,要把這錦繡江南,都變成仁和縣的樣子。
袁承志聽得義憤填膺,提出要為天下除害,刺殺趙引弓。那姓張的大哥卻不以為然,真髡成百上千,只刺殺一人能濟什麼事?髡人真正厲害的,乃是工廠,不論是紡棉織布的布廠,還是築炮造槍的軍工廠,髡人都能以之擾亂天下。只是眾位仁人志士這些人想了許多辦法,從殺人放火到施咒畫符,沒一個能成功的。髡人關防嚴密,九成義士連第一關都過不去,剩下的也沒了趁手的傢伙,做不成事。袁承志自告奮勇表示願意去探查澳洲工廠的底細。
聽到這話,對方十分高興,叫來一個女子,要兩人結伴混入松江府,等立住腳了,發個消息回來,他便會陸續派人前來。
袁承志本想等二師兄來了再行動,畢竟人家有門路。可在人前把話說滿了,不好意思縮回去,在那位張大哥的催促下,他和那個姓何的女人,硬著頭皮走進了髡人在松江府的凈化營。雖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但既然父母已經雙亡,兄長也不知還在不在,為了將來有機會找崇禎皇帝報仇,這頭髮就沒那麼重要了。
姓何的女人一口雲南腔調,不過聽說是在廣西被澳洲人滅了族,正要找澳洲人報仇呢。另外她還有一個讓人忌憚的身份:五毒教。
從很早以前,至少從干寶寫《搜神記》那會起,蠱就是個讓人忌憚的名字,那神秘莫測的手法,匪夷所思的效果,無不讓人毛骨悚然。而五毒教之於江湖中人,也正如蠱苗之於普通百姓,總是聞風喪膽。袁承志一路上都暗自提防著那女子,生怕她做下什麼手腳,不過那女子一路上都規矩得簡直像個死人一樣,讓他放心不少。
他提醒過那女子,澳洲人愛乾淨,不該帶的千萬別帶,那女子只看了他一眼,沒有答話。袁承志見她的衣裳十分素凈,心想自己可能是白操心,也就沒往下說,可沒想到這女子一進凈化營就再見不著人了。他私下打聽過,聽人說有個女子得了嚴重的寄生蟲病,被凈化營採取了最嚴密的隔離措施,光是硫磺膏和驅蟲葯就用掉了常人的好多倍。
離開凈化營後,因為沒有乙種文憑,袁承志沒有找到進工廠的門路,先在一家魚行找了份活干。因為他勤快,幹活麻利,很快就得到了老闆和掌柜的喜歡,一個月後就給他發了月錢。
當夥計還能有月錢,這是袁承志萬萬沒想到的,大明地界上的年輕夥計,基本只有賣命得食的份,哪裡有什麼月錢?張大哥給他看過的小冊子里也沒說這茬。聽其他夥計說,這都是元老院一個叫什麼勞動局搞的善政,只要在元老院治下的上海市,哪家鋪子進了新人,三個月後還不給月錢的,被告發了,不但要給夥計補上月錢,還要向勞動局繳納三倍的罰款。而且這月錢還不能太少,至少得能買半斗米。袁承志算了算賬,這一年下來的收入,比起闖王軍中的小軍將都算不少了。不是闖軍不給銀子,實在是關中和中原的糧價太貴,而且沒門路的話,有銀子都未必買得到糧食。
拿到月錢,袁承志便上街買書。要完成任務,就得把乙種文憑考到手。店裡是不興讓夥計們考澳洲文憑的,只能自己偷著學。袁承志雖然識字,但算數功底太差,要是直接去考是肯定考不上的。
魚鋪所在的這條街上就有澳洲書鋪,裡面各種書籍很多,比華山派的藏書都多。袁承志去看了一下,自己到手的月錢還不夠買一本初小的數學書,進凈化營時存起來的銀子還沒到期,現在取出來太虧,便決定再等等。
忽然,一行紅字進入了他的視線:袁崇煥與己巳之變!
那行字是在一本軍事雜誌封面上,雜誌正擺在書架上比較顯眼的位置,可想而知是賣得很好的。袁承志輕輕吐了一口氣,請夥計把雜誌遞過來,他在目錄里找到那篇文章的頁碼,趕緊翻到那一頁,對著光看了起來。
雖然崇禎皇帝給父親安的罪名是擅自與後金議和以及擅殺毛文龍,但在世人的議論中,許多人都說父親是賣國賊。當時袁承志年紀還小,在家族和後來師長的保護下,沒有接觸到多少這類言語,師父有時還說他父親的好話,為他父親被皇帝冤殺而嘆息。可自從下山以來,他多多少少聽到了一些對父親不那麼友善的傳聞。父親為他崇禎皇帝嘔心瀝血,不但無辜被殺,連身後的名聲也被污衊得不成樣子,做兒子的心裡實在堵得慌。澳洲人治國理政算是有一手,見識也應該不差,或許能明白父親的苦處。
可是他看了幾頁,心裡便直往下沉。澳洲人在文中不但圖文並茂的把從寧遠、寧錦大捷到己巳之變這些事件中袁崇煥、毛文龍、滿桂、趙率教、劉策、努爾哈赤、皇太極等人的行為一一列舉,還列舉了崇禎皇帝和孫承宗等一些大臣的反應和應對,一樁樁一件件都直指他父親的種種錯誤。他沒法再看下去,便直接翻到文章末尾去看結論。可這一看之下他差點背過氣去,作者的結論竟然是:袁崇煥的所作所為絕非賣國,真要賣國不可能做得一點掩飾都沒有,而是他確實蠢!
無恥,無恥啊!想不到髡賊竟然能無恥到這個地步!要潑崇禎的污水,那就潑好了,何必污衊父親?難道就為了說皇帝識人不明?居然把自己的父親,一個在大敗之局下頂天立地,挽狂瀾於既倒的英雄人物,污衊成是一個志大才疏的人物,或許更糟糕一點,是個秦檜一樣的人物。
牙齒咬得咯咯直想,袁承志的心就像裝了一盆被放幹了水的魚一樣,跳得亂七八糟。他幾乎想劃根火柴把這書燒了。這時一根雞毛撣子伸過來蓋在書上,他抬起頭,眼前是書鋪夥計半笑不笑的臉。
「客官您要買就買好啦,要是不買,手上輕一點,壞了就不能賣啦。」
袁承志稍微清醒了點,拿起書一看,書的邊緣卻是被他攥破了。「這書是何人寫?」他啞著嗓子問道。
「這一期是華夏社的專刊,是社中元老寫的啦。」
「這書你們進了多少?」
「十本。不過這書太好賣,眼下就剩這一本啦。」
「……我買。」
夥計往空出來的位置上擺了一本《拍案驚奇》,見他還看著,便又向他推薦這本書,說是上海市文化館一個姓凌的副館長寫的。可袁承志既沒有興趣,囊中也沒了鈔票,夥計也只得罷了。
袁承志回到鋪子里,悄悄把書塞進灶里燒了。望著火光,他情緒稍稍平復了些,心裡的火卻燒得更旺。本來見髡人把松江府經營得好生興旺,他還盤算著要是闖王不能成事,便到松江來,就算崇禎知道他是袁崇煥的兒子,也不能拿他怎麼樣,而且說不定還有機會再見溫青青一面。可是出了這事,他對髡人再無好感,只剩下滿滿的恨意。
帶著對髡人的恨意,袁承志發誓要早日考個文憑到手。他原本盼著二師兄或者張大哥的人早點趕到,好借錢買書備考,不過很快他就發現用不著借錢了,因為從外間搬到內進後,他發現鋪子里偷偷備考的不止他一個,而且大家都出奇的和睦,常常互相幫助,每次學習時都會輪流望風,免得被掌柜或者賬房抓到。袁承志在夥計們中很受歡迎,因為他的耳朵很好使,比望風的人都管用,自從他加入後,只要他坐在門口,就再不需要人望風了。
鋪子里的夥計是必須要識字會算數的,這些人和力工、農民等人比較起來,在考文憑時具有很大的優勢,每年的社會人員文化考試中,商鋪夥計的通過比例都很高。
「咱們這鋪子里已經有四五個考上了,有些老鋪里那些家生子也有考上走掉的。咱們也能行,進了工廠就算有了出身,能掙大錢住大屋,也能討老婆了。你個剛來的都知道上進,咱就不知道?」袁承志問過一個夥計,為啥要這般頭懸樑錐刺股般的苦學,那人如此回答道。
可鋪子里不是不讓考嗎?要是活多走不開,沒空去考咋辦?
