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高啟明同人】江南烽火 四

第九章

「明軍快來了,二哥,打吧!」張雲枝翻身上馬,見張一純不動,心裡有些奇怪,便回頭問道,「二哥為啥不動?」

「哨探說帶兵的是總兵許自強,還有個文官吧?」張一純問道。

「是啊,那個叫什麼史可法的。咋了?」張雲枝有些摸不著頭腦。

「他們只有六百來人,許自強是個什麼貨色咱們都清楚,那個文官的膽子肯定也大不起來。咱們一打,他們掉頭就跑,能幹掉幾個?先不打,把他們放過去。要打,咱們就打個漂亮的。」張一純早聽說許自強手裡有不少澳洲快槍,這次有機會,他便琢磨著一定要把槍拿到手裡。

兩人年紀都不大,正是熱血沸騰的時候,想到就干,讓手下人撤至山坳中等候。

……………………

史可法心中不停的咒罵。

潘可大那個蠢貨,幾次討賊小勝,他便以為天下無敵了,這回倒好,被死死的圍住了,還得自己去救他。可賊勢不小,自己這幾百人貿然衝上去,那就是肉包子打狗啊。他思來想去,只有走到附近放幾槍,看能不能把賊人嚇跑,或者能讓潘可大他們找機會突圍出來。更多的事情就超出他的能力範圍了。

正當史可法有點心不在焉時,隊列後方突然起了小小的騷動。他還沒反應過來,許自強已經帶人趕去查看。很快,許自強臉色陰沉的趕回來,命令前隊停下,並告訴史可法,隊後的一個架梁馬不見了,還有一隊探馬受到襲擊,只回來了兩個受傷的人。

情況很明顯,敵人即將從背後發起進攻。許自強帶著五十多個家丁趕去隊尾布防,這些人都有馬,事不可為時能保著他逃走。當然,這只是穩妥起見,正常情況下,三十支澳洲快槍足夠擊潰數百名流賊的進攻了。

可惜這次的情況一點都不正常,張一純十分清楚澳洲快槍的性能,一開始就猛攻側面的山頭,許自強的家丁守在路上,子彈打不著山上的人,只能幹看著山上的明軍被人像鴨子一樣趕下來。等到佔據了山頭,張一純並不急於攻擊道路上的明軍,只是不時讓小股人馬下山騷擾,讓許自強非常難受。明軍雖然幾次攻山,卻是徒增傷亡。

正在相持,前隊那邊卻亂了起來。原來前隊得知後路被斷,又見山頭上樹起流賊旗幟,都無心作戰,只顧尋路逃跑。史可法雖帶著自家親信和許自強留下的部分家丁,但他舉止失措,彈壓不力,臨敵的後隊還在堅持,前隊卻已經一鬨而散。甚至有些紅了眼的士兵殺了家丁還不逃,反倒試圖搶劫史可法的財物,不能得逞後便放起火來。

後軍原本就搖搖欲墜,忽見身後不遠處冒起黑煙,人人腿軟,個個喪膽。得了,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咱們跑吧。原本還稍微像個樣子的隊伍頓時像打翻的豆子袋一樣,散得到處都是。

許自強早有準備,帶著家丁就往來路沖。剛衝出兩里地,就見一隊人馬迎面而來,許自強按照老規矩拿出一袋銀子準備買路,卻不料張雲枝太小不懂規矩,見他們身上都有澳洲快槍,記起二哥的吩咐,不待手下過去拿銀子,一揮手中刀:「殺!」

史可法運氣不錯,因為他身邊的人沒有澳洲快槍,被流賊們忽略掉了。張雲枝的兵力只夠阻斷道路,對漫山遍野的潰兵實在沒辦法,而張一純又光顧著對許自強窮追猛打,其他人只要不擋著他的路,他也不願意分心。最終,史可法有驚無險的逃回了安慶。

逃是逃出來了,可這鍋不能不背,他趕緊找張國維想辦法。幸好張國維這人出名的寬厚,只要銀子夠了,應該不會為難,朝中又沒人作梗,保命多半沒問題。只是這次折損近三千人,一個監軍鬧得幾乎無軍可監,怕是非大大的破財不可了。

明軍的失敗便是流賊的勝利,此戰之後,潛山東邊的明軍幾乎一掃而空,流賊們在桐城、安慶、太湖一帶如入無人之境,各地太守知縣僅能坐保城池而已。當他們全力打探流賊動向,並祈禱對方不要把自己作為攻擊目標時,流賊們為了下一步行動方向也發生了爭執。

「澳洲人說了,巢湖以東不能去,咱們何必跟他們硬頂著干?」張獻忠一張黃臉已經開始變黑了。

「八大王,大明皇帝的祖墳你都敢刨,怎麼在澳洲人面前這麼乖呢?他們是你爹還是你爺爺?」說話的不是馬守應,而是劉希堯。在他看來,張獻忠是從澳洲人那裡得了好處想吃獨食,不讓別人去。他幾次慫恿老回回不管什麼巢湖了,打過去再說,大不了把收穫給澳洲人多分一份,在當地多開幾個莊子就夠了。只不過馬守應似乎一直拿不定主意。

張獻忠頓時火起,一個小小的改世王也敢對他冷嘲熱諷,他幾乎想拔刀相向,但看著馬守應那貌似敦厚的臉,又硬生生把氣壓了回去,對著老回回說:「牟文綬剛走,鳳陽空虛,我去打鳳陽。你們去嗎?」

馬守應說話了:「八大王,不是我們信不過你,現在大家都窮得叮噹響,這安慶府地界也沒多少油水,不去東邊賺點,大家都是個死。現在天下的大戶都趕著去江南,那鳳陽這幾年能有多少大戶?能填得了咱們手底下這老老少少十幾萬張嘴嗎?」

……

最終,流賊們商定了進軍路線。張獻忠向北,其他人向東,並商定如果事情不順,雙方都應彼此照應。

為了避免過於刺激澳洲人,馬守應過了巢湖後便盡量向北,取滁州方向進軍。但改世王劉希堯覺得跟著大隊生髮不大,便獨自向和州方向過去。他覺得澳洲人不過是大些的海主或者水匪,靠水吃水,或許是怕他們搶了長江上的營生才不讓他們去東邊。不過只要不靠近長江,澳洲人應該拿他們沒有辦法才對。

進入和州地界後,眼前的情形和之前路過的地方好像沒什麼區別,依然是荒蕪的田地,破舊的房屋,畏縮的百姓,硬要說有區別的話,便是這裡的百姓人數似乎比路上經過的其它地方更少。

改世王連續洗盪了三個村落,收穫寥寥。這些村落窮得令人髮指,簡直可以和自己的老家相提並論了,而且壯勞力幾乎沒有。正當他們拷問抓獲的百姓時,遠處忽然來了一支馬隊,大約有五六多匹馬。

終於碰見一個有油水的了,改世王立刻讓人追過去。但就在他們行動的同時,對方也發現了情況不對,開始轉身逃跑。經過一番激烈的追逐,那支馬隊中的三人被抓住,送到改世界王面前。改世王一看愣了,三人都穿著對襟小褂,頭髮只有一寸長,腰裡還栓著個皮匣子,看看露在外面的把手,裡面應該裝著澳洲手銃。

竟然逮到了澳洲人?改世王又驚又喜,可也覺得哪裡不對,澳洲人再不善陸戰,也不至於被捉住了還一槍不發。拿起槍一看,卻是木頭刻的。這些人倒也乾脆,見事情敗露,沒等鞭子抽到身上便一五一十的把事情全說出來了,原來他們是操江提督劉孔昭的家奴。

自從去年在溫體仁手上謀到這個位置後,劉孔昭便發現摟錢比自己的預想困難許多。要是以前的操江,根本不需要做多少事情,錢便會自己送來。可有了澳洲人之後,情況便不一樣了。澳洲人誰也管不了,也不敢管,有些有後台商人在船上掛了澳洲人的旗幟,銀子也敢少給甚至不給了。本來徽商還能孝敬一筆,可他們又在今年年初受到了重創。眼看著買官的本錢都遲遲賺不回來,劉孔昭便把主意動到了別的地方。

天下動蕩,無數百姓把謀生的希望寄托在江南這片魚米之鄉,澳洲人的高產神話更是他們擺脫飢餓的曙光,不管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有糧才有命。元老院在當塗開辦的鐵礦,以及在浦口開辦的農場像是兩塊磁石一樣吸引著百姓的目光。雖然這兩處產業規模都不太大,也不直接吸收流民,但還是有很多人在附近定居下來,依靠佃地耕種或者給大戶做長短工生活,由於有元老院的安保措施,這裡的治安相對好些,不用擔心隨時會沒命。

