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大利三章

【第一章:真的費拉拉】

拖著行李箱從火車站出來,咯噔咯噔,沿著貫穿城市的主路一直走,經過市中心巨大的城堡,差不多就能看到入住的旅店了。雖說只走了二十幾分鐘,可正是七月的午後,曬得夠嗆,到旅店已經渾身是汗,歇息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這是費拉拉嗎?

我想像中的費拉拉不是這樣。它的空氣里瀰漫著霧,石子街道是濕漉漉的,也不該有人來車往的寬馬路。眼前的費拉拉看來並沒有因為我淺薄的印象,而變得更幽暗一些、更陰鬱一些。不過當我推開二樓客房的窗戶,街上的風吹進來的時候,仍然有一種喜悅,到底這是一個真正的費拉拉!

對於大多數到義大利度假或旅行的人來說,費拉拉不過是從威尼斯到佛羅倫薩的鐵路線上的一座不起眼小城。但是對於一個安東尼奧尼的影迷來說,這裡就是一座聖城。這位偉大的義大利導演,出生在此、埋葬在此。我對費拉拉全部的記憶都來自《雲上的日子》,安東尼奧尼最後的長片。

這部電影的第一個故事就在這裡拍攝,劇情是從一對俊美的男女在裹著濃霧的廊橋下遇見開始的。工程師斯瓦諾和女教師卡門一見鍾情、又望情卻步;三年後他們再次相遇,但仍然無法徹底親近。斯瓦諾愛撫著赤裸的卡門,但他的手掌始終隔著一層的空氣。

我從威尼斯到佛羅倫薩的途中,選擇在費拉拉停留,並且住上一晚,就是想好好呼吸一口斯瓦諾和卡門之間的稀薄空氣。

我承認自己從來不是好的朝聖者。心裡沒有必須要到達的地方。無論去哪座城市,我對在街頭遊盪的興趣,都要超過參觀任何景點。所以,我決定不費事地去搭班車,到距離費拉拉五十公里的卡馬喬了——《雲上的日子》第一個鏡頭就在那裡拍攝,有一條漂亮的三聯橋。

我只想在費拉拉好好轉一轉。這座城市不大,步行就可以以走遍城區的每個角落。市中心有一座標誌性的大城堡,環著護城河,裝有弔橋,不到半小時就可以里外參觀一遍;另一處被寫在旅行指南上的景點是鑽石宮殿,鑽石形方石裝飾的外牆有種秩序之美,從旁邊走過去很難被忽視。費拉拉城區裡面除了兩三條主路,其餘的街道行人稀少,路面是鵝卵石鋪成,也沒有車輛。

在費拉拉的街上只要上了點年紀的人,穿著都很講究,臉上保持著過去的榮光。走在這裡,也許你能明白為什麼安東尼奧尼的人物永遠都西裝筆挺的。而我低頭看看自己的遊客裝束,汗衫短褲,未免覺得有些尷尬。

讓我很快忘掉尷尬、並融入這裡的是市政府大樓的中庭。走到這裡就像走進了安東尼奧尼的電影。斯瓦諾和卡門就是在這裡重逢——那天電影散場,莫名的電話鈴聲在空氣里不斷得響——我就在那個鏡頭的機位前站了一會兒,略微有些激動。其實這兒也根本沒有什麼電影院,只有一座辦公樓,一切都是虛構的,但地方還像十幾年前的電影中一樣。黃昏七點,是費拉拉最熱鬧的時候。年輕的人們騎著自行車從這裡穿過,一個中年人在整理他的舊書攤,並沒有人留意一個遊人在想什麼。

趁著天黑前,我還想走去看安東尼奧尼葬著的墓園。費拉拉的墓園前有一塊很大的草坪,草坪上排列著修剪齊整的綠樹。夕陽斜斜地曬著,樹影投射在綠地上,留下一些規則的幾何陰影。天氣正好,這個地方舒服得甚至讓人想要躺下來看看書,或者小睡一會兒。

我抵達時天色稍晚,一切比平時大概更為寧靜。墓園外的幾家花店都正在關門打烊,只有零星一兩個本地人,騎著車、提著水壺,前來探望親人。也不是那麼莊重的祭奠,只是來這裡灑一洒水,擺一束花,像是平常舉動,顯得格外安詳。

這個壯觀的墓園有許多道弧形長廊組成,每道長廊都懷抱綠地,堪稱壯觀。安東尼奧尼的墓應該就在某條長廊的某塊碑里。但墓碑成千上萬,周圍也無人問詢,稍稍逡巡,就起了離開之意。

就在我徘徊的時候,一隻黑貓悄無聲息地走過來蹭了蹭我。接著,那隻貓不緊不慢地跑開了,穿過長廊,消失不見了。還記得安東尼奧尼的經典電影《奇遇》吧,那隻貓就像裡面的女人安娜一樣,再也不出現了。

費拉拉市政廳(《雲上的日子》機位)