「現在考試有半個月,只要提前拿了號,選一天抽空去考就行。按照大宋勞動法,咱們每個月都能有兩天休息,要是鋪子不給,咱能去衙門告狀。」
要是被鋪子里記恨上,扣了月錢咋辦?
「他們敢!咱們簽的勞動合同,是有大宋律法護著的,不讓考文憑,或者扣著不放人走,查實了那是要罰銀子的,家生子也不行。」那夥計又補充道,「再說這點月錢扣不扣也就那樣,鋪子多夥計少,大不了換個地方幹活。你以為掌柜的他們不知道燈油用得多了?不說而已。他們最多也就暗裡下絆子。」
於是日子便這樣繼續下去,一天袁承志在街上發現了華山派的暗號,便也留下了自己的暗號。第二天,歸辛樹便來鋪子上買魚了。得知目前的情況,特別是進工廠打探一時還不能實現後,神拳無敵的二師兄也沒有拿出主意,只是叮囑他小心,顯得並不太心急。
袁承志知道二師兄的兒子在松江治病,沒有說出自己除了打探情報之外的打算。歸二俠武藝高明,慷慨重義,但並不是深沉的人,說多了只會讓他心亂。他和髡人接觸得比較多,要是露出行跡怕會壞事。如果可以,他不希望師侄被牽連進去,不過眼下似乎沒有別的辦法了。
就在他心不在焉的整理桌案時,一個人忽然走到他面前說話:「敢問閣下可是姓袁?」
袁承志一抬頭,面前站著一個做髡人打扮,衣飾卻遠比普通髡人華麗得多的年輕人,模樣依稀有些印象。
「您是……」袁承志在油單上抹了抹手,小心的問道。
「我是張康啊,袁公子,當初我家公子帶我從渤泥國來中土時見過你的。」那人面上全是驚喜,「我家公子這次來中土,便有心來尋您,誰知竟在這裡遇到了,實在是真主保佑。」
說著,張康便邀請袁承志去見他家公子。對張朝唐主僕,袁承志還是有些印象的,當下也是十分驚喜。見張康穿戴不俗,尋思著這對主僕不知交了什麼好運,便向掌柜和別的夥計告個罪,跟張康走了。掌柜的笑得跟花一樣。
「大前年渤泥國遭了西夷海盜,那炮子可比英國、荷蘭炮子大得多,打著什麼都是個粉碎,蘇丹頂不住了,派人去臨高求大宋庇護。袁公子你是沒看見,那大宋水師的船像山一樣高。海盜再不敢來了。」張康一邊上了一輛租來的馬車,一邊給袁承志講述這些年渤泥國的事情。
「趕走了海盜,大宋官軍便在渤泥國駐紮下來,從此不但海上無事,連東邊的蘇祿也安分多了。大宋在海上發現了石油,老爺和公子跟大宋合夥開了個公司,採油賣給大宋,接著又在沙巴開了橡膠種植園,日子越過越好了。」張康遞給袁承志一瓶格瓦斯,「公子說,我們受過袁公子大恩,總要報答才是,這次老爺派人來上海辦貨,公子便帶我來了。」
袁承志的心情十分沉重,想不到髡人在南洋海外還有偌大的勢力,即便這次成了功,也未必能讓髡人退走。他勉強振奮精神,說道:「大宋官軍在渤泥國長住,地方上怕是苦得很了,只是大宋水師是極精銳的,渤泥國主怕是只能忍耐嘍。」
張康奇怪的看了袁承志一眼,說道:「公子說哪裡話?大宋官軍最重軍紀,所到之處平買平賣,秋毫無犯,百姓欣喜不已啊。蘇丹跟大宋更是好得不得了,上次去聖城朝拜,還是坐澳洲船去的。澳洲船穩當,在船上做功課也不怕翻倒。」
馬車駛到一處大宅院門口,早就得到通報的張朝唐已經等了許久了。幾句親熱話之後,兩人攜手走進屋內。
坐定之後,自有侍女奉上茶果,袁承志見室內陳設皆如髡宋式樣,心中老大不樂意,但也不好發作,只得耐著性子,把些陳年舊事拿來說說。按張朝唐的意思,是想請袁承志去渤泥國好生招待的,聞著袁承志這身魚腥味,在上海的日子過得應該也不如意,不至於戀棧不去。但袁承志知道髡人在渤泥國有勢力,自然是不願意的。不過既然張朝唐與髡人相熟,便請他想辦法送自己進工廠。張朝唐面有難色,畢竟他爹不是大宋的官,但面對救命恩人的請求,他還是應承了下來。
「……此為有意下聘之人。」
一張紙輕飄飄的落在王思任手裡,他微眯著眼睛,在春日陽光里仔細辨認著紙上的字跡。自從上個月刑滿釋放後,家裡便籌劃著要帶父女倆回去,現在總算是安排好了。
「旁的倒也罷了,這楊家、范家、倪家都是高門大戶,咱們家高攀不起。」王思任咂了下嘴,把紙遞了回去,「門第懸殊,你姐姐嫁過去也沒的好日子。鼎起,家裡怎麼看?」
王思任的兒子王鼎起肅容答道:「誠如父親所言,門第太高,非我家之福,且高門大戶都是別有所圖。」
「大明眼看著就要不行了,偏偏他們前面又跟澳洲人鬧僵了,眼下不過是想掉頭吧,就想起我這階下囚了。你姐姐雖說有了點名聲,卻不算投了髡。結下親事,名聲不致大損,又能多點轉圜之望。哼,一個個打得好算盤。」拿起一個澳洲產搪瓷大碗,王思任大口喝著白水,望著一旁和五兒子同來的家僕,等著後面的話。
「兄長們說,祁家門風甚好,去年大水,儘力賑災,活人無數。且同在一縣,也免得二姐遠嫁,父親挂念。」王鼎起儘管年紀不大大,話還是說得很清楚的。
「祁家……也好,等老夫頭髮長起來,就回鄉長住,南京那個渾水坑是不能呆了。」
「老爺說得極是。這次二公子讓小的帶了僕婦同來,先接了二小姐回家準備。屋子已經整治好了,待老爺回來便可成禮。」僕人趕緊補充道。
「嗯,我知道壽起做事很妥當。」老人的語氣里似乎沒有什麼感情,「我有些乏了,你們一路上也累了,下去歇著吧。」
小院里安靜下來,除了偶爾有鳥雀的鳴叫聲,再沒有別的聲音響起。王思任閉著眼睛靠在澳洲躺椅上,沉沉的睡去。等他再醒過來時,卻發現女兒正跪在他面前。
「要走了嗎?」沒有驚奇,沒有憤怒,像是早就料到了,只有淡淡的傷感。
「是,女兒就此拜別。」同樣的低語,同樣的傷感,但有著斬釘截鐵的鑒定。21歲的老姑娘,又在髡人地盤住了幾年,嫁了人也落不到好。家族沒什麼勢力,做不得依仗。何苦自尋煩惱呢?