劉孔昭覺得這是條路子,便想辦法在和州北部也圈佔了一大片地,修了一個莊子,又讓庄頭多去南邊陳名夏家的莊子那裡走動,因為陳家購買了起威的安保服務,那裡常有起威的髡人操練。一來二去,庄頭跟那個什麼安保隊長也算混熟了,操練之法也能看出些門道了,便在莊裡組織人手,也按照那法子操練起來。劉孔昭不但給人,還專門照著伏波軍的式樣做了衣帽鞋襪,連澳洲手銃也買了幾支,讓他們打著澳洲人的旗號招攬流民。

遇上流民,這些冒牌貨不打不罵,只是很嚴肅的告訴他們,因為澳洲人和大明的仗還沒打完,長江過不去。要是這些人不信,他們還能拿出蓋著正兒八經官印的大明文書來作證,告訴他們,即使過了江,大明官府也會把他們當姦細抓進牢里去。

一般的百姓哪裡見過這種架勢,三言兩語便信了,跟著他們來到莊上,從此為劉家當牛做馬,當然,老弱是不會收的。

那個庄頭以前跟天地會農技員打過交道,學得了一些澳洲農法,也學得了一些澳洲人的稱呼。庄內的冒牌澳洲人皆稱「同志」,稱呼庄頭的則是「首長」。莊子一開四個月,竟無一個流民察覺真相。

劉孔昭本來擔心賊寇前來攻打,要求每次巡邏時必帶一支澳洲手銃以備不測。但本地賊寇皆望風而逃,無人敢纓其鋒,而澳洲銃使用保養又有眾多規矩,很是麻煩,時間一久,眾人便鬆懈下來,那澳洲手銃只在莊裡用用,出庄時不再攜帶。

問清楚了莊子在哪裡,有多少人,有什麼武器之後,改世王心裡那個美啊,近千人的莊子,能打的不到一百人,又沒幾個真傢伙,那就是塊大肥肉嘛。雖說南邊真有澳洲人,但畢竟離了二十多里,等他們得到消息,自己早把莊子打破了。而且就算澳洲人再厲害,三十幾個人也不是上千人馬的對手。聽說那莊子里女人不少,自己現在手邊的人都膩了,到時候,嘿嘿……想到妙處,一絲晶瑩的唾液從改世王咧開的嘴邊垂下。

快到莊子時,突然,一騎哨探打破了他的美夢,據稱東邊有五十多人正在乘船接近,看樣子和之前那伙人的打扮有些像。「什麼?還敢來送死?」改世王睜大眼睛,「有幾支澳洲銃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他立刻讓三百親兵轉向,去把那些人幹掉。

「同志們,快,敵人已經準備向我們發起進攻了!」領頭的伏波軍某輕步兵連副連長高聲喊道,「立即下船,跑步佔據河灣陣地,準備戰鬥!」

這次的戰鬥任務是他們營長好不容易才搶到手的。陸軍擴編後,特別是從1636年下半年以來,江南每個營的戰鬥任務都大大減少了,而且多是剿匪之類低烈度戰鬥,即便是僅有的幾次大戰,許多人也沒能參加。馬尼拉是廣東那邊出的人,日本九州那邊的什麼「島原之亂」是濟州島和台灣島出的人,南京這次倒是輪到上海出兵了,可一共也沒用到一個營,他們也就沒能上戰場。不打仗的日子實在難熬,特別是沒有戰功就沒多少機會升遷,讓很多低級軍官急得嗷嗷叫。這次本以為是有關解救和抓捕的小規模戰鬥,突然發現敵人的人數似乎遠遠多於預計,這個副連長興奮得臉都紅了。見這些人似乎完全沒有畏懼澳洲人的意思,為了防止戰功被嚇跑,他們並沒有登上有流賊的河西岸,而是選擇了東岸。副連長一邊派人通知後面的半個連加速前進,一邊在短暫的隔河對峙後主動緩緩後撤。

流賊見他們膽怯,更加確定他們之前是虛張聲勢,便毫無顧忌的打馬過河。剛過了一半人,就見對面呼啦一下子全湧上來了。

讓人如雷貫耳的排槍只響了一次,帶走了二十多條人命。在打亂騎兵隊列後,輕步兵連的戰士們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和流賊進行白刃戰,幾乎是瞬間擊垮了河東岸的流賊。緊接著他們又過河攻擊西岸,剩下的流賊騎兵見到同伴的慘相,早沒了鬥志,紛紛奪路而逃。在伏波軍的窮追不捨下,把改世王的中軍沖得亂七八糟。

早知道該跟著老回回去滁州的!

撞翻了三十多個嘍啰也沒有逃掉,被伏波軍五花大綁扔上船時,改世王懊惱的想著。

他也算久經戰陣了,中軍開始混亂時他就打算逃跑,可正在攻庄的前軍不知為什麼也亂了起來,一窩蜂的倒退回來。由於之前他派出了太多的親兵,導致剩下的人無力壓制他身邊的局面,反倒被亂兵衝散了,連他的坐騎也在亂中不知被誰一刀砍在馬腿上,把他掀翻在地。當他磕磕絆絆的衝出混亂的人群時,才發現澳洲人已經跑到自己面前了。

沒有幾個有錢人能拿自個的命不當一回事,改世王也算有錢,所以他不願意死拼。當他發現很難逃掉之後,很乾脆的準備拿錢買路。只是人家不吃這一套,也很乾脆的把他捆了個結實,還在他腿上留下了一個刺刀扎的血窟窿。

當看見澳洲人打開莊子,把莊裡的冒牌貨捆成一串串帶出來,他才徹底明白事情的原委。想到自己遭了無妄之災,劉希堯不由仰天長嘆。不過,攻庄隊伍為什麼會敗得那麼快?要是他們能多穩住一會,說不定自己能順利逃脫。

伏波軍清理了莊子,除了抓人和救人之外,還搜出了一批武器,其中除了五支從正規渠道購買的手槍之外,還有三支南洋式步槍和五十多發定裝彈藥。剛才庄頭就是用一次出其不意的三槍齊射擊斃了小頭目,才阻止了流賊的攻勢。「看來那個保安隊長有問題的可能性很大啊。」副連長搖搖頭,這次他們的任務里也有抓捕那個隊長一項。

隨著隊伍的擴大,軍政幹部的素質都出現了下降。在一些元老院不易監管的角落,腐敗和其它一些東西正在暗暗滋長。倒賣軍火只是其中之一,副連長知道的內部消息里,最嚴重的一例是去年年底前,一個老資格的連長持械叛逃事件,到現在都沒有那人落網的消息。為此,那個營的營長遭到免職並被送上了軍事法庭。在南京局勢平穩之後,元老魏主任還親自組織他們這些在江南的連排級幹部進行了三個月的思想整頓和理論學習,聽說還要擴大到全軍。

……………………

早知道該跟著張獻忠去鳳陽的!

老回回望著身後不足來時一半的人數,欲哭無淚。

攻打滁州很順利,但因為這裡兩年前被張獻忠清理得太乾淨,收穫並不很多,幾個頭領都覺得沒吃飽。有人提出去浦口再干一票,但因為澳洲人公然在浦口活動,老回回最終否定了這個提議,改成去東邊的天長縣發財。那裡沒過過兵,應該比較富裕。

收穫也確實不錯,二十幾個村莊打下來,頭領們半年的吃穿都有了,大家都樂得合不攏嘴。

可手裡的銀子還沒捂熱,從儀真六合兩縣便來了兩千澳洲兵。老回回打算跟他們好好商量,派人去問澳洲人想分多少錢糧,開個價,大家和氣生財。那人帶回來時帶了澳洲頭目一句話:我若想要,還用你分?