費拉拉墓園

【第二章:想像界的海灘】

去羅馬之前,下了決心要去看看近郊的Ostia海灘,一個外國短期遊客不太會去的地方。我對那個地方一無所知,只知道皮埃爾-保羅-帕索里尼死在那裡。

我遇見帕索里尼時很不巧。二十多歲,仍然在獵奇一樣窺探著藝術電影的門徑,看到帕索里尼只知道他就是那個拍《索多瑪120天》的傢伙,後來也知道他是拍《十日談》、《坎特伯雷故事集》和《一千零一夜》的傢伙,一個重口味的傢伙。再後來看到懾人心魂的《羅馬媽媽》和《馬太福音》的時候,已經開始迷戀安東尼奧尼、費里尼,所以對這位詩人、前共產黨員、同性戀者,算不上特別有感情。

為什麼一定要去看一看他遇害的地方,其實這種心情連我自己也不清楚。隱隱約約好像覺得電影的魔力來自虛幻,我們必須要在銀幕之外,去走到那個真的存在的地方,心裡才真正的踏實下來。

1975年11月2日在Ostia海灘的荒涼處發現了帕索里尼被殘忍毆打和用車碾壓過的屍體,一個17歲的男妓被認定為兇手被捕。1993年,《親愛的日記》里義大利又一位左派導演、機車騎士南尼·莫瑞蒂騎著Vespa,穿過羅馬的大街小巷,來到這裡緬懷他。2011年7月8日,我從羅馬市中心坐車,輾轉兩個小時來這裡,看見了一片荒蕪。

事先在網路上問好了從羅馬城內去海灘的途徑,在那個悶熱的午後出發,乘M線地鐵轉U線火車。U線列車的車廂又臟又熱,車越開越荒,穿戴整齊的乘客逐漸下車,換成一些面無表情的勞工階層和無業者。車廂里的氣氛逐漸發生微妙地變化,空氣里浮游出來的冷淡與不安,倒和造訪死於非命的目的地的心情不謀而合。

這條鐵路即將結束,車窗外面的景象開始慢慢出現海邊的跡象,然後才發現最後幾站的名字都和Ostia有點關聯,於是抱著隨便走走的心態胡亂在某站下了車。走出車站才發現這裡並不是什麼海灘,而是一個小鎮,在街道上走了一刻鐘,就已經被太陽曬得又渴又餓,在一家和善的小店裡點了一杯咖啡和一盤帕斯塔。心情不再那麼緊繃,心裡打定主意如果找不到真正的海灘也無所謂,這才重新乘上了向前去的火車。

又坐了兩站跳下站台,似乎就能聞到海的味道。出了站台直接就是一片空曠的荒地。路的這邊——是廉價樓房、荒涼的停車場,空地上生長著低矮醜陋的植物,它們被鐵絲網包圍著,一輛無人理會的房車孤零零地停在空地上,彷彿已經很久沒有到過遠方了;隔著一條高速路,路的那邊——是日光浴、沙灘排球、悠閑的人們正在海中玩耍,一望無際的碧海藍天。可以想像隔著一條高速路,其實是隔著兩個階級。

路的這邊,那種出人意料的荒蕪感,符合我對「帕索里尼遇害地」的想像。雖然Ostia海灘延綿不絕,那天早上前去買菜的婦女發現帕索里尼屍體的地方無從找到,可是我在心裡好像已經找到了那個實在的地方——儘管不是在夜晚、而是在烈日下,但是這種凄厲的景象,讓我有一種「確認」的滿足感。

走在Ostia海灘的四周,因為沒有什麼大樹遮陰,道路被一直曝晒,連腳踩上去幾乎都是熱的。但是,我卻為眼前凄惶的風景所吸引,仔細觀看著歪斜的路牌、潦倒的樓房、古怪而多刺的植物。相比之下,海灘上曬著太陽的本地度假者,那種悠閑的時光,反而顯得沒有生命力。

我並不准備在這裡多逗留,對著沒人願意搭理的地方拍了幾張照片,準備離開海灘。正在這個時候,一對年輕情侶走入海灘,坐下來看海。他們背對著我,站在路邊隔著欄杆俯視他們的背後,年輕的肉體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忽然有種感動。這很不帕索里尼,對嗎?我不知道。

總之,去過Ostia海灘之後,在心裡好像去掉了一個時空坐標系裡的點——帕索里尼遇害地——那個曾經在心裡想像過的陰暗之地,變成了一張曝了光的照片。照片仍在,但景象消失了。想像界的海灘變成了實地。

過了些時候回到中國,我把當天在海灘上拍攝的照片沖洗出來,看到那對少男少女的背影出現在相紙上,覺得就像腐爛的土地上,忽然開出一朵花來。

海灘對面

海灘

【第三章:二十四小時,直到世界盡頭】

從那不勒斯開車前往阿馬爾菲海岸,要穿過一道長長、長長的黑暗隧道。長得就像期待。然後就看見了光。車朝向光駛出去,就看見了海。

時隔年余,想起阿馬爾菲、想起索倫托、想起波西塔諾、想起南那不勒斯來,那二十四小時就像一場醒不轉的夢。同樣是假期的義大利,和托斯卡納飽滿的煙火味不一樣,這裡洋溢著一種仙境般不真實的歡樂。也許因此,這段時光被藏在記憶的真空袋裡,並不褪色變質。