「那……你可從此不再是我的女兒了。」有一絲猶豫,但猶豫過後,便是無意挽回的決斷,「門風不能壞在我的手上。」
「門風?記得當初父親教我兵法戰策,作詩學畫,又帶我南北遊歷。」王端淑盯著父親的臉,「既然要保門風,當初為何不把我當女兒養?」
王思任偏過頭去:「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為父耽擱了你幾年,總想為你重尋一門好親。唉,為父年紀大了,你這些風話,以後說給誰去?都說為父放縱太甚,信也。要是早送你回鄉,如何有這些事?」
「您不說,我心裡也知道。有上海的事情在前面,家族裡的言語,父親頂不住,若是不趁現在想辦法,萬一有個好歹,女兒會落得更慘。」王端淑一個頭重重的磕在地上,「女兒不孝,不能陪伴父親了。」
王思任站起身來:「明天,你帶五哥兒去黃浦江邊走走看看,然後……就不必回來了。」
「是……還要謝過父親,沒讓大哥二哥前來。」
「誰的心思能瞞過誰啊。罷了,罷了,你走吧,從此再無相見之日。」一聲關門聲輕響,院子里只剩下一個孤單的身影,跪在春夜的暖風裡。
「終於要走了……」
沒有不舍,沒有留戀,在杭州這一年多的時間裡,堵胤錫的心裡只有一種如同他的姓氏一般的感覺:堵得慌。
上任前他便知道,澳洲人在杭州勢大,但怎麼個勢大法,他沒什麼直觀印象。因為各個官位上都還坐著大明的官,他便以為澳洲人也就如同一家縉紳大戶一般,只要周旋得法,便可無礙。
來到北新鈔關後,他才發現事情遠遠不是他預料的那般。做官的都是大明的人沒錯,但吏員全是澳洲人安排的,每年鳳凰山莊辦的公務員學習班,考過了才能進衙門。雖說名不正言不順,可架不住這已經成了常例,要把這種常例再改回來那不是一個兩個官員辦得到的,而且也沒人願意擔那個激起「民變」的責任。
鈔關來的商船少了,他想免稅招商,可下面根本不執行,說是沒有鳳凰山莊莊主的手令。杭州遭了水災,他想放糧賑災,下面同樣不執行,說是賑災這事有鳳凰山莊統一安排,鈔關不宜擅自行動。這種完全沒道理的事情在那幫無君無父的小吏嘴裡說得理直氣壯。他氣不過,想拿幾個小吏打板子立威,可找遍整個衙門,也找不到給他拿板子的人。至於收捕,那就更不可能了,這幾年杭州的大明官兒就沒捕過一個吏員,鳳凰山莊的澳洲人倒是經常干這事。
官當得沒勁,考績倒是不壞。不單他在的這一年,包括前幾年,甭管水災旱災,鈔關乃至整個杭州府給上邊繳納的錢都至少是足額,可這成績背後的代價是所有灰色收入全部清零。如今杭州的格局是一等髡人二等吏,三等百姓四等官,官兒們什麼花樣都翻不起來。每個人的宦囊都是空空如也,所有人都苦苦熬著日子,拚命動用各種關係,就盼著朝廷開恩給挪個地方。堵胤錫的運氣不壞,才一年多時間,便等來了新的任命。
在崇禎十四年這個時候,長沙知府不算太好的差事。江西的妖賊已經把手伸到湖廣南邊了,左良玉和張獻忠仗打得不算多,卻把地方禍害得不輕,湘江流域的壓力很大。但對堵胤錫來說,能離開這個鬼地方就是好事,他倒不是為自己的錢財,而是為了能為挽回大明這眼看就要崩塌的天,多少做些事。
在杭州的日子裡,他已經看出來了,大明官軍和官紳,都不可能單獨和澳洲人對抗,必須尋找外力幫助。戰亂中的湖廣,或許能找到他盼望的東西。
「那是什麼聲音?」安慶府的一個碼頭邊,一個老船工側耳聽著船艙外邊的動靜。
凌晨的江面上黑乎乎的,飽含水汽的薄霧飄來盪去,什麼都看不清。
但看不清不代表沒有,嘩嘩的水聲和平時不一樣,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動。
「莫非是土龍?」一個年輕人問道。
「不像……這聲音不對勁。走,看看去。」老船工說著摸到一盞燈籠,慢慢點著了爬出船艙。
天亮前船是不會開的,大家都不緊不慢的做著準備。忽然,老船工驚叫一聲,艙口火光一亮,卻是他失手把燈籠跌落在甲板上。
船上失火可不是鬧著玩的,大家七手八腳的趕過來滅火,有人一邊嘴裡還抱怨。要是往常,老船工早就罵回去了,可今天他只是坐在甲板上,嘴唇哆嗦著,嘴裡小聲嘟囔著,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等火滅完了,他還是那副樣子,有人湊過來仔細聽了聽,他說的好像是「老鼠」。
一個積年的老船工,居然被老鼠嚇成這樣,大家都覺得好笑。一個小夥子伸手拉他,卻聽他嘴裡說著「江里,江里」,便伸出頭望江里看去。
「江里有什麼?……啊呀!」小夥子發出一聲喊叫,也跌坐在甲板上,正好坐在老船工身邊。其他人忙爬在船舷上向外看去,然後都被震驚了。
太多了,實在是太多了。水面上探出無數個小點,隨著波浪載沉載浮,從江中一直連到岸上,赫然便是一隻只大老鼠。
這些人從小到大,沒有誰見過這麼多老鼠一起游泳的場面,他們誰都不能說話,只是愣愣的看著。
沒過多久,一場鼠疫在安慶、廬江、無為、蕪湖等地猛烈的爆發開來。
幾乎與此同時,相似的情景也出現在了千里之外的大清河邊。
河流、壕溝、柵欄、火把和火槍可以阻擋住人,卻阻擋不了漫山遍野成群結隊的老鼠。雖然元老院為防疫滅鼠工作做了許多準備,但在幾百里的防線上,總會有薄弱的地方,人心裡的那根弦,也沒辦法隨時繃緊而不斷。
徐成憂鬱的看著遠處騰起的黑煙,那是在燒死老鼠。
最近幾天村裡村外突然多出了好些老鼠,這些老鼠有個共同的特點:瘦弱。和本地老鼠相比,這些老鼠的皮毛都是皺巴巴的,沒有光澤,而且經常跑著跑著就倒下不動了。另外這些老鼠也不怎麼怕人,有的趴在糧囤上被打死也不跑開。對此上邊非常警惕,村長天天把村民鬧得雞飛狗跳,生怕落下一隻老鼠沒看見,又領來夾子籠子和滅鼠滅蚤的葯,村裡村外到處布置。幸好宣傳工作得力,村民都知道鼠疫得了要死人,沒有什麼怨言。只是這麼一來,勞力佔用得多了,田裡的活就不好乾了。徐成天天起早貪黑,也補不上兩個長工不幹活的窟窿。
忽然,河邊傳來一陣急促的叫喊聲,接著一根粗粗的煙柱升起,還有噼里啪啦的槍聲,徐成趕緊扛著手裡的鋤頭,三步並作兩步的向煙柱方向跑去。
到河邊一看,徐成頓時覺得頭皮發麻。河裡密密麻麻全是老鼠,河水最緩,最容易上岸的口子那裡,一團火阻住了老鼠的道路,在河岸的其它地段,也有人在點燃岸邊的柴草,一隊伏波軍戰士正在向水面開槍。這時村長帶著人到了,更多的火堆被點燃,老鼠無法上岸,紛紛轉頭向下游游去。
「快!它們往下游去了。」領頭的人一聲令下,戰士們向東跑去,村長也帶著大部分追了過去,只有徐成和幾個村裡人留下來照顧火堆並監視河面。
歇息了一會,又用自家竹筒里的水滋潤了煙熏火燎的喉嚨,見河邊並無異狀,徐成惦記著自家地里的活,便把照顧火堆的事情扔給其他幾個人,扛著鋤頭回自己那片麥田去了。
等他又忙活了一會,直起腰打算歇一歇時,突然聽見河邊似乎有奇怪的叫聲,便走過去看。還沒走到河邊,就見一大群人黑壓壓的鋪過來。北邊的人過河了!