眼見烏雲一般的人潮向兩邊排開,任誰也知道別人打算做什麼了,人人臉上變色。

蔣鎖靠近紅娘子:「事已至此,速速上馬東行。東邊一百多里外便有澳洲人活動,若能託庇於他們,可以無憂。」紅娘子的馬是最快的,如果拋下眾人獨自逃走,當有活命之望。

紅娘子搖頭:「他們馬多,怕逃不出二十里就會被追上。」

蔣鎖說:「我們會為你拚死斷後的,小紅,快走吧。」

「不,我不走,我還是班主呢,怎麼能自己逃掉?」紅娘子的語氣很是堅決,「不過……蔣鎖哥,你去把李公子放了,讓他騎我的馬跑吧。」

蔣鎖:「……(我就是不想讓那個小白臉活下來)」

見蔣鎖不動,紅娘子又轉頭去吩咐石大蛋他們,但都喊不動。她一琢磨,明白了原委,狠狠的瞪了他們一眼,自己扭頭向後走去。

或許是年紀大了,老班主去年偶感風寒,一命嗚呼。紅娘子成了新的班主後,第一件事就是把父親送回老家安葬。本來按規矩應該在老家守孝,但因為實在沒法過活,她還是帶著班子準備到江南混口飯吃。由於聽她說過澳洲人在松江為政清廉,百姓們安居樂業,多有貧苦人投靠她,希望能跟著去松江過好日子,以前認識的雜耍班子也有幾家來投。紅娘子不忍心拒絕,便答應帶他們共同南下。

就在準備出發的當口,縣裡發生了一件事情。素有名聲的李公子見民不聊生,從自家拿出三百石糧食,並作勸賑歌勸富戶共同賑濟災民,遭到富戶和官府的嫉恨。宋縣令借勸賑歌中有紅娘子聚集百姓之事,誣陷李公子與紅娘子共反,把他拿住下獄,又派縣兵攻打紅娘子。

為了應付路上可能的危險,紅娘子請出唯一有過戰鬥經驗的蔣鎖,把幾家班子里有武藝的人編成一隊,按照澳洲兵法(其實是澳洲勞改營那一套管理手段)操練。雖然因為缺少錢糧和時間沒練幾次,但戰鬥力已經高於基本不操練的縣兵了。一戰下來,一半縣兵被殺或者做了俘虜。

當紅娘子弄清楚事情原委後,她立刻做出決定,要殺進縣城救出李公子。按照她的話說,李公子被捕是因她而起,那麼她自然有責任去救他出來。

救人的過程乏善可陳,在紅娘子打出營救李公子的旗號趕到縣城後,城內的百姓便主動打開了城門。逃回的縣兵早就嚇破了膽,紅娘子根本沒打便救出了人。由於把牢獄裡的人全放了出來,跟隨她的人很快增加到五百人以上。為了籌集足夠的糧食,紅娘子一不做二不休,把縣庫搶了個精光。只是當她打算把城中富戶也過一遍時,李公子站出來阻止了她。

李公子名岩,能文能武器宇軒昂,當他走出牢獄時,紅娘子上下一看,頓時心如鹿撞。不管是不殺縣令還是不搶富戶,只要李公子說了什麼,她一概聽從。石大蛋幾個人一看這路子不對,連忙阻止,可紅娘子根本不聽。

直到出了縣城後,李公子建議紅娘子西行投奔闖王時,兩人才第一次發生爭執。

紅娘子的心思,班子里很多人都看出來了。蔣鎖在元老院的地盤呆過幾年,對李公子這種自視甚高又看不清形勢的人沒什麼好感,怕他把這幾百人帶進溝里。石大蛋幾個年輕的都對紅娘子有意思,又被堵了財路,自然不會對李公子有什麼好臉色。縣中百姓自然擁護李公子,不過他們多是剛來不久,沒什麼發言權,只有幾個過來人的女子偷偷給紅娘子出了些主意,但紅娘子有些害臊,不敢實行。

就這麼各懷心事的沿著渦河一路南下,直到生死關頭,眾人的心結還是沒有放下。

紅娘子來到李公子車外,讓守衛退開,正打算開口,李公子自己卻走了下來:「敵眾我寡,姑娘可有勝算?」

紅娘子一呆,她還什麼都沒說呢,這李公子如何知道的?這些日子為了避免他添亂,一直以保護安全為名,讓他坐在車裡,隨時有人盯著。看出她的疑問,李公子一笑:「東南方煙塵大起,喧嘩不斷,自是有大隊人馬。懷遠兵弱,不敢遠離縣城,即便離城也無此聲勢。來者無故阻我道路,煙塵中隱隱透出殺氣,則敵意可知。」

「不瞞公子,東南方兵馬遮天蔽日,不知有幾萬人,又不許我等買路,實在凶多吉少。公子當世英傑,有經天緯地之才,當善自珍重。我有良馬一匹,願助公子脫此大難。」

李公子搖搖頭,還沒說話,石大蛋趕了過來,告訴紅娘子,對面來了使者,要求見她。紅娘子心中一喜,若能多拖些時間,李公子逃脫的把握便又大了幾分。李公子本人卻不願逃走,他問道:「可知來使打的哪家名號?」石大蛋撓撓頭:「好像說是八大王的……」

「原來是他的人……」李公子沉吟片刻,「走,見見他去。」

「什麼?嫁給八大王的義子?」滿座皆驚。

幾個投靠紅娘子的雜耍班子頭目是驚喜,那可是刨過皇帝祖墳的人,若是能抱上這個大腿,在這亂世中也多幾分安身保命的希望。何況那是八大王的義子,只要紅娘子嫁了他,自己就有機會成為嫡系,不用隨時擔心被扔掉。

石大蛋是驚怒,自己在紅娘子身上下了那麼多工夫,還沒沾上,竟然要被一個流賊搶了去,實在讓人無法忍受。他暗下決心,只要一有機會,就馬上找澳洲人求救,怎麼也要把紅娘子搶回來。

蔣鎖也不高興,在他看來,澳洲人得天下那是板上釘釘的,要是投靠了其它勢力,將來輕的像自己,勞改營里走一趟,重的像青霞,絞刑架上盪鞦韆。為了避免小紅被那個李公子帶進溝里他費了不少口舌,現在那些話全白說了。當然,他也明白眼下形勢比人強,只是暗暗盤算著能不能說服小紅將來在她丈夫背後捅一刀。

紅娘子沒說話,她知道幾百條命都會因為她的一句話或死或生。這時李公子說話了:「請貴使回稟八大王,此間之主乃是在下,並非拙荊。」他扭頭看了一眼嘴都合不攏的紅娘子,「為夫欲至八大王營中分說,有勞夫人儘力維持軍紀,免生事端。」

紅娘子一把拉住李公子的手,張了幾次嘴都沒說出話來。李公子附在她耳邊說了好一會,她才勉強點頭。

對於李公子的話,使者是不信的。但人家說話沒毛病。而且既然願意去見八大王,到時候把他宰了或者逼他休妻不是很簡單嗎?於是便請李公子立即去見八大王,李公子欣然同意。

等到眾人散去時,蔣鎖偷偷向石大蛋使了個眼色,石大蛋心領神會,自去安排尋找澳洲人的人手。

等待結果的時間總是分外漫長,紅娘子心神不定,卻偏偏還必須到處安撫人心,蔣鎖便一直陪著她。對同鄉的百姓們來說,李公子和紅娘子成親是個非常好的消息,他們紛紛向紅娘子道喜,情緒甚至比遇到攔截之前還要高漲。看著他們臉上的喜悅,以及紅娘子面帶羞澀的微笑,蔣鎖突然發現那個小白臉在這隊人馬中的影響力竟然遠遠超出了他的預計。要是張獻忠沒有殺掉李岩的話……

他緊張的注視著河面。離開松江時他希望再不用看見一艘澳洲船,但現在卻急切的盼著澳洲船趕緊出現。但很遺憾的是,直到李公子回來時,河面上也沒有一艘澳洲船經過。

李岩帶回了令人吃驚的消息:張獻忠收回了讓紅娘子嫁給張可望的要求,並給予李岩與白文選相同的地位,而本由紅娘子帶領的這幾百人則成為了李岩的私兵。為了慶祝雙方合兵,張獻忠送來了一批糧食和酒,讓一路上始終沒吃到飽飯的前百姓們激動的淚流滿面。

下邊的人歡呼雀躍,蔣鎖和石大蛋則是黑著臉在一旁嘀咕。

「鎖子哥,現在咋辦?」石大蛋的表情像死了爹。

「不要慌,」蔣鎖輕拍他的肩膀(這個動作是在勞改隊學來的),「你派了幾個人去尋澳洲人?」

「三個,都是會說話的。不過只有一個人有馬。」石大蛋咬著指頭,「最早也要明天下午才能趕到澳洲人的地盤。」

「沒關係,還有時間。只要澳洲人肯派兵,最多三天就能追上來。」蔣鎖安慰他,「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盡量讓這些人走不快。為了保險起見,咱們再派幾個人帶著布條子到淮河邊上呆著,看見澳洲人的船就揮布條子。」

