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舊的人是可恥的
曾在一個夏天,我像個老人一樣窩在家裡一個月,看了很多年代久遠的電視劇和電影。三部港劇、兩部韓劇、幾部美國大片、一部台劇……差不多當時能想起來的經典影視,我都重刷了一遍,甚至還包括幾部AV畫質的動畫片。
後來實在沒有可看的了,我又像個剛失戀的人一樣聽了很多以前的歌,包括幾首曾在過去非常流行的網路神曲。
人做什麼總有目的,不是明面上的目的就是暗處的目的,有些目的當時不明了,但日後回望總能看出因果。
如今回想,當時之所以用一個月窩在家裡,看過去的影視,聽過去的音樂,就只是因為在那個夏天的某個瞬間,我看著窗外明晃晃的陽光和陽光下安靜的城市,突然感覺自己像是被不斷向前的時間丟下了一樣,覺得一切都不對勁,只能去過去的東西里找一點存在感以作為自己還活在世上的證明。
那時我已進入這個我曾無限嚮往的社會五年,最初不管不顧的激情和凡事不放在心上只往前沖的熱情,在日復一日的疲勞和乏味中消耗殆盡。倒也不是因為挫敗感,因為我也沒嘗試要去贏得什麼。
只是當生活像一張網一樣從天而降,一點點落下時,我陷入了糾結,不知自己到底該以何種姿勢去應對,是大笑三聲「哈哈哈」,還是大罵三聲「草泥馬」,或者乾脆一言不發,像很多人一樣,如同沒有感受到任何重量一樣,沉默著承受下來。
那時勵志雞湯不能點燃我,對他人的嫉妒不能刺激我,對仇人的痛恨不能激勵我,那種能讓我渾身毛孔猛然張開的東西,我再也找不到了。
從那個夏天開始,我就成了一個念舊的人。
念舊是可恥的。老早就有人說過,當一個人開始停在原地回味過去時,他就老了。甚至我自己也曾在勸解他人時說,只有對自己的現狀和未來一無所知的人,才會緬懷過去。
假如說這世上有哪一類人最常用力地打自己的臉,那絕對是真誠寫字的人。因為真誠寫字的人從來都是有什麼寫什麼,但真實的生活又常常想給你什麼就給你什麼。一旦兩者對不上,耳光聲就會震天響。
承認自己老我不會願意,不僅我不願意,世上無數老人也不會願意,畢竟若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都可以說自己老,那他們豈不是成老不死的了?
我念舊就只是因為近幾年在與時間和生活的對峙中,越來越看不見自己。我不是不信奉未來的人,也不是不能接受新事物的人,我只是覺得,此時的我需要從過去的自己身上學點東西,學點一旦丟掉就再也找不回的東西。
去年冬天回去,陰雨許久的天空突然放晴,第二天,在冬日暖陽中,我讓摩托車喝飽油,然後像個遠行歸鄉的人一樣,沿著馬路一路走,一路好奇的四處亂看。
很多東西都變了,曾經的水泥國道鋪上了柏油,平整得讓人覺得不飆個車都對不起它那麼優雅的睡姿。小學裡的操場改成了食堂,女廁所變成了男廁所,男廁所變成了女廁所,兩個廁所中間的間隔已經加高,泛泛之輩爬不上。
國旗台還在原地,但國旗杆已經換成了全新的不鏽鋼,樹立在橘黃色的陽光下像一束從大地深處射出來的電筒光,光的頂端有一面紅色國旗不厭其煩地在風中獵獵作響。
小學時因為哪哪都是優點,我被選做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紅旗手,但每次我都沒辦法在國歌放完時正好把國旗升到旗杆頂端,不是過早就是過晚,像後來的很多事一樣。記得當時陪我一起升國旗的是個有酒窩的姑娘,她換牙時老愛捂著嘴笑,每次我拉著繩子一下一下把國旗往天上送的時候,她總會一會看看我,一會看看國旗,眼睛裡的緊張滿的像快要掉出來。我知道她非常希望我能準點一次,但很遺憾,我讓她整整失望了一個學期。
中學教學樓邊上曾有塊巨大的荒草坪,在那裡我抽過煙、跟人打過群架,流過一些血和汗,也曾跟姑娘在那裡探索過成長的奧秘,留下過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如今那裡已經沒有荒草,取而代之的是數百棵高大的杉樹,一走進去,徹骨的陰冷便迎面撲來。那天我蹲在裡面像過去一樣,面朝教學樓抽了根煙,就在我準備在樹林里撒泡尿就離開時,獨自留守在學校里的保安發現了我。
他問我幹嘛的。我說我抓兔子的。他說你咋進來的?我說翻牆。他說那你他媽的快點翻出去。我就他媽的快點翻了出去。
從中學出來,我跑到鎮上廢棄已久的小公園裡。
這個公園曾是早戀的天堂,每一棵無辜的竹子身上都被人刻滿了矯情的表白,從愛一生一世到愛一萬年甚至愛十萬年的都有,也不知當時我們這幫人怎麼下得去手。
過去公園中間有個水池,水池中間里有座假山,假山內部有很多金魚,曾有個晚上,我用一根鐵絲和一根線加一根火腿腸釣上來十多條,準備生火烤的時候姑娘們紛紛表示池子里曾有王八蛋尿過尿,魚不能吃,我就又丟了進去。第二天一看,十多條魚沒一條倖存,全翻著肚皮浮在那裡,像一個又一個空心蘿蔔。
此時公園裡的竹子不見了,只剩一些根還可憐兮兮地活在那裡,強撐著不爛掉。池子里的假山也塌了,裡面的水黑得發綠,浮滿了各種活著的和死去的植物。