喉嚨再一次變得火燒火燎,但徐成已經顧不上了,要是被這些人衝到村裡,只怕這兩年的辛苦就統統白費了。他一口氣跑到村口,拉起繩子,拚命敲著掛在樹上的大鐘。本來按照規定,白天傳警還應該點火放煙,但現在周圍的村莊都在焚燒死老鼠,放了煙別人也看不出來。
很快,還在村莊周圍幹活的人便聚攏到徐成身邊。徐成望了一眼周圍的人,再看看村外那黑壓壓的一片,腦袋頓時抑制不住的疼起來。大部分壯勞力都被村長和新上任沒多久的民兵隊長帶出去了,剩下的七八成是老弱婦孺。另外,等他砸開武器房的鎖才發現,留下的快槍只有五支,其它都是長矛。
想想家裡的老婆孩子,徐成咬咬牙,帶著一幫腿腳還算利索的婦孺上了牆,留下一群顫顫巍巍的老弱堵在門後面。雖說己方戰鬥力不咋樣,但對方也大多是些餓得腳步虛浮的人,單兵素質應該差不多,地形優勢在自己一邊,應該能頂得住。
等到那些只有一股虛火支撐的人走到大約十丈外時,徐成端起一支南洋式火槍,按照民兵訓練時的動作,瞄準了走在最前頭的一個人扣下板機。
然後,什麼都沒有發生,槍啞火了。
「村長、隊長,我****」徐成趕緊拿起了另一支槍,往肩膀上一架,只聽一聲輕響,槍托斷了。他鼓著腮幫子開了槍,子彈高高的向上飛去。
等他第三次擊發,這次終於成功的命中了一個人的肚子。那人倒在地上大聲慘叫,把周圍的人嚇得四下亂躥。剛開始還只是一小群人亂跑,但很快,混亂就覆蓋了幾乎所有人,他們不再向著村口前進,轉身朝著各個方向逃走。由於不敢開門追擊,徐成他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些人逃掉。
村長他們很快就趕了回來,連續的齊射打得血流成河。雖然殺傷甚重,但面對散了鴨子的人群,他們的人數太少,也找不到辦法,只得一邊堵住河邊的口子,一邊緊急派人聯絡伏波軍和附近村莊。
經過一番折騰,總算是把逃散在各處的流人消滅得七七八八,但卻有鼠群借著短暫的防禦空當登陸南岸,一直嚴防死守的瘟疫終於失去控制,在大清河以南地區迅速傳播開來。
南方北方都鬧出了大範圍鼠疫,缺醫少葯的元老院對此高度重視,立刻採取了果斷措施。他們第一時間中斷了和疫區的人員物資往來,阻斷了長江下游非安全客貨船隻的航行,並組織當塗、和州等地的人力物力,積極開展疾病預防控制工作。同時,伏波軍大舉北上,對清江浦至瓜州的船運進行嚴格管理,並完全阻斷了和徐州以北地區的運河交通。
其實這次鼠疫在元老院統治範圍內的嚴重程度並不算太大,比登州那次還不如。按照伍老先生那套辦法,要控制住也不算難。但這件事對元老院的影響卻很大,它證明了即便是有所準備,要在華北地區發展勢力依然可能付出很大的代價。在元老院內部,關於改變現有大陸攻略,重新研究發展方向的呼聲得到了越來越多人的響應,引發了新一輪大討論(撕逼)。
「事實證明,我們的工農業生產水平,特別是生產設備,包括農藥、化肥、醫藥生產等方面,以及相關人才的規模,都不足以完全應對明末的大規模天災人禍!因此,對現有發展方式必須進行調整!」
「為了恢復濟南地區的農業生產,我們從登州、江南和廣東地區組織了幾萬移民,調派了五千多名歸化民,其中農技員就超過一千五百人,每年還從本來就很緊缺的合成氨產能中撥出一部分,可濟南的農業生產取得了什麼樣的成績?居然還有絕收的!這是在砸天地會的招牌啊!」
「我這裡聲明一下,去年因旱災絕收的只是一部分移民自耕的坡地。國營農場的水澆地,產量是有保證的。」
「可別人不會這麼看!人家只知道天地會拍著胸脯打過包票的,現在搞砸了!在微山湖開分基地就已經很不容易了,作為徐州的緩衝區也已經夠了,可有些人偏偏要一口吃成胖子。」
「什麼叫搞砸了?我們已經減免了受災戶當年的會費,受災補助也到位了,受災群眾情緒非常穩定。你不要在這裡造謠生事!」
「都別說了!我說兩句。濟南地區農業的投入產出比確實不盡如人意,但成績還是主要的。能在兩年內完成糧食基本自給,很不容易,哪怕今年情況有些反覆,也不會有太大的虧空,天地會的農技員們已經很努力了。明末華北的水熱條件就這個樣子,我們又要保證廣大人民的基本生活水平不降低,糧食消耗降不下來。這鍋不該天地會來背。」
「誰要天地會背鍋了?我說的是不該盲目擴張。自產合成氨設備到現在都不能正常投產,是不是應該把農業攤子鋪得那麼大?是不是應該把有限的資源向水熱條件更好的地方傾斜?還有,有些人平時跑部要項目的時候一副鞠躬盡瘁的樣子,怎麼事到臨頭,不說發揮元老的模範帶頭作用,反倒臨陣脫逃了呢?」
「你TM血口噴人!我這是回來開會,尋找對策的!」
「那怎麼老鹿老朱都沒回來,偏偏你回來了?現在攤子大了,以前有些打醬油的也算是身居高位了,可這個工作作風,怎麼還是打醬油那一套呢?……把手放下,使用飛行道具是違反議事規則的!……」
「安靜!安靜!都給我安靜!」
經過氣氛異常熱烈的討論,元老院就北方的下一步發展戰略作出決議:最近兩年內,山東及華北地區不再新建規模以上工業項目,只保留現有農業規模,當地下一階段工作重點是推進農田水利建設和公路建設,並對商河以南,大清河以北地區進行清理,建設足夠的軍事據點和相關配套設施,以保衛現有土地的安全。
另外,為將來在北方的發展積蓄力量,元老院還將繼續增加投入,解決短板。主要的攻關目標有兩個,一是爭取早日實現自主生產的合成氨設備正常投產,二是努力實現抗生素藥品的規模化生產,以及解決藥品性質不穩定的問題。合成氨的攻關主要在上海進行,而解決藥品生產的問題的主力則是廣東。
……………………
「這對主僕,做出來的事情還是那麼不靠譜啊。」袁承志望著騰起的煙,抱著胳膊尋思著。
本來都不抱希望了,但沒想到張朝唐還真給了他一個驚喜,臨回國前找到了一個不要乙種文憑也能進的廠,叫上海什麼氮肥廠。之前袁承志也打聽過,要沒乙種文憑,去工廠扛活是可以的,不過只是力巴,又叫臨時工,工錢既少,又只能做些粗笨活計,一天做七八個時辰,一年也歇不得一兩天,連吃飯睡覺都有人看管著,不能亂走。就是這樣苦幹,也算不得進了工廠有了出身,出了亂子,扣錢乃至坐監的都有,卻斷不會開革的。對袁承志來說,這樣混進工廠就等於進了監牢,查得了消息也是走不脫的。這次進廠,是每天上工不過六個時辰,一個月能休息兩三天的正式工,做什麼都方便。為了珍惜這次機會,歸辛樹還專門帶他去了一趟理髮店,從頭頂到下巴全打理了一遍。
到了進廠的日子,袁承志來到地方,黑壓壓的人群從門口一直堆到街面上,其中有許多都是最近才歸化,估摸著自己不是讀書種子的人。走進高大的廠門,廠長親自來迎他們,帶他們到操場上坐定,然後拿個大喇叭跟他們說話,告訴他們,氮肥廠的工作是元老院最光榮的工作,勉勵他們為元老院多做貢獻。
鑒於上海化工總廠惡名在外,為了避免把人嚇跑,新成立的氮肥廠極力避免使用化工二字,只是合同簽了,人都進來了,再瞞著也沒什麼意思了。在講話中,廠長極力強調這些生產設施和設備是元老院最高技術的結晶,經過了實驗室考驗,安全性是有保證的,只要遵循安全操作規程,便不會有危險。而新進員工都要接受崗前培訓,考核合格後持證上崗,確保大家都能完全掌握安全操作規程。
他正講得口沫橫飛時,忽然背後轟的一聲巨響,廠區裡邊炸了。
「這位兄弟,你叫啥名?」就在袁承志抱著胳膊站在廠門口看裡面的人像被捅了蜂窩的蜜蜂一樣跑來跑去時,身旁有個人問他。