「好,我這就去安排。」石大蛋猛的站起身,然後又蹲下來,「……不過,那個小白臉會不會今天晚上就……」

「先把你能辦的事辦了再說。」蔣鎖沒好氣的站起來,「這事我去想轍。你對小紅的意思都寫在臉上了,去了也沒用。」

蔣鎖知道澳洲人一向心高氣傲,受不得別人下絆子,又看重百姓,聽說有幾百個主動來投靠百姓被人劫走了,肯定會發兵要回來。他邊走邊琢磨等澳洲人來了該如何接應,等回到大營門口卻發現自己被攔住了,攔他的人自己還不認識。此時天色略微有些暗,周圍沒見一個熟人。一問,這人是剛被李公子提拔起來的門卒。蔣鎖不願現在就跟李岩鬧僵,便好言好語的把來意說明,要那門卒進去通報。不料那人卻說,紅娘子既已嫁於李公子為妻,便不宜再輕易與男子見面,免得被人誤會。蔣鎖又說要見李公子,那人又說李公子軍務繁忙,沒空見他。蔣鎖怒從心頭起,拔出刀要砍門卒,忽然被人從後攔腰抱住。他扭頭一看,原來是他的一個手下,跟著另一個雜耍班子來投的,有些武藝,在他手底下也是個人物。這人先呵斥了門卒一頓,又陪著笑臉請蔣鎖進去。蔣鎖正打算往裡走,身後忽然傳來馬蹄聲。

只見一個赤紅鎧甲的少年將軍帶著幾十個人馳馬來到大營外,高聲叫著要李岩出來。很快李岩就迎了出來,那個少年將軍命人從馬上扔下三個捆得結結實實的傢伙,大聲說道:「這三個姦細自稱是你李公子麾下,你可認識他們?」眾人只見這三人滿臉都是鞭痕,顯然吃了不少苦頭。有人認識他們,說:「這不是石大蛋的人嗎?」

李岩上前與這三人說話,蔣鎖知道不好,悄悄向後挪動,突然覺得撞上了什麼人。他回頭一看,正是剛才攔腰抱住他的人。那人還是陪著笑臉沖他不停點頭,可不論他怎麼挪動,那人都死死的站在他後面。

忽聽李岩暴喝一聲:「拿下了!」幾個人氣勢洶洶的朝蔣鎖撲來。蔣鎖毫不猶豫的抽出刀來溜溜一轉,逼開了身邊的人,再轉身對著李岩:「我有何罪?」

「石大蛋勾結官府,要將我等一網打盡。這三人說你是同謀。」李岩面沉似水。

「胡說!我要跟他們對質。」蔣鎖走上前幾步。

「把刀放下,我讓你對質。」

「休想!」蔣鎖雖然沒讀過什麼書,在澳洲人那裡呆了幾年也不過多識得幾個字,但李公子想做什麼他還是能看出來的。

正在僵持,一陣雷一般的叫喊聲由遠而近,原來是石大蛋被人拿住了,捆成個粽子模樣抬了過來。他嘴裡嚷嚷著:「李岩,你個黑了心肝的,敢暗算你石大爺!有本事放了我,咱們刀對刀槍對槍,打個三百回合!」拿住他的人蔣鎖都不認識,大概也是剛從百姓中提拔起來的人,看著不會什麼武藝,也難怪石大蛋不服氣。

罵了李岩幾句,石大蛋又喊起紅娘子來:「小紅你個瞎了眼的娘們,看上這麼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你還沒過門呢,姓李的就要把你爹留給你的東西敗光了。等他害完了我們,你就只能由著他擺布了!……」他還想喊,可一把濕泥糊住了嘴,再不能出聲。

趁著李岩和眾人分心之際,蔣鎖猛然後退,鑽進人群中。不管身後的一片大亂,他跳過一條小溝,直向河岸奔去。李岩剛剛統領這隊烏合之眾,手邊沒多少可用的人,一時組織不起追擊,而且他也不清楚各人的能力。只要下了河,蔣鎖便有機會逃脫,有機會讓紅娘子擺脫那種悲慘的命運。

那個穿紅鎧的少年將軍撇了撇嘴,問李岩道:「可要我把他擒回來?」李岩微微一笑:「請將軍借弓一用。」那少年二話不說,取下弓扔給他。李岩試了試弓力,深吸一口氣,張弓搭箭,大喝一聲:「著!」只見一道烏光似流星趕月,正中蔣鎖後心。

蔣鎖聽見了那聲大喝,下意識的要躲避,但那枝箭來得實在太快,他身子剛微向左偏,箭就已經刺入身體。沒想到看著一股文氣的李岩竟然有著不弱於青霞的射術,蔣鎖苦笑,真是小看他了。

趴在地上,勉強回過頭,想再看一眼身後,看一眼那個他想保護的女子。身後不遠處有李岩,有拚命掙扎的石大蛋,還有那個紅鎧少年,但蔣鎖一個都沒有看見。他彷彿看見了,在更遠處的帳篷里,那個女子正鳳冠霞帔的等著她的郎君。女子抬起頭,卻不是紅娘子,而是青霞。本來幾年時光已經模糊了的那張面孔,現在卻變得那麼清晰。看著她,蔣鎖再不覺得痛苦。青霞微笑著向他伸出玉手,他便也微笑著去握她的手。

牟文綬覺得自己的腰又疼起來了。

人一上了年紀,腰就容易疼,有事沒事就來這麼一下。這次在鳳陽和淮安之間走了一個來回,腰疼的老毛病就又犯了。當然,這肯定是舟車勞頓引發的,絕對跟淮安起威客棧提供的特殊服務沒有一丁點關係。

鳳陽府的老楊公公還是一如既往的關懷備至,聽說牟總兵身體不適,立刻派來兩名技師給他按摩。聽說老楊公公手裡的技師是在南京紫明樓接受過專門培訓,還都拿到了澳洲證書的。公公嘛,辦不了事,就只能在別的享受上多下點工夫了。

美女的按摩確實非常有效,牟文綬的腰很快就不疼了。看著身邊只圍著一層薄紗的動人女子,壯心不已的牟總兵提槍上陣,大戰三百回合之後,他渾身疲倦的鳴金收兵。只是第二天想要起床時,他昨晚剛恢復過來的腰又理所當然的把他撂倒了。結果詔書傳來時他只能被人抬出來接旨了。

傳詔的天使見牟文綬這副模樣很是詫異,幸好老楊公公義氣,在一旁圓場說,牟總兵聽得流賊欲犯鳳陽府,立刻回師救援,和流賊大戰三場,斬首近千,流賊不逞而退,牟總兵也在戰場上負傷了。

本來還有查驗首級這個環節,但二十隻銀錠讓這項工作變得無關緊要,而且這也不是天使南來任務。皇帝是讓他來召牟文綬進京的。

原來建奴和朝鮮又打起來了。今年五月,奴酋黃台吉隨便找了個鳥不語花不香小孩不尿炕之類的理由,越過鴨綠江去找李倧的麻煩。本來朝鮮人是不可能這麼快就進京求救的,但這個使者搭上了澳洲人的海船,只用了五日就到了天津。崇禎想起牟文綬曾經出使朝鮮,而且現在髡賊又消停下來了,便讓他進京以備諮詢。本來按照皇帝的意思,如果出兵救援朝鮮,這事情也有可能要讓他擔著,但被楊嗣昌頂回去了,現在不能太刺激建奴。

牟文綬聽了這話,頓時覺得像吃了三斤黃連一樣。自家屋子都快倒了,還管鄰居做什麼?還沒等他吐苦水,天使就告訴了他另一個消息:根據路上收到的可靠情報,澳洲人那裡已經準備出兵朝鮮了,所以牟總兵這邊不必擔心朝廷做什麼動作,再說朝廷現在也沒錢動兵(其實連牟總兵之前去淮安的開拔銀子都是找澳洲人借的,只是沒人說出來罷了)。這番話總算讓牟文綬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考慮到牟文綬腰傷未愈,老楊公公特意為他和天使購買了最好的起威服務,結果一路上牟文綬都在痛並快樂著。等快到北直隸時,他以極大的毅力強迫自己不近女色,總算漸漸好了起來。