離開公園我去了以前經常通宵的網吧,用破破爛爛的電腦玩了幾把以前的遊戲,甚至還買了兩包五毛錢的辣條。買辣條時幾個孩子跟在我身後,我大手一揮說,你們一人拿一包,誰料他們滿臉嫌棄地說這玩意是小孩子吃的,他們才不要。我說那你們要什麼。他們說,大哥,請我們上網吧。
給他們一人包了個鐘後,我走出網吧,沿著國道朝北走,離開小鎮前,國道兩邊的每一條岔路我都知道是通往哪個村子,哪個村子裡住著哪些曾經的姑娘和哥們。
在那些姑娘中,有喜歡我的,也有我喜歡的,有跟我發生過故事的,有來不及跟我發生故事就分開的。在那些哥們中,有特別崇拜我的,也有恨不能把我撕了掛在國旗杆上的。
好幾次我想從任意一條岔路拐進去,隨便去往一個村子,看看有沒有哪一位同學在家,然後問他要一杯茶。但我終歸是沒有停下來,擰著油門在清冷的國道上一路向北。
等出了鎮,抵達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我才覺得自己該掉頭了。我想,我不能再往前走了,再走今天這一趟收穫的東西就不純粹了。更何況,雖然在寒冷的冬季里,時間總會莫名其妙地變慢,但時間終歸還是那個時間,天也終歸是要黑的。
太陽已經落在乳房般拱起的山坡上,變成了一顆血紅色的乳頭,再等一會,粘稠黑夜就會噴湧出來,我得像過去每次放學後玩夠了一樣,趕回家吃晚飯。
回到鎮上時,街上空無一人,只有一輛收垃圾的車放著《致愛麗絲》慢吞吞地走著。這樣的景象讓我想起以前放學後賴著不肯回家,在街上像只猴子一樣四處亂竄的自己。
不久前聽過一個理論,說人越活越會感覺時間變得很快,年少時一個下午漫長到彷彿沒有盡頭,長大後時間的刻刀卻會越來越粗,從一刀是一天,變成一刀是一月,再後來就是一年、十年。
從這點來看,念舊的人都是對時間極度貪婪的人,總想回到曾經緩慢的時間中重新活一遍,但他們也同樣是最浪費時間的人,因為他們浪費了此刻。但假如此刻的時間真比過去要快,兩相比較,念舊的人似乎還賺到了。
每個人回想過去的方式不一樣,有人是以絕口不提的方式將其收藏,有人是以沉溺的方式將自己浸泡其中,我則喜歡通過一次又一次重溫,從中發現那些動人至極的東西,看見曾動人至極的自己。
我知道昨天和明天都是不能去尋找的東西,但假如今天無力,比起扭曲自己強行蓄力,我更願意退後助跑。更何況,我總覺得,在人生的某個階段,比起搞清楚自己如何走向未來,搞清楚自己如何走到了現在,顯然要更重要。
在我開始寫東西後,有人問我,你為何記憶力那麼好,過去什麼破事你都記得。
我不是什麼都記得,我只記得曾激發了我本質的那些事和人,在那些事和人中,我能看見自己的邪惡,看見自己的勇氣,看見自己的天真,看見自己的絕望,更能看見在一切落定前,曾真實活過的自己。
但念舊的人終歸是可恥的。
我會偶爾懷念過去,但其實我將過去斷得很乾凈,也討厭參加一些與過去的人有關的活動。我不是怕被誰看見自己此時的一文不名和落魄,我就只是覺得,有些事只能在沉默中保持一種默契,不能出聲張揚。
或許他們也像我一樣,曾孤身回到曾經待過的地方,但我相信他們沒什麼要跟我談的,就像我沒什麼想跟他們談的一樣。
每個人的每段過去都不需要他人來諒解和銘記,也無需跟任何曾參與過其中的人交流。過去可存在於事物中,但你不能寄托在向你一樣繼續向前的生命身上。
最近幾年「情懷」這個詞很火,許許多多的東西和人,都成了另一些人的記憶的一部分,或者乾脆成了記憶本身,一旦提起,人就會陷入狂熱的感懷中不可自拔。
過去聽到有人嚷嚷誰誰誰是自己的青春總會覺得不可理解,但現在我發現,儘管人看起來是以一個愚蠢的固體在時間中沉浮,但其實人更像是一團液體或氣體,會持續不斷地將自己的痕迹散播到所有接觸過的事物身上。這點,也算是人終有柔軟一面的證據。
但念舊的人真正可恥之處在於,人一旦開始念舊,就會越活越謹慎。
假如記憶是一個抽屜,往前活是一個不斷往抽屜里塞東西的過程,若不念舊,那在往抽屜里放東西時就會特別隨意,因為你知道它們進去後不會有重見天日的那天。
若念舊,若你知道此時放進去的所有東西,有朝一日自己會拿出來再度欣賞,那你就將它們小心翼翼地放整齊,放妥帖,確保每一件進去的東西都有價值。
謹慎的人的生活往往窄而無趣,在這個娛樂至死的社會中,他們只會越活越可恥。
很多年前,寫東西時常會用「遺忘」這個詞,但此刻我終於明白,有些事一旦開始,有些人一旦出現,就必然會以一種野蠻的方式侵入你的記憶。任何強行抹去的動作,不僅不會帶來遺忘,反而只會使那些侵入的東西永不蒙塵,永遠閃閃發亮。
曾有一次,跟一個姑娘逛街時聽到一首老歌,我看了看前方和時間,發現沒有迫切要去的地方,一切也還尚早,就點了根煙說,在這站一會,讓我聽完這首歌再走。
她說,你神經病啊,快走。
念舊的人是可恥的,更可恥的是,你明明知道,卻依然願意。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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