扭頭一看,是個長得五大三粗的漢子,穿著藍色的工作服,上面有四個兜。見袁承志看過來,他咧嘴一笑:「你下午下班了來操場一趟。」
「這樣了還上班?」袁承志不想節外生枝,但那人是個幹部,直接拒絕怕惹事,就先問下。
「班肯定得上。你們現在先學廠規廠紀,不急著下車間,下午五點就結束了。你先別急著吃飯,到操場來找我。」那人拍了拍袁承志的肩膀,一副很滿意的樣子,「我剛才看了,你們台下亂起來的時候至少有四個人撞在你身上,可你的腳步一點都沒晃。不錯,是個打橄欖球的好苗子。」
袁承志不想去。不管怎麼說,廠子已經炸了,自己對別人也算是能有個交代了,先把大師兄保出來是正經。至於找澳洲人出氣,那辦法可多了,沒必要把自己和二師兄一家陷在死地里,誰也不知道凈化營里那個女子的嘴嚴不嚴。為了免得夜長夢多,他推說自己還有兄長在家,下了班得回去幫著料理家事。那個幹部很失望,講了好些參加橄欖球隊的好處,見袁承志還是沒有要參加的意思,悻悻的走了。
新工人們好歹是受過凈化的,雖然亂了一會,但在護廠隊的咆哮和棍棒下很快便恢復了秩序。回到操場後,廠長也沒心思講什麼話了,直接按隊分開學習。廠規廠紀很多,要全記住很難,幸好袁承志年輕記性好,記住了重點,沒有被留下來補習。回宿舍收拾了東西,吃過飯,便到門口登記外出。出了廠門,他直奔原先幹活的魚鋪,在街口的拐角處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記號,於是他不停步的走過街口,拐進了一條小巷。
「我可以回去了嗎?」袁承志盯著一個補鞋匠。
「回去?張大哥是讓你來做啥的?澳洲工廠的底細探出來了?」補鞋匠頭也不抬。
「可那廠已經炸了!這不更好嗎?」袁承志急了。
「別的廠沒炸。沒探出底細,這事就不算完。」補鞋匠把補好的鞋遞給袁承志。
「別的廠我進不去。」袁承志把鞋穿好,從兜里摸出錢來。
「那就得看你能不能想出辦法。再說現在澳洲人關防嚴密,就算張大哥讓你回去,一時半會也走不了。」收了錢,補鞋匠又縮成一團,不搭理他了。
失望的袁承志無精打採的往回走。沒有張大哥的幫助,自己想離開是很難,長江北邊現在也是澳洲人的地盤,游過去也沒用,但二師兄歸辛樹能走。不論如何,只要二師兄一家在這兒,他怎麼做都會很有顧慮。
看著袁承志離開,補鞋匠心裡樂開了花。不管他這事情是怎麼做的,只要把消息送回去,就可以要錢了。補鞋的生意不壞,但如何能跟上邊的賞銀比?可不能讓這小子跑了。
「多多,多多……」船馬上就要開了,歸鍾還在使勁揮手,黃勇在岸上也一個勁的沖他揮手。
雖然之前哭了好幾次,但最終告別的時候,歸鍾並沒有哭,這讓夫婦倆十分欣慰。
這次來上海治療的效果已經遠超他們的預計,按照醫生的說法,如果繼續治療,歸鐘的語言能力還可能進一步提高。按歸二娘的意思,自然是要接著治,何況江湖風波險惡,帶著兒子再去風裡來雨里去,過吃不好住不好的日子,實在有些不忍心。但歸辛樹說了黃真還在衢州養傷的事,歸二娘便不言語了。
這些日子,黃勇經常來找歸鍾玩,兩個小孩子好得像親兄弟一樣,尤秀也向歸二娘推銷了許多她原本不打算買的東西。現在歸家要走了,尤秀自然要帶兒子來送行。
本來坐船走海路去杭州是最方便的,但歸辛樹卻要先去千燈鎮一趟,於是他們便坐了起威的內河小船,慢悠悠的向西而去。
一路行過了青浦,進了崑山境內。歸鍾自身體好了以後,一直坐不住,在船上跑來跑去的玩。看到岸邊有許多人在填葦子坑,他覺得稀奇,拍著手笑,又拉著歸二娘問。可歸二娘也不知道那些人在做什麼,答不上來,歸鍾只是不依。
旁邊有個行商模樣的人介面道:「這是在滅蠱啊。」此言一出,連歸辛樹也是一凜。歸鍾見他知道,便跑過去纏他,那行商也不著惱,接過歸鍾遞給他的棒棒糖,清了清嗓子,抑揚頓挫的講起來。
「……自打這倭寇橫行,朱明朝廷填了金山港,松江府的蠱脹病疫便日甚一日。時人只知此為水毒,可這水毒從何而來,卻是不甚了了。人又離不得水,這病便制不住。待到大宋元老院來了,有個時太醫,原本是皇宋御醫,見百姓多病,去黃浦江邊查訪一番,查出是水中染了蠱蟲了。」
歸二娘聽得毛骨悚然,南方多瘴氣,那說的也是山高林密處,誰知素來富庶的江南水鄉也鬧這等幺蛾子!她仔細回憶自己和兒子有沒有下過河,似乎是沒有吧,但還是不敢放心。
那行商又道:「時太醫一番查找,在一處蘆葦盪里發現了蠱蟲的出處。那原來是一樣毫不稀奇的物事,釘螺!這蠱蟲便是自釘螺身上長出來的。」
「查到了禍根,便要想法除根才是。都說但凡毒蟲出沒處,十步之內必有解藥,這蠱蟲自不例外。時太醫就在蘆葦盪邊上,尋到了一味草藥。他命人將草藥煎湯,潑灑在釘螺密集的疫土上,果然,釘螺紛紛斃命。時太醫又命人倒入石灰,再用砂石填平了那處蘆葦盪,以免釘螺復生。待到伏波軍帶著民夫將各處釘螺滋生之處一一平滅,這蠱脹也就在松江斷了根。」
「哪裡斷根了?太湖水年年往黃浦江裡邊流,這蠱蟲就得年年治。大宋年年興工役,挖溝渠是一個,修路架橋是一個,這滅蠱蟲也是一個。咱也出過力。」一個老農模樣的人搓著手說,「也就是大宋有錢糧,有人手,換了前明,早精窮了。」
「老人家說的是,這就跟治水一樣。」行商馬上改口,「元老院年年防年年治,這才保得一方太平啊。現在崑山也歸了宋,百姓算是有福嘍。」
「崑山也不是今年才歸宋,為啥現在才開始滅蠱?看這些人的架勢,大約也是第一次弄這個。」又一個人插話道。
「這個嘛,崑山那場逆案之後,去年元老院把那些老爺們好一頓收拾,把多少田地收作了官產,元老院有多少錢糧啊,不稀罕那些佃戶的幾個租子,統統開恩免了,只要他們肯出勞役。這樣今年才能做出這些事來。」老農嘆息著,「就是這年成不好,不是水就是旱,不收租,庄稼人也落不到多少吃食。老漢的女兒嫁在崑山,這兩年就沒過一丁點好日子,這次我打算把女兒女婿接回松江去做活,不管種地住工還是做買賣,好歹一年到頭能有口飽飯吃。」
「崑山不是有石頭嗎?大宋鼓勵工商,採石頭賣了也能掙錢啊。莫非是不讓採石?」那人不解。
「為何不讓?大宋商稅多,人家上面巴不得你從商,好收稅錢。不瞞你說,小老兒在家裡也做些小買賣,不止是伺候田土,日子也很過得。只是這崑山歸宋之後,大宋稅法不同,採石疊山的稅極重,西邊那些壘園子的大戶,全改了太湖石,不用崑山石。這採石的買賣便做不得了。」老農搖頭嘆氣。
「老人家有所不知,當年道君皇帝便是為了花石綱,把江山都丟了,宋室南渡後又有一干昏君誤國。當今大宋朝廷痛定思痛,便定下規矩,於國無益之事均課以重稅。不獨花石如此。」行商笑道。
忽然人群中有人說道:「卻不知那紫明樓於國於民有何益處,如何能得澳宋眾貴人如此青眼有加?還有那什麼格子裙……」
聽這有些悖逆的話竟然說到了當今元老頭上,眾人臉上紛紛變色,無人再敢接茬。船上頓時鴉雀無聲。
歸辛樹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略掃了一眼,頓時神色一凜,悄悄拱了拱手。
船很快來到一處碼頭。歸辛樹介面上岸買東西,急匆匆上了跳板。行至一處僻靜地,一道人影猛的出現在他面前,但歸辛樹似乎早有準備,雙腳不丁不八,手上抱拳。
「師兄如何會在此處?身體可是大好了?此地現是澳洲人管著,船也是澳洲船,師兄怎的如此不小心?」
「一時激憤,禍從口出啊。幸好人已經被我甩掉了。」黃真搖頭笑著摸出一張紙,「師傅給你的。說來也是不孝,竟然要師傅將我這不孝徒兒的救出來。」