這天到了德州,因為水淺船多,他們在碼頭上一呆就是一個多時辰。天氣很熱,牟文綬坐不住,便打算進城逛逛。可他很快就被碼頭上的一個場景吸引住了。

一個棚子外面,三十幾個人正在排隊,旁邊還有兩個拿著小旗的人在維持秩序。雖然都作大明衣冠,但憑藉這一年多和澳洲人打交道的經驗,牟文綬很快認出這兩個人都是澳洲人,或者至少是「假髡」。

他讓自己的一個親兵改成百姓打扮前去探問,探問的結果讓他驚詫不已。碼頭上幾乎人人都知道那兩個是什麼來歷,而且那個棚子里還有幾個也是,這些人是來給人治病的。親兵問他們,找澳洲人治病,就不怕被安上通賊的罪名嗎?對方卻嗤笑,這些人都是巡撫請來的,他們怕什麼。

原來,建奴退走之後,為了儘快恢復漕運,朱大典花了很大力氣組織人手船隻,但德州一帶受到瘟疫影響,恢復工作進展十分緩慢,運力嚴重不足。而且由於遭受兵災,山東和北直隸都無法提供足夠的物資和人力支持,河南就更不用指望了。被皇帝催得著急上火的朱大典似乎是病急亂投醫,找上澳洲人求助,畢竟他們有成功控制疫情的經驗。

但是元老院也有些猶豫,雖然朱大典在他的許可權內給出了不少優待,但做這件事的代價還是太大了些。培養一個合格的衛生人才需要比較長的時間和相當大的投入,之前在招遠已經損失了近百名醫務人員,哪怕其中大多是當地培養的初級人才,也讓衛生部門的元老心頭滴血。要是主動派人去沒有一點防疫措施的明朝疫區行醫,別人不敢說,時院長絕對能把臨高元老院攪成一鍋粥。

眼看著事情要黃,之前被吳有性送來學習的幾個徒弟主動站了出來,表示願意去德州。因為種種原因,他們雖然和其他人做一樣的事情,卻還保留著大明衣冠,也不算正式成為歸化民。在經過極力爭取,又把吳有性這個師傅擺出來之後,他們終於獲得了元老院的同意。藥廠還答應從自產藥品中撥出一部分磺胺和鏈黴素。

為了儘可能確保這次合作不給雙方帶來麻煩,元老院和朱大典都沒有出面,此事名義上是山東巡撫顏繼祖花錢請來幾名江湖郎中給百姓治病。但由於德州地處要道,百姓也算見多識廣,再加上之前吳有性在此地已經給人治過病了,因此百姓中很快傳說起巡撫請來澳洲神醫給大家治病。

由於之前吳有性在此地積累的聲望,他的徒弟們說的話做的事都能得到積極響應,讓掃大街就掃大街,讓清理垃圾就清理垃圾,讓打老鼠滅跳蚤統統照做。謝升的族人帶頭捐錢出人,凈水的明礬和燒水的柴草更是不知出了多少。在牟文綬經過德州時,疫情已經初步得到了控制。只是曾經的起威客棧到現在都沒有恢復營業,讓他覺得有些小失望。

「元老院東北外交事務代辦元老黃驊於昨日向皇太極遞交了抗議書,對滿清當局悍然入侵大宋友邦表示強烈不滿和嚴正抗議。希望皇太極立即停止針對朝鮮的軍事行動。」董白的聲音在宿舍里回蕩,她的身旁圍滿了人,卻沒有一個說話。馬上就是早稻收穫和晚稻插秧的季節了,因為生產氨水的工廠好像出了問題,今年的綠肥種植面積會增加許多,即使插完了秧也會非常忙碌,因此大家都很珍惜現在還能讀報的時光。

「皇太極表示理解元老院的關切,並對此次出兵的原因向黃元老進行了解釋,並向元老院保證,只要朝鮮國王能對前些時候的糾紛進行道歉和適當的賠償,滿清無意滅亡朝鮮。」在念這一段時,董白在發現周丹原本捏緊的拳頭放鬆下來,果然還是擔心自己的丈夫去打仗啊。哪怕整天說著伏波軍天下無敵,但事關親人,誰能完全放心呢?就像董白一直擔心自己的母親一樣。雖然聽說母親會很快來到松江和自己團聚,但只要沒見到人,心裡還是懸著的。現在看這仗打不起來,周丹姐應該可以放心了吧?

跟她們想的不一樣,此時在元老院內部,已經形成了出兵干涉朝鮮戰局的共識。滿清對明朝的攻勢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元老院的利益,不光是棉花與起威人員的損失,更重要的是他們破壞了北直隸和山東的市場,影響了澳洲貨物的銷售。而且現在徐州宿州一帶是元老院重要的煤鐵來源,要是北直隸的情況在徐州出現,將會嚴重阻礙江南地區工業化的發展。眼下魯西南和沂州還不能大規模駐紮兵力,不能完全保證徐州的安全,要防止滿清入關可能對淮北造成的破壞,眼下最直接的辦法是影響他們的糧食補給。

皇太極沒有按照歷史上那樣在1636年冬季進攻朝鮮,此次在夏季進攻,應該是他們的糧食遇到麻煩了。如果元老院能在其中插一杠子,就會顯著影響到滿清的糧食收穫。由於是夏天,漢江沒有結冰,元老院的小型戰艦開進去沒有困難,可以很輕易的阻礙滿清對朝鮮南部的掠奪。同時,朝鮮西人黨現在的黨爭從兩派發展成勛西、清西和宋西三派。由於朝鮮重視儒學,宋西派地位很低。元老院此舉也可以增加宋西派在朝鮮國中的發言權。

為了儘可能降低成本,在發兵之前,黃驊還是奉命調停過一回。不過和江南日報上寫的不同,兵臨漢城的皇太極做出的答覆遠沒有報紙上說的那麼客氣。

皇太極說,只有被李氏朝鮮推翻的高麗曾經短暫的向宋稱臣,朝鮮與宋從來沒有任何關係。相反的,朝鮮與大清是有盟約的。現在他們違背了盟約,理應受到懲罰。此事與澳宋無關,元老院的調停,大清沒有理由接受,也無法接受。

皇太極覺得很憋屈,憋屈得鼻血都要流出來了。

冬天快過完時,豪格和多爾袞回來了。他們雖然帶回了大量物資和人口,卻損失了近千巴牙喇等精銳。八旗傷筋動骨,原計劃對漢軍旗和蒙八旗的擴充也被打斷。最要命的是,這次遠征中造成最大損失的幾個錯誤,全部是豪格這一路犯的,這讓豪格的名望受到了嚴重打擊,也間接影響了不肯罰他牛錄的皇太極。而多爾袞因為在從濟南撤退時擊退了明軍的追擊,皇太極連打擊他的理由都不好找,只好捏著鼻子對他進行獎勵,免得被人攻擊得太厲害。

澳洲人的戰鬥力在這次遠征之後再無懸念,因此皇太極堅決的頂住了要求討伐旅順的提議。但為了重新振作士氣,他必須儘快獲取一場大勝,因此他不顧快要見底的糧倉,發兵攻打朝鮮,只有從朝鮮獲得足夠的糧食、財物和兵力,大清將來才會有本錢和澳洲人分庭抗禮。因為豪格已經不能服眾,這次他親自統帥大軍出征。

可沒想到澳洲人又來搗亂了!回絕了調停之後,超過十艘澳洲船隻駛入漢江,把正在逼迫南漢山城投降的清軍斷了後路。雖然趕在軍心大亂之前逼降了李倧,但李倧的幾個兒子,除了大兒子之外都在江華島落到了澳洲人手裡。

為了確保後路,皇太極一邊和澳洲人交涉,一邊派揚古利尋找安全的渡河地點。但沒想到,揚古利向東還沒走出一百里就被人伏擊了。雖說襲擊者穿著朝鮮人的衣服,但皇太極看過揚古利傷處的情況,又詢問了遭到伏擊的詳細經過,事情就很清楚了。

無可奈何之下,皇太極只得咬牙接受了元老院的大部分要求,把剛到手還沒捂熱乎的財物交出大半,並做出不再繼續向漢江以南進軍的承諾,總算平安回到了江北。剛剛敲詐了朝鮮人一把,就被澳洲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滿清上下都差點被氣瘋,尤其是下層軍官和士兵們,這些財物可是他們家人不被餓死的保障!幸好此戰最大的收穫,李倧和他的長子還在手裡沒丟,多少能換到些東西。

不是澳洲人不想要李倧父子,而是皇太極看準了澳洲人沒有他們嘴上說得那麼堅決,死咬著不鬆口,又詐稱早已把這兩人送到了江北,最後以多給一千兩銀子和兩千包米為代價,讓此事不了了之。