車從隧道里出來,轉過兩個彎,從公路望下去,就能看見成百個藍色的陽傘支撐在海灘上,紅色的水球漂浮海水裡,赤裸的人們躺在陽光下或遊戲在海洋里。夏日讚歌的場景。沿著索倫托的海岸再往前,環山而行,彎曲的沿海公路沒有盡頭。傳說臨海的懸崖下面就是水妖塞壬用歌聲引誘水手的地方,如今我們的耳孔里卻全是轟鳴而過的摩托聲。

美麗和不詳總是共存的,隔著那不勒斯灣的美景,對面維蘇威火山清晰可見。我們知道,它依然活著。

到達索倫托半島時是炎熱的正午,有兩三小時不知如何打發,就想起在《lonely planet》上曾經瞄到的一段不起眼的文字,記得有個地方可以「一眼望盡兩個海灣」(那不勒斯海灣、薩萊諾海灣)。但是那個名為San』Agata sui due golfi的小鎮在電子地圖上很難找到。幸好GPS中能搜到「San』Agata」,其中一個地方蠻像我們的目的地。於是跟著導航轉進一條山路,經過長滿橄欖樹和檸檬樹的山坡,一直開、一直開,開到山頂沒有路的地方,居然就找到了女修道院Deserto。沒有門牌、沒有守門人、沒有任何記號,只有安靜樸素至極的幾棟建築,坐落在索倫托半島最西端的最高點。遺世獨立、無人侵擾。

可以「一眼望盡兩個海灣」的地方,聽說是在這座修道院的某個屋頂上。我們停下車,繞著修道院的房子轉了大半圈,沒有找到登頂的通道和樓梯。只好轉進幽暗的修道院裡邊,這裡靜得讓人落腳都得很輕。上樓、下樓,正愁找不見個人問時,忽見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嬤嬤顫巍巍地在走廊盡頭神奇出現了。儘管老嬤嬤聽不懂半句英文(也可能根本聽不見了),卻也完全猜到我們想去哪裡,只見她哆嗦著從身上摸出了一張紙遞給我們。一張修道院印給遊人的英文路線圖,引導我們如何上屋頂去看海景。

根據這張說明,我們重新轉到室外,才發現一個不起眼的小黑門,鑽進去之後,再找到一把鑰匙來開一扇木門(紙上寫著請將鑰匙還歸原處),這才看見一個窄小的樓梯,轉上了屋頂。站在這裡轉身、再轉身,轉上270度,從任何角度眺望,眼裡都是湛藍的海洋。那種感受無法用言語準確說出來,好像自己成為這片風景的一部分。——在那張說明的最後,用英文寫著「如果你能抵達這裡,那麼你就有福了」。

在這裡,讓我莫名想起維姆-文德斯毫不相干的一部電影名字:《直到世界盡頭》。

傍晚從世界盡頭返回人間仙境,夜宿波西塔諾。這個鎮子被懸崖劈成兩半。我們坐在臨海的酒店裡,正好可以看見對面半個鎮子沿坡而立。到了黃昏夕照,這裡美得不敢拍照,業餘攝影的水平怎麼拍都像是犯罪,足以謀殺美好記憶或想像。聽說曾經有一個中國樂團造訪這裡,那次有人曾將這裡的地名譯作:波色太濃。

次日上午,在返回那不勒斯前,經過了龐貝。龐貝是這場旅行的句點,像一串水晶珠鏈底下掛著的黑色墜子:這是一座末日之城。

抵達龐貝的時候,正好還是正午。烈日照著,這座近兩千年前的城在腳下變得熾熱。棋盤式的街道如此完整:有些牆壁上磚色仍在。這裡是商人宅邸、這裡是集市、這裡是磨房、這裡是公共浴室、這裡是劇院。如果你願意想像著孩子們從街道上跑過,你甚至可以聽見他們的尖叫聲就凝結在空氣里。

公元79年8月24日的這個時候,維蘇威火山突然爆發,這座城市、這座城市裡的一切、人與動物,被火山灰徹底掩埋。毀滅的時間、差不多是我們這場旅程的時間,不到二十四小時。按照BBC的電視紀錄片里的解說詞,是被封存在「時空膠囊」里。今天的遊人們在殘垣斷壁之間,能看到肆無忌憚盛開的花叢,也能看到孤獨從容走過的野狗。在BBC的電視紀錄片里,我曾見到那些被挖掘出來的遺骸被澆築成雕塑、死亡的雕塑,他們永遠保持著被面對死神時的姿態,匍匐在地的、倚牆而坐的、相互擁抱的。

從龐貝古城出來,開上一條高速公路,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我們以最快的速度駛離了這裡。也許正是這樣,剛過去二十四小時被迅速拋離現實,藏進記憶的真空袋裡。

阿馬菲海岸

龐貝

(文字/攝影 衛西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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