歸辛樹認得紙上是師傅親筆,肅容接過。
「『……功業未成,桀紂之形已露;黎庶不安,後庭尤自歌舞。』牛軍師此言,呵呵,真井底之蛙也。」黃真笑道。
「他沒來看過,不知澳洲人底細,也是難怪。」歸辛樹搖搖頭,把紙收了起來,「既是師父有命,我們遵從便是。」
「如何遵從?澳洲人封了運河,只以海路通南北,山東你我去不得。」黃真不笑了,「老二,你也算見識了澳洲人有多富,有多強,衢州一個劣紳,就買了些澳洲快槍,就不是你我兄弟能抵擋得了的,何況是正經的澳洲人?咱們回去勸勸師父,這天下事還看不清楚,華山派莫要只吊在一棵樹上。」
「師命不可違!既然闖王要取山東,我們就回上海,給他們去北邊的兵船添點麻煩,也算幫到了闖王了。」歸辛樹的眼中透著興奮,「眼下朱明南北不通,只要闖王得了山東糧草,就能一鼓作氣,拿下北京,奪了龍位。如此大事可成!」
黃真死死的盯著歸辛樹:「澳洲人兵精糧足,若是惹怒了他們,華山派將來怕是就萬劫不復了!」
歸辛樹神色不變:「糧足是沒得說,可兵精卻是未必。師兄籌劃錢糧的本事自不必說,但師弟我久在闖王軍中,戰陣之事,也算見多識廣。將為兵膽,兵卒再精銳,將領無勇,那也成不了精兵。江南本就富庶,澳洲人治理的松江更是蜜罐,在蜜罐里泡出來的將領這精氣神就不能跟成天拼死拼活的闖軍比。前宋便是這樣,才出了靖康之恥。」
「蜜罐?澳洲人這些年南北征戰不止,士卒習戰,不是前宋能比的。即便是前宋,不也出了岳爺爺這樣的猛將?」黃真拉著歸辛樹的手,「老二,咱們華山的錢糧你也經過手,闖軍有多難你知道,八大王和老回回他們跟闖王也不是一條心,朱明那個捉了高闖王的孫傳庭也還在呢。這天下事還難說得很。」
歸辛樹嘿嘿一笑:「好教師兄知道,前些日子澳洲報紙上剛登出來,孫傳庭出潼關戰闖王,全軍覆沒,連他自己也死了。眼下朱皇帝沒人沒糧,守不住,把關寧軍撤回來他也供不起。就算澳洲兵馬能戰,上邊的文官不得一樣拉後腿?」
見黃真還要說什麼,歸辛樹從懷裡掏出一張紙遞給黃真。「要是闖王到了江南,能只佔了松江就心滿意足?市面收拾得跟牡丹花一樣,那是文官的功勞,在外面搶得地盤,那是武將的戰功,再善戰,一個籠頭套得死死的,能成什麼事?」
黃真接過那紙一看,手上頓時輕輕一顫。那是一張澳洲照片,兩個孩子正笑得陽光燦爛。
「不過這些小玩意上,澳洲人做得倒是真好。瞅瞅,多像啊。」歸辛樹不緊不慢的說。
原本黃真是打算在上海歇息一段時間,再回去工作的。這次把闖王有意山東的消息通知元老院後,他獲得了難得的假期,可以和老婆孩子團聚了,他只在信中知道兒子很像他,還沒見過面。迫不及待的來到松江府,剛在青浦縣把公事辦完,準備去看久違的老婆時,黃真意外得知歸辛樹一家要走,於是他趕來勸二師弟,要他回去了,跟師父好好說說,與闖軍的合作要留一手。黃真自己跟師父說過幾次,但收效甚微,如果有二師弟幫著說話,或許師父能聽得進去。
在黃真看來,見識了澳洲人的力量之後,歸二俠大概也會明白哪家才是天命所歸,可沒想到歸辛樹竟然如此執拗,竟然不走了,還想返回去搞破壞。
這其實不算多大的事,不過是對養育自己的師門再盡一次人事罷了,歸辛樹不聽話也不算大事,回去報告一聲自然有人拿著傢伙去勸他。只是沒想到他居然會拿黃勇來試探自己。雖然沒見過面,但第一眼看到照片,黃真就知道那是他一直牽腸掛肚的兒子。
這次勸說歸辛樹的事情發生得很突然,上級沒有來得及在船上或者碼頭上安排人手。黃真知道單憑自己制不住歸家夫婦,就算制住了也沒法保證兒子的安全,畢竟袁承志還在上海,而他說不定正盯著自己的兒子。
極力控制住心跳,黃真笑著把照片還給歸辛樹:「人說澳洲畫紙看著真,果然名不虛傳。鍾兒現在大好了,老二,你打算把他們娘兒倆怎麼辦?」
在黃真看照片時,歸辛樹一直看著他的臉。黃真那種不自然的神色,歸辛樹很清楚的感覺到了,他確認了之前對黃真和黃勇之間關係的猜想。於是他斬釘截鐵的一揮手,說道:「他們生是華山派的人,死是華山派的鬼。眼下華山派用得著他們,就是死,也得仰天朝上的死。既有師命,大家自然是赴湯蹈火,死不足惜。」
死不足惜這個詞用在這裡有些不對路,但黃真完全明白歸辛樹的意思,只得跟著歸家人換船向東。一路上歸辛樹陪著黃真說笑,講些當年在華山學藝的趣事,卻讓歸二娘抱著歸鍾遠遠的呆在另一邊。
一路來到上海,還沒到碼頭,就見遠處煙塵滾滾。等上岸一打聽,原來是麵粉廠爆炸了。歸辛樹心想小師弟年紀雖輕,辦事可十分穩妥,這才沒多少日子,便壞了兩家工廠,心中著實佩服。
一行人在客棧里安頓下來,歸辛樹拉著黃真出門找袁承志,又讓歸二娘取尋黃勇來玩,尤秀事多,有時對兒子便有些管不過來,歸二娘要幫她照顧黃勇,她從沒有不樂意過。歸辛樹說話時故意讓黃真聽見,黃真心急如焚,面上卻不敢帶出來,只是拿眼四處瞅著。
一路來到氮肥廠附近,歸辛樹掏出一塊碎磚,在附近一道牆上畫了華山派的記號,大意是叫袁承志儘快來聯繫他。
剛畫好,歸辛樹便感覺背後有人奔來,而一旁的黃真完全沒有動作。
「露底了吧,你這個欺師滅祖之徒。」歸辛樹的心裡冷笑一聲,迅速閃到一邊,避過可能飛來的子彈,然後回過身來,一拳就要打出。身後的來人腳步異常虛浮,他有把握迅速制服對方。
「老二,別……」
黃真的話還沒說完,歸辛樹自己停了手。站在面前的是個頭髮花白,帶著紅袖箍的老大爺。那老大爺眼睛有些老花,沒看出歸辛樹的動作,只是氣呼呼的說:「好幾次了,今天終於被我逮住了吧!叫你在牆上亂塗亂畫!」
歸辛樹愣愣的看著他,不知道該怎麼辦。黃真趕緊上前,拉著老頭求情,說這人是初次來到,不懂規矩,請老頭多包涵。老頭不依,非要罰款,不然就叫警察來處理。
歸辛樹在旁邊聽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個成名大俠,連闖王都要以禮相待,竟然被一個絲毫不會武功的老頭如此折辱,歸辛樹幾乎忍不住要動手,但想到還有大事要辦,只得強忍怒氣,掏出錢來繳納了罰款。錢不多,但要把牆弄乾凈,還要留字據,這麵皮上實在不好受。
等到老頭離開,歸辛樹也沒心思找袁承志了,只想趕緊離開。這時遠處一群人說說笑笑的走過來,裡面一個黑小個,不是袁承志是誰?他正和身邊的人大笑著,手裡拎著奇怪的東西(黃真不認識橄欖球護具)。
本來是歸辛樹提議來找袁承志的,但不知是剛才丟了臉的緣故,還是袁承志周圍人太多,他只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袁承志大概也沒想到會遇上這種情況,也有點不知所措。
黃真大大方方的走上去,袁承志正要硬著頭皮打招呼,旁邊忽然有個人說道:「小袁啊,這莫非就是你說過的兄長?」
黃真見這人一身幹部服,也不像其他人那樣大汗淋漓,忙恭敬答道:「正是。別看在下年老,輩分可不高,與他正是兄弟。」
「你有個好兄弟啊!」幹部模樣的人哈哈大笑,「今天他一個人就沖得碼頭上那幫子人仰馬翻,大大的長了咱化工隊的志氣。」
「首長過獎了,我這兄弟人小不懂事,平日里若有衝撞處,還望諸位多多包涵。」黃真四方一揖。
沒過一會,師兄弟三人便出現在一處茶樓上。歸辛樹彷彿此時才恢復語言功能,把師父的命令告訴了袁承志,袁承志自然沒有二話。歸辛樹又誇獎袁承志能幹,把袁承志誇得直愣神。這段時間自己除了打橄欖球和爭取調動之外什麼也沒幹,怎麼就成了有功之人了?