至於澳洲人的另一個要求,選三千美女送給元老院一事,皇太極倒是爽快的答應了。只是朝鮮女子長相普遍不佳,再配合她們那種奇怪的服裝,讓人見之欲嘔。黃驊勉強選了一百來人,就自己放棄了。

為了防止澳洲人興風作浪,皇太極命令李倧將國都搬到開城,然後帶著王世子返回平壤,想看看澳洲人還有沒有後招。要是澳洲人對李倧沒有動作,他就要回瀋陽了。可還沒來得及歇上一口氣,他就聽到了一個壞消息:皮島沈世魁投降澳洲人。

「雖然我一直看不起你叔,但這次他真是條漢子。我得去給他上柱香。你們沈家就安心去臨高吧,大宋絕對不會虧待你們的。」尚可喜一邊跟沈志祥說著話,一邊朝靈堂里走。

沈世魁死了,是自殺的,在決定向元老院投降後。其實早在兩年前他就有投降元老院的打算,但一直沒有實行。因為他覺得自己和尚可喜的矛盾太深,既然尚可喜受了重用,自己就很難有好果子吃。因此一直頂著壓力把事情拖著。

但這次他拖不下去了。在皇太極攻打朝鮮的同時,留守的阿濟格也發動了對皮島的攻勢。他帶著東江鎮的殘兵勉強逃到石城島,但已是損失慘重,無力再戰了。走投無路的沈世魁終於在內部的強烈呼聲中下定決心向尚可喜低頭。他寫了一封降書,又給尚可喜寫了一封充滿頹喪和凄涼色彩的私信,讓侄兒沈志祥送去旅順。信中提到了建奴對遼東漢人的殘殺,提到了當年毛帥帶著眾人殺韃子的往事,並希望尚將軍善待石城島上僅存的萬餘人,讓他們能有機會回到故土。

尚可喜聽說沈世魁終於認命了,這心裡美的,簡直要飛上天去了。他恨不得立刻見到老仇人跪在自己面前拚命磕頭的樣子。不過,作為一個受過元老院嚴格訓練的連長,尚可喜沒有忘記軍隊紀律。於是,他把降書和那封私信一塊送交給上面,連封皮都沒拆。

元老院很快就發來了命令,要尚可喜立刻帶領所屬部隊前往石城島受降。旅大的防務以及對石城島的物資運輸和人口轉運工作將由登州方面臨時負責。由於花生種植尚未結束,登州方面的運力也不充裕,因此人口轉運工作需要在一周內完成。尚可喜連長維持秩序的壓力很大。

等到尚可喜興沖沖的趕到石城島,卻沒有看到沈世魁來迎,只有沈志祥穿著喪服站在海邊。聽說了沈世魁自盡的原委以後,尚可喜只覺得難以置信。這是那個只會靠女人往上爬的商人能做出來的事情?一個只會呆在船上放炮的傢伙,竟然有這樣的志氣,為了所剩無幾的遼東漢人甘願捨棄自己的性命?尚可喜說是要去上柱香,其實是要看看沈世魁是不是真的死了。

看著那張有些熟悉的面孔,尚可喜百感交集。雖然這個人曾經起意殺害自己,但他畢竟在種種艱難困苦中堅持到了現在,沒有向韃子認輸。想起毛帥麾下的舊事,想想自家族人遭遇的慘事,尚可喜覺得自己似乎應該做得更多。

這時外面有人來報,說東邊的海面上出現了不少船隻,海岸邊也有軍隊集結,都打著韃子的旗號。尚可喜朝著沈世魁的靈位端端正正的敬了一個伏波軍軍禮,轉身出門。東江鎮到此為止了,但毛帥和遼東漢人十幾年的抗爭,是不會被埋沒的。

阿濟格呆在岸邊,手裡拿著澳洲望遠鏡。

「澳洲人也來了?」他喃喃自語,「真是貪心的傢伙。明明已經佔了那麼多富庶的地方,竟然還不肯放過這樣鳥不生蛋的荒島。」

去年他的巴牙喇由多爾袞帶著,沒有遭到大損失,但看著阿爾津的覆滅,他知道自己正面對上澳洲人也很難討好。因此,當看見澳洲船出現在海面上時,他立刻下令讓水師退到岸邊,擺出不願跟澳洲人衝突的姿態。

為探聽澳洲人的來意,他派出使者帶著禮物上島。如果可能的話,他打算請求購買一些明軍將領的物件,以及明軍俘虜,以便向皇太極回報時有個人證物證。不論澳洲人只想獲取人口財物,還是打算把這個島佔下來,他都要把事情理清楚才好跟皇太極報告。近年來皇太極對三兄弟越來越嚴,上次就因為沒有親自斷後,自己被罰了許多財物。這次征伐皮島不能竟全功,總得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才行。

沒想到使者沒回來,澳洲人卻突然要登陸了。五艘冒著黑煙的澳洲船在阿濟格大營西邊五里的海邊,放下了近百人和數門火炮,還有二十幾艘船把沒來得及靠岸的水師驅趕著向石城島而去。阿濟格著了慌,趕緊下令整隊,同時派出第二名使者去問,這些人到底打算做什麼。

這次使者倒是沒有被扣下,而且帶回了一條重要情報:來的是尚可喜。聽到這個名字,阿濟格就明白今天這事肯定不能善了了。這傢伙這兩年在復蓋這邊帶走了小三百條人命,雖然皇太極多次向澳洲人表示不滿,但澳洲人總是用誤殺誤傷或者並無此事之類的話搪塞大清,從來沒有處置過這個膽大妄為的傢伙。

他立刻命令步兵離開海岸,向內陸前進,自己帶著騎兵斷後。澳洲人的大炮射程很遠,呆在海邊只會挨打,必須儘快轉移。

就在亂糟糟轉移時,平地一聲雷,澳洲人開炮了,斷後的騎兵立刻亂了起來。這時斥候來報,那些澳洲兵衝過來了。阿濟格登高一望,果然見到一群灰色的身影從西邊湧來,雖然不足百人,卻有著百戰精銳的氣勢。阿濟格咬咬牙,帶著騎兵迎上去。上千人對一百人卻不戰而逃,這件事被皇太極知道的話,下場恐怕不會比阿敏好多少,他必須戰。身邊這兩百騎兵都是精銳,他也有信心不致大敗。

根據從萊州逃回的人說,澳洲人的陣列沖不得。阿爾津那隊人當時眼看著要衝到跟前,莫名其妙的就倒了,後面看的人連怎麼回事都沒弄清楚。因此他始終和東江支隊保持著一里以上的距離,並時刻小心遠離海邊和火炮。

……………………

「日他娘的,太不要臉了。」尚可喜臉色鐵青。

因為要盡量阻止滿清水師撤回岸上,東江支隊不能原地固守,必須主動進攻,他已經做好了和韃子打一場硬仗的心理準備。卻沒想到韃子根本不打算來真的,馬不停的小步慢跑著,隊伍絕不集中。步槍夠不著,炮彈打不中,戰士們前進,韃子們就退,戰士們停下了,他們又四面八方的湊過來,遠遠的圍觀,似乎海裡面那些正在撲騰的水軍跟他們一點關係沒有。

「攻他們的大營,我看他們敢不敢不要大營!」尚可喜沒耐心慢慢玩遊戲了。

對方始終避戰,哪怕被佔了大營也不為所動,乾脆利索的向北退去。尚可喜沒有多少辦法,也不敢冒進。等到阿濟格退回岫岩時,只有五個人成為東江支隊的戰果,其中四個還是榴霰彈的功勞。

陸地上斬獲寥寥,海上卻收穫頗豐,不但繳獲了數十艘大小船隻,還捉了幾百建奴,其中官最大的是戶部參政馬福塔。這傢伙可能是覺得石城島能一鼓而下,想多賺點功勞,便上船準備打個頭陣,結果因為船隻位置太過靠前沒跑掉。

或許是跟朝鮮人打交道多了,馬福塔頗為能言善辯。跟尚可喜一見面就數落東江支隊的不是,什麼飛揚跋扈啦,不顧大局擅啟邊釁啦,破壞宋清關係啦之類,把尚可喜身邊的勤務兵說得一愣一愣的。尚可喜只說了三個字:「弔死他。」

掛好了馬福塔,又辦了幾件事,尚可喜坐下來歇息,端起搪瓷缸子咕咚咕咚喝水。忽然他瞥見勤務兵臉色發白,便笑道:「人家幾句話就讓你腿軟了?沒卵子的傢伙。」那勤務兵只是搖頭:「沒,我沒怕。就是……元老院……只讓我們來受降,沒讓我們……」

尚可喜哈哈大笑:「還說不怕?不過你小子這也怕那也怕,偏偏就沒想過,咱們要是連湊到鼻子底下的小鬼都不敢揍,首長會咋看?只要打贏了,好處到手了,報告里不怕寫不出理由。」

「首長把咱們放在這兒,不是要我們看家護院的,是要我們張嘴咬人的。只有狠狠的在韃子身上咬幾個血窟窿,首長才算沒白用咱們。」他得意的搖頭晃腦,這幾十條船能大大加快石城島的轉運速度,最起碼節約一天時間沒有問題,以後還能增加渤海灣這塊的運力。在大宋,這種功勞不比斬將破敵小多少。想當初,他多次去復州蓋州「武裝偵查」或者「登陸演習」,雖然被上頭警告了幾次,最後卻沒有大的處分,不就是因為弄到了糧食,減輕了後方負擔嗎?