「咱們接著做什麼?」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的袁承志生硬的轉移了話題。
「你們先商量著,我出去一下。」黃真起身去上廁所。
歸二娘有時候腦子不清楚,也不太識字,但她的手上功夫還是夠用的。只要歸辛樹把話說明白了,她肯定能看住黃真的兒子。黃真不敢冒險,只能悄悄行動。
一張用指甲掐出暗號的草紙被揉成一團,從廁所的窗口扔了出去。黃真確定政保局或者對外情報局一定有人盯著自己,他們撿到紙團,就能明白自己的處境,採取相應的措施。
完事後黃真一身輕鬆的回到茶桌邊上,這時歸辛樹和袁承志正在商量下一步計劃。
「師門如天,那個什麼張大哥的事情可以放一邊了。你說今天跟碼頭的球隊打了一場,可有相熟的人?若是能調去碼頭,行事倒是能方便許多,將來要走也容易。」歸辛樹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抹著桌面。
「怕是難辦。聽說規矩是只能在一個系統里換,碼頭是另一個部分了。再說那是民用碼頭,不過軍船。」袁承志托著下巴,「今天那個幹部說,可以把我調去磷肥廠,待遇不變。按說那裡沒文憑進不去的。」
「那個磷肥廠有什麼用?」黃真坐下,端起自己的茶杯。
「聽說是拿來種田,特別是種棉花,用了少落鈴。這兩年松江的宋布在南直隸攻城略地,擋都擋不住,多是這磷肥的功勞。」袁承志忽然想起了什麼,對黃真說,「大師兄能寫會算,去碼頭邊找個鋪子謀個差事如何?不用歸化,也不跟澳洲人碰面,就打探一下碼頭倉庫就行。將來奪船走路,也多幾分把握。師兄去了臨高都能奪船回來,這長江當是不在話下。」
「行,我去試試。」黃真一口答應。
三兄弟喝完茶,下樓分手。等兩位師兄離開後,袁承志攤開手掌,看了看掌心裡的紙團,沉重的低下頭。他不願相信大師兄會背反師門,但事實擺在眼前,他也不能裝作看不見。紙團上的痕迹他和二師兄都看不懂,眼下只有聽二師兄的話,用那個小孩來要挾黃真不得輕舉妄動。
只是,黃真不動,澳洲人也會不動嗎?按照袁承志的想法,既然黃真已經背反,那歸辛樹和自己大概已經暴露了。事不可為,就該趕緊逃走。可二師兄卻非要完成牽制澳洲人的任務,簡直不把自己的性命當一回事。
天色漸暗,袁承志一路沿著江邊往回走,煤氣燈在面前拉出長長的淡影,上個月崩飛了三個管道工的那一段看來是修好了。忽然腳下多了一點影子,他扭過頭,背後有人。他面向江水,裝作要小解的樣子。背後,那個人筆直的沿著道路走過,右邊腰間有些鼓鼓的。
情況不對,等那人消失在黑暗中後,袁承志立刻扭頭向回走,可他立刻發現還有人潛藏在黑暗中。
一定是被盯上了。腹背受敵,袁承志目光左右一掃,一邊是長江,以他的水性,肯定游不過澳洲巡船,另一邊是圍牆,裡邊是正是他可能調入的磷肥廠,現在裡邊機器聲隆隆作響。袁承志毫不猶豫的猛衝三步。足尖在牆上點了三次,輕巧的躍過插滿碎玻璃的牆頭。
磷肥廠里燈火半明半暗,幾座式樣奇怪的鐵塔高高的矗立著,在地上投下難看的影子。袁承志在陰影里小步快跑。
他必須趕在敵人包圍工廠前從另一側逃出去,還要通知歸辛樹趕緊逃跑,至於那個補鞋匠就顧不上了……
正想著,忽然一個角落裡傳來狗吠聲,接著綠光閃爍,幾條大狗便撲了過來,口哨聲也四面八方響起。
袁承志暗叫不好,趕緊找了一個角落躲進去,待狗撲到時,從懷裡掏出一把石子,用金蛇錐的手法打出去。來到松江後手中無劍,一身劍法施展不出,只好預先準備些石子當暗器保命了。當先一條狗慘叫一聲,卻是一隻眼睛中了石子,滾在地上。別的狗吃這一嚇,不敢再撲,只是狂吠不止。袁承志躲的地方是兩輛鐵車中間,見狗兒不敢上來,抓著鐵車的把手爬了上去。鐵車上面是嵌得嚴絲合縫的大鐵箱子,可以立腳。
鐵車排成兩排,直排向遠處的一個高大的棚子。袁承志不敢下地,便一路向那棚子跑去。這時追他的除了狗以外,還多了幾個人。
棚子底下是個池子,池子上有木製欄杆,但並不高,袁承志抓著欄杆一躍而過。身後響起了槍聲,他慌不擇路,只是朝著遠處跑,至於遠處會不會有伏兵,那就顧不上去琢磨了。
忽然,一個穿著深色工作服的人從池邊爬上來,正擋在袁承志逃跑路線上。池邊道路只有一人寬,繞不過去,袁承志見那人沒有拿槍,俯身前沖,一把揪著他的衣領把他扔進池子里。那人只發出半聲慘叫,便沒了動靜。
沒有多想,袁承志跑到那人上來的梯子那裡就要下去,不經意一回頭,他看見池裡騰起一陣白汽,那人一動不動,面目已是看不分明,渾身上下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爛掉。袁承志看得毛骨悚然,兩腿軟軟的使不上勁,趕緊扶住欄杆,心想這化工廠還真是名副其實。
「阿彌陀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一個有些粗糙的低沉女聲在袁承志背後響起,帶著北方口音。
還沒平復的心跳再一次加速,袁承志奮力向旁邊躍開,然後回過身,出現在他面前的是個中年尼姑,雙手籠在緇衣的袖子里。
「請問師太法名?」能悄無聲息的來到自己背後,這尼姑的武藝肯定不弱。雖然對方沒有出手暗算自己,但袁承志絕對不敢認為對方沒有敵意。
「貧尼恆山儀賢,見過華山高徒。」女尼低頭合十行禮。
「不敢。師太有何指教?」袁承志一邊說話,一邊退了一步,一垂手,兩粒石子便落入他的手心。
「元老有大智慧,大神通,不是少俠能抗拒得了的。貧尼敢請少俠,放下屠刀,莫要再造殺孽。」說著,她歪過頭往池子里看了看池子里,那人現在除了骨頭也沒剩多少了。女尼滿臉不忍,低聲念了句佛。
「在下手上並無屠刀,也無意殺人性命,殺他的是這一池毒水。」袁承志繃緊的身體並未放鬆,「師太既虔心向佛,何不勸澳洲人少做傷天害理之事?」
女尼搖頭道:「元老院菩薩心腸,如何會做傷天害理之事?」
袁承志一指池中:「做這等歹毒之物,不是傷天害理是什麼?」
女尼面色不變:「阿彌陀佛,少俠此言差矣。此水安於此池,又四面圍攏,防人跌落,怎能為害?倒是少俠你掀人落水,便是水中無毒,也能傷人性命。」
「做此毒水,便是起心不良!」見不管自己怎麼挪動腳步,女尼都牢牢佔住他的進路,背後的人和狗又越來越近,袁承志不耐煩了。他幾次想出手,又擔心打鬥中跌落水池,也成了那副模樣,始終不敢真動手。
「唉,你才剛歸化吧?天下萬物,相生相剋,滷水喝了會死,不也能點豆腐?貧尼再說一遍,元老院有大智慧,大神通。你大概是受了偽明的蠱惑,我剛來時也像你,總是將元老院朝壞處想。後來,日子長了,得元老循循善誘,又引我入無上妙境,才悟出昨非今是。」
在海風吹拂下,儀賢師太轉過身子眺望遠方,原本蒼白的臉上隱隱有些紅暈。
袁承志見她突然分心,心中大喜,再退一步,猛然越過欄杆,向池外跳下去。不料人在半空,身形突然一頓,好像是被什麼東西纏住了。他努力回頭看去,那個尼姑原本籠在袖子里的雙手已經伸了出來,手上還握著一根黑黝黝的長鞭。他伸手用力去扯,卻一點也扯不動,只覺得身上一陣陣疼痛。
女尼笑道:「這是袁少俠你那養蠱朋友的兵器,貧尼見它好,借來使使。鞭上長著倒刺,掙扎不脫的。少俠莫怕,貧尼已將鞭上的毒性去凈了。」
聽見是那個五毒教的女子露了底,袁承志心驚之餘也有些寬慰,至少那女子不知道二師兄,要是黃真還沒有告訴澳洲人,歸家還有機會逃走。但既然來抓自己,歸辛樹一家大概也藏不久,不過好歹有機會跑掉。
女尼提著鞭子往上拉,袁承志並不掙扎,待到快拉過欄杆時,他突然飛出一腳,直踹那女尼的下腹。趁著女尼躲閃的空當,他翻過欄杆,旋身急轉。女尼畢竟力弱,鞭梢脫手。袁承志也痛得一個趔趄,見那女尼又搶上來,拖著鞭子就跑。