喝完水,尚可喜起身去巡查。雖然島上百姓的營地有登州來的民政幹部管理,但東江支隊的武力還是很有必要的。跟著沈世魁退到石城島的這些百姓都是抵抗滿清最堅決的人,他們對能跟八旗兵打仗不落下風的東江支隊很佩服。而且雙方都是東江鎮的出身,天然有親近感。反而是登州過來的幹部很是受了些白眼。尚可喜擔心他帶的戰士們和百姓太過親近,有可能引出犯紀律的事情,他不想做黃熊第二。

剛走了兩個營區,一個登州來的幹部小跑著過來找他。接過一個記錄本,尚可喜低頭看了兩行,突然就眉飛色舞起來。

「鎮江堡能堅持住嗎?」皇太極的聲音里流露出極大的不安,這在往常是絕不會出現的事情。

「能。澳洲人只出動了不到三十條船,只有兩條以前那種大船,人數也不到五百。鰲拜手裡有三十門炮,其中有三門仿澳洲大炮,專用炮子不下千枚,又有精兵兩千餘人,糧草可支三月,斷不會失守。」寧完我的聲音聽起來倒是信心很足。

比起剛出征時,皇太極已經瘦了一圈了,愁的。澳洲人動作太快了,他剛過漢江八天,澳洲人就把江上的浮橋拆了。為了能把隊伍帶回去他費盡心機跟澳洲人交涉,捨棄大量戰利品之後總算平安過河。

得知皮島的變故後,皇太極擔心後路再出問題,安排李倧遷都後立刻帶兵返回。大同江和清川江他過得心驚膽戰,生怕澳洲人把漢江上的事情再來一遍。幸好這種事情沒有發生。

但剛過了清川江,皇太極就得到鎮江堡的急報,有幾十條澳洲船在鴨綠江口活動。皇太極立刻加派人手打探敵情,並要求先期抵達鎮江堡的鰲拜加強對江口的防禦。

自從澳洲人炮轟鎮江堡後,皇太極對於江防和海防的重視程度有了大幅度提高。再加上得到了某個神秘人物的幫助,現在的鎮江堡,擁有了遠超過去的防禦能力。因此皇太極手裡的文官們對鴨綠江的安全還是很有信心的。

……………………

「轟!轟!轟!……」一連串炮彈在城牆上爆炸。夯土的城牆上出現了一條條裂縫,城頭已經站不住人了。

「咱們是不是也開炮?」何洛會灰頭土臉的跑回來問鰲拜。

「不,再等等。這幫澳洲狗子不能老這麼放炮,等他們再近一點。」鰲拜搖搖頭,「還以為城頭這些炮已經打得夠遠了,沒想到還是比不過他們。」

果然,見城頭沒有動靜,澳洲船隻開始向上遊行駛,漸漸進入了炮台的射程。鰲拜見時機已至,趕緊下令炮台開炮。然後,一柱香的時間過去了……

「該死,還沒準備好嗎?」鰲拜一臉焦躁,「告訴石廷柱,要是澳洲船過完了他的炮都打不響,我把他的人都砍了!漢人就是靠不住!」

由於幾個炮台被澳洲人重點照顧了一遍,烏真超哈的炮兵都跑光了。等開炮命令下來,石廷柱趕緊把人召集起來,可是還沒調整好角度,澳洲人發現炮台讓有人活動,又一輪炮彈打過來……折騰了幾次,三門仿澳洲大炮被炸翻了兩門,炮台上根本站不住人,更別說開炮了。石廷柱急得快哭出來了:「不是說已經談妥了嗎?為啥又來了?」

「就為了這個?」皇太極一臉懵逼。

進攻朝鮮之前,為了保證補給,皇太極徵用了遼海行幾艘澳洲船運糧並幫助渡河,沒想到澳洲人竟然拿這個做理由來干涉。

「可是這是快兩個月前的事情了,他們上次在漢江為什麼不說?」皇太極納悶的看著寧完我。

「他們說最近剛得到消息……」

「放屁!那時候我們還沒出兵,還沒把他們的商站圍起來,他們完全可以得到消息,然後用電報發回去。」

「澳洲人還說,現在聚集在鴨綠江以南地區的朝鮮人——就是被我們抓回來的那批人——面臨著什麼人道主義危機,要我們為他們提供安全的食物和飲用水,不然他們就要接管這些人。」

「……太不要臉了。我們忙前忙後把人收攏起來,又千辛萬苦的帶到鴨綠江邊,他們要做的就只剩裝船了吧?鎮江堡那邊有新的情況嗎?」

「沒有,鰲拜出戰受傷之後,澳洲人把住了我們渡河的退路,但沒有上岸攻打鎮江堡。」被澳洲人掐住命門,寧完我不能再保持之前的樂觀,但他還在儘力尋找突破點,「現在睿親王正在向上游尋找渡河地點,只要找到,我們就可以把身份比較高的人先帶過河,那些肯定要不到贖金的,分他們一些也沒大差。」

「唉,就算有渡河的地方,也不可能讓這麼多人都平安渡過,至少那十幾萬奴隸肯定過不來,輜重的損失也不會太少,還是只能讓澳洲人一步……這次是我太心急了。」皇太極苦惱的揪住鬍鬚。

本以為依靠從澳洲人那裡買來的各種軍械,可以很輕鬆的解決朝鮮。其實事實上也是如此,只是錯估了澳洲人,尤其是錯估了他們的出兵速度,才導致了如今的全面被動。

寧完我卻說:「此事並非陛下急躁。澳洲人極強橫,又得江南膏腴之地,已是勢大難制。我大清若不能及早席捲北方,終難與之相抗。此番征鮮,雖未獲全功,然其主已降,自可得其物力為我所用。縱有澳洲人弄鬼,得其北方半壁亦不為難。可再命李倧遷至大同江北,如此,他必不敢再有異心。」

聽了這番話,皇太極臉色稍霽,旋又陰雲密布。先是豪格,後是他自己,在兩次戰役中都沒有取得令人信服的戰績,國內怕是又有人會不穩了。如何應付內憂,也是頗費思量。寧完我知道皇太極的心思,悄悄向西一指:「今冬可西狩寧遠。」

皇太極有些猶豫,此次所獲糧食不多,加上秋收也不會有多少,怕是不能支應。寧完我一笑,關寧軍的糧食又何嘗富裕?