「不許動!」一把手槍指著袁承志的頭,就在他愣神的當口,女尼從後邊趕上來,照著他的腿彎就是一腳,然後一掌印在他的背上,接著又跑來兩個人,用繩子把他捆得結結實實。
「我知道楊局為啥不喜歡你了,之前我還不相信。信佛的隊友在哪兒都是個麻煩。」男人收起手槍,看著女尼,「下次能不能別那麼多廢話?至少你先幫他把屠刀放下,再慢慢點化他成佛嘛。差點就被他跑了!」
忙碌的一夜過去,第二天一早,林銘在下班路上買了份報紙,剛看了一眼就變了臉色。
「報社那幫人都是豬腦子吧?不是早就跟他們說過不許見報嗎?」他把報紙揉成一團,飛快的往回跑去。
……………………
「放他走。」黃真的聲音已經完全變了,如同被激怒的猛獸,再沒有掌柜式的和氣。
「放他?背反師門者是什麼下場,你比我清楚吧,大師兄?」歸辛樹話語里儘是嘲諷的意味。
「你也有兒子,你於心何忍?」黃真指著歸辛樹背後的一間屋子,兩人的兒子正在裡邊嘻嘻哈哈的笑著。
「於心何忍?你陷害你師弟時,又於心何忍?」歸辛樹指著桌上的報紙,袁承志的照片就在第一版最顯眼的位置。
「我勸過你,別來尋澳洲人晦氣。要真有心出賣你們,我又何必攔著?」黃真盯著歸辛樹,眼睛都不眨。
「哼!你敢說沒有做?」歸辛樹把報紙扔給黃真,「澳洲人三個月前就在查了!」
黃真拿過報紙,仔細看了一遍,抬起頭說:「這報紙上只說間諜,說五毒教,沒一個字提到闖王,也沒提千燈鎮的歸家。」
「強詞奪理!私通髡女,不稟師尊的事先不提,你看這是什麼?」歸辛樹攤開手,赫然便是黃真扔掉的那個紙團,「你還有什麼話說?」
「別逼我,老二。」黃真痛苦的搖著頭,「這要是鬧出來,咱們誰都沒個好。你辛辛苦苦帶鍾兒來看病,好容易才把他拉回來,現在又要送他去鬼門關?」
「哼,生死有命,不勞你費心。你這不明師門大義之徒就想想怎麼保住你兒子的性命吧。」歸辛樹扔給黃真一盒火柴,「你去河對面的兵營放一把火,我就送你兒子回去。」
黃真的心裡充滿了懊悔。當初要不是他幾次三番說要回家看老婆孩子,上級也不會把尤秀調到上海來。另外,對在他已經發出警告後,上邊沒有把尤秀母子保護起來這件事,他也不能沒有怨恨。
「好吧。」黃真一把抓過火柴,「我這就去。」
歸辛樹忙攔住他:「等等,我們一塊去。」
黃真苦笑:「我還敢做什麼事嗎?」
「無奸不商,鬥心眼我可鬥不過你。」歸辛樹似乎想進去跟歸二娘交代些什麼,但最後還是站住了,只是微微嘆了口氣,「讓他們再玩一會吧……」
「你這又何苦呢?花了許多工夫。」黃真也陪著他嘆氣。
「……他是我兒子。」
歸二娘靠在窗邊,笑著看兩個小孩嬉戲。自從病好以後,歸鍾幾乎每天都在瘋玩。今天早上起床後,剛笨拙的刷完牙,連飯也顧不得吃,便拉著他的小哥哥一起玩。
對黃真背叛師門的事,歸二娘有些不敢相信,可她知道丈夫是不會騙她的。對黃真她很是氣憤,但對黃勇她恨不起來。這孩子真誠善良,並不因為歸鐘的病而對他另眼相看,反倒時時幫助他。雖然同意丈夫用黃勇來要挾黃真,但歸二娘也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不能害了這孩子的性命。
「媽媽抱~」歸鍾突然撲到歸二娘身上撒嬌。就在歸二娘抱住兒子的同時,窗外一聲槍響,歸二娘的背上彷彿被人重重一拳,咕嚕咕嚕的滾倒在地上,歸鍾也被甩到一邊。
「阿姨,阿姨你怎麼啦?」黃勇見歸二娘倒在地上,血像水一樣從身下湧出,頓時慌了手腳,「怎麼辦?阿姨,怎麼辦?」
歸二娘費力的扭頭看了兒子一眼,只見歸鐘的肚子上也開了一個大洞,腸子慢慢流出來,眼睛頓時黯淡無光,眼淚大顆大顆的滾出來。「快走……」她和著血沫吐出兩個字,便再無聲息。
黃勇又連滾帶爬的跑到歸鐘身邊。歸鐘的身體正在抽搐,但還沒有死。見黃勇臉上都是淚水,他顫抖著伸出被血染紅的手。
「多多不哭,我不痛……」
聽見槍聲時,王端淑正在附近的街上。
告別了父親,她很快便在文化館謀了個職位。文化館平日的工作不多,除了寫些應制詩文之外,便是把一些白話文告用元老院說的「文言文」寫出來。前一種工作如同待詔翰林,王端淑可以做,而後一種則有如翰林學士,還是加了知制誥的,便只有歸化民幹部可以做了。只是翰林學士在前朝是清貴文職,而在大宋卻並不見得有多貴重,文化館的副館長凌濛初(元老院稱名稱銜不稱字的語言習慣她花了很長時間才適應下來)崇禎七年就投了元老院,算是老幹部了,能寫一手花團錦簇的好文字,但每個月的工資也沒見高到哪裡去。
大宋似乎不甚重文,工人、農民、商人之類,特別是那些年紀小的,都能在他們這些文人面前挺直腰桿,還有那些軍人,和前朝比起來一個天一個地,待遇好得讓王端淑都想過去從軍,只是凈化要受的屈辱最終讓她放棄了這個念頭,簡簡單單的靠著詩詞文章過活。
可這文章也不是那麼好寫的,修史編書那是廣東那邊大圖書館的差事,連凌館長也摸不到邊。而應制詩文也不像前朝,頌聖即可,上邊要求貼近生活,貼近群眾,創作人民群眾喜愛的文學作品,害得王端淑常常要在外面到處跑。有時候她也羨慕棋院那些棋待詔,每天安安穩穩坐著下棋就行了,錢還不少掙,像那個十歲出頭的周小哥,有時候還會去球場踢球。
這天按照安排,她和一個叫董說的同事該去軍營參觀體驗。這個董說和凌館長是同鄉,凌館長經常安排兩人共同行動,其心不問可知。但這個董說的談吐和文章頗為有趣,按照元老的說法叫腦洞大開,王端淑對他並不反感。
兩人正在說說笑笑,突然聽見一聲槍響,接著大街上亂了起來,前面的行人拚命往回跑,叫喊聲震天。董說臉都嚇白了,兩腿不受控制的打哆嗦,倒是王端淑還算見識過戰陣,護著他慢慢退到街邊。
又是兩聲槍響,前面很快安靜下來,人群又圍了過去。王端淑見董說還站不起來,便自己上前打聽消息。
一家客棧門口已經拉起了封鎖線,七八個膀大腰圓的警察正虎視眈眈的看著周圍的行人,一個男人渾身是血的倒在地上,一個警察和兩個穿便服的人正把他捆起來,旁邊一個商人模樣的男人正抱著一個哇哇大哭的孩子。王端淑在人群問了一會,圍觀群眾也大多不明所以,只知道是在抓姦細。
突然,人群騷動起來,一大一小兩具屍體被擔架抬了出來。雖然蓋著白布,還是能看見血水滴落,小孩的屍體更是在腹部有著不規則的形狀。
王端淑把頭歪向一邊,心裡很不以為然。大人可能是姦細,小孩如何會是姦細,為何不能留他一命?聽說當初伏波軍登陸時殺戮極慘,現在又親眼見到慘象,心中不免戚戚。
看到屍體,那個被捆住的男人劇烈掙紮起來,一頭略有些花白的亂髮在風中飛舞,三個人都幾乎按不住他。
「闖王大軍不日南征!爾等若早日歸降,闖王不吝厚賞;如冥頑不靈,大軍一至,雞犬不留!」他大聲喊著。
出乎他意料的是,抓捕他的人並沒有急著堵他的嘴,人群也並沒有出現多少恐慌,反倒有嗤笑聲響起。
「嘿嘿,這賊人失心瘋了吧?建州女真都拿伏波軍沒辦法,流賊還要來送死?」
「大宋水軍天下無敵,闖賊那些旱鴨子來多少人都是餵魚蝦的命。」
「俺就是被那些流賊害得背井離鄉的!他們要是肯來,俺爹娘的仇就能報了!」
……
還在淌血的嘴動了幾下,彷彿是在問為什麼,但終於沒有問出來。
「原來是闖賊的姦細。」王端淑心裡的那些憐憫頓時消散,「哼,死不足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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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評價《江南烽火》這篇臨高啟明的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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