「娘……」董白哭得稀里嘩啦。

「兒啊……」董白的母親也是心肝肉兒的叫著大哭。雖然董白比以前長高了,長壯了,還晒黑了,但白氏還是輕易的把她認了出來。

哭了好一會,董白才想起旁邊還有歸化民幹部看著,忙擦乾眼淚,拉著白氏的手跟她介紹:「這位是某某隊長,是我們生產隊的領導。這位是某某婦女主任,農場的女子都歸她管。這位是任姐,是我的組長,對我可照顧了。……」她每說一個人,白氏便趕緊上去磕頭,然後立刻被人扶住,沒人受她磕頭。

等見完了領導,董白便把白氏帶去農場里她們的新家。原本來之前白氏打算在城裡尋處宅子,但董白不願離開農場,說了農場的許多好處,而且早在上個月,她得知白氏要來之後,便從農場新修的宿舍樓里申請了一處一室一廳的房子。白氏拗不過,只得依了她。

來到宿舍一看,屋子乾淨、敞亮,還有幾樣床鋪桌椅之類的澳洲傢具,鑲了鐵條的玻璃窗透明的就像沒有一樣。白氏雖然在來的路上已經見到許多房子上都有玻璃窗戶,但自己住的地方畢竟感受不同,她看得連連點頭。不過很快她就覺得不對,拉著董白問道:「這房子好是好,怎麼這麼小呢?」董白笑道:「大宋不興幾進的院落,別說我們住的地方,就是首長們住的房子也就比這個略大一些。」

「那如何有體面?」白氏不以為然,「上下尊卑都不講究,如何讓人心服?」

「您說的都是朱明那一套,大宋首長說,要讓天下百姓都住進磚房,大宋朝廷才有體面。」董白笑說,「上次建築公司有個梅首長來給我們農場職工修宿舍樓,這話是他親口對我說的。杜甫說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宋可是實打實的造出來了。」

白氏一把抓住女兒的手:「可是那梅首長對你有意?」

董白暈生雙頰:「沒有的事。梅首長是在動員大會上說的,有好幾百人呢。」

白氏有些失望,找了張椅子坐下。董白拿來個搪瓷杯子,從熱水瓶里倒出些水遞給白氏。

白氏喝了一口,輕輕嘆了口氣,輕聲說道:「澳……大宋治好了娘的病,又幫咱家還了債,按理說,娘不該說他們的不是,可有些話,我還得告訴你。」

突然嚴肅起來的語氣,讓董白有些緊張。她緊握住雙手,等著母親接下來的話。

「你年紀也不小了,娘也該給你找個人家了。現在咱們家綉庄沒了,拿不出多少嫁妝,要想找個好人家不是那麼容易,你要把以前的東西重新拾起來。要是一直在這裡種地,不會有什麼出息。我也聽說過那個什麼軍屬會的事情,醜話說在前面,你要真要嫁給那些軍戶,我就一頭碰死在你面前,你父親九泉之下也會不得安生!看看你現在,一身糞臭味,不說哪個高門大戶能瞧上你,你自己都不覺得難受?還有剛剛在外面你跟那個什麼任姐說話,哪有一點知書達禮的小姐樣兒?我聽著恨不得找個縫兒鑽進去。你啊,要為自己做些打算了,不能凈由著別人安排。娘當年要是能嫁到個大些的門戶,也不至於落到現在的地步……」白氏說著說著便哽咽起來。

董白聽得莫名其妙,現在的松江城裡城外,除了首長,哪裡來的高門大戶?而且農場女工和軍隊的聯誼活動要求年齡在十六歲以上,自己還差三年呢。她見母親語氣有些不對,不好直接問,只是委婉解釋說,因為剛參加了一個沼氣安全知識培訓班,身上的氣味是有些大,不過洗洗就行了。合作社裡有玫瑰味的香皂,洗完後身上還有花香。白氏一路辛苦,也正好洗塵。宿舍一樓就有開水房和浴室,十分方便。

沒想到準備換洗衣物時又引起了白氏的不滿。白氏覺得董白給她找的衣服不倫不類,顏色也太妖嬈,穿著簡直像纏頭賣笑的下賤女子。董白好說歹說,又去鄰居周丹(因為丈夫回了松江,看樣子短時間也不會走,她便也申請了一間宿舍)家裡借來一套還算傳統的衣服,才把母親安撫下去,服侍她好好洗了個澡。董白覺得母親如此反常,不像是長久分離後的激動,必有原因,便小心的陪著母親說幾句詩文和笑話,逗得母親高興了,再探問她的想法。

原來白氏從蘇州出發時因故沒坐上起威的船,正心急如焚時,卻遇上了申家的船要出行。申家乃長洲縉紳,出過申時行這樣的大人物,現在當家的申用懋最近病倒了,百般醫治無效,申家人只得前去松江求醫。因為見白氏雖然一副落魄樣兒,談吐卻甚是不俗,申用懋的兒子十分驚奇,便請白氏上船同去松江,路上還能讓她陪自家夫人說說話。

申夫人對白氏也很滿意,也很同情她的遭遇。當得知白氏的女兒在松江為她求葯治病時,申夫人便考慮起了孫兒的終身大事,董白的孝行讓她很看得上眼,她想到了松江之後見見這個孝順的女孩兒。按照申夫人的意思,只要模樣好性格好,婚事便好商量,嫁妝什麼的並不要緊。聽了這話,白氏的心裡自然樂開了花。沒想到了地方卻發現女兒的模樣和性情竟然全都大大變樣,她如何不急?申家這樣的大富之家可不是隨便什麼人家都能攀得上的。

可還沒等她細細向女兒分說,窗外忽然傳出了很大的說話聲。白氏嚇了一跳,卻見女兒走到窗口細聽。那聲音說了什麼白氏一點沒聽明白,正要問女兒,董白先說話了:「娘先在屋裡歇息,農場里有事,我去一會子。今天的晚飯在桌上,大碗扣著的便是。」白氏忙問緣由,女兒只說是颱風要來了,農場開會布置防災減災任務,便匆匆出門。

大浪猛烈的拍打著海堤,濺起的水花足有兩三層樓那麼高,一隊伏波軍士兵背著鐵鍬麻袋竹籠等物,沿著石制海堤內側匆匆前進,不時有細碎的浪花飛濺在他們身上,不過沒有一個人閃躲。

「報告連長,我們離發現險情的堤段還有大約三百米。」一個渾身濕透的伏波軍戰士大聲向帶隊軍官報告道。

「同志們,加速前進!」連長李大民回頭喊著,他和那個說話的戰士走在隊伍最前面。

雖然天色只是蒙蒙亮,但視野中已經能看見一面飄揚的旗幟,排查險情的某個小隊正在旗幟下面忙碌著。

夜間巡邏時,一個小隊發現某處堤段出現了輕微的塌陷情況,由於在暴雨之後這種情況並不少見,當時他們只是作了簡單的記錄。但當他們第二次巡查到此處時,輕微的塌陷已經變成了管涌。知道大事不好的小隊長立刻派人聯絡最近的幾支部隊。李大民所在連隊的待命位置離得最近,因此也到得最早。

「怎麼辦?」看見有幾個地方土都拱起來了,李大民有些手足無措,這幾天在培訓班學來的那點知識早就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叫上五十個人跟我們去搬沙土,剩下的人把竹籠拆開鋪在涌水和鼓包的地方,然後往上堆土堆石頭。快!」姓吳的小隊長是本地人,說著一口非常不標準的新話,幸好李大民和本地人打的交道多,沒有聽岔。

因為事先沿海堤準備不少物資,封堵管涌的工作進展順利。在陸續趕來的軍民共同努力下,不到三個小時,管涌便止住了。

風小了一些,第一批圍堵管涌的人被換下來休息。李大民和那個小隊長找了一個稍微背風的地方,一邊抽煙一邊閑聊。交談中得知他叫吳嘉允,是本地張堰人,匠戶出身,以前有點功名。元老院佔領松江府時他正奉知府方岳貢之命在漴闕一帶整修海塘,後來被吸收進了元老院的海堤施工隊。由於他本有基礎,又勤學肯干,在海堤完工後被提拔為小隊長,和其它幾十個小隊一起承擔著整個上海市海堤的巡查維護工作。

「元老院修海堤可是讓我開了眼了。以前按照我修石塘的修法,哪怕是錢糧管夠,六千丈的海堤我也得修一年。這元老院用同樣的人手,按照澳洲修築法,一年竟然修了幾萬丈。我們祖祖輩輩修海塘,到現在竟成了外行人了。這幾年我邊干邊學,又請教首長,也只弄明白了六七分。」吳嘉允把煙屁股在地上摁熄,站起身來,「馬上要漲潮了,我得再去堤上巡一圈。」

李大民也起身準備整隊。為了保住黃浦江以東以南新開闢的耕地不被海水浸泡,這次團里的任務很重,要幾天幾夜呆在堤上。他們連不能老躲在後面讓別人幹活。

忽然海堤那邊聲音大了起來,接著兩人便目瞪口呆的看到剛才還貌似完好的海堤垮了四五丈寬的一段,一浪一浪的海水從缺口處奔涌而入,人們驚恐的四下逃竄。

李大民趕緊命令吹號讓連隊集合。因為看見海堤決口,戰士們有些驚慌,有人說口子太大,怕是堵不住了,能不能退後一點堆個土牆什麼的。李大民大聲說:「咱們的名號是什麼?伏波軍!你把屁股對著波浪逃跑,還算什麼伏波軍?同志們,為了元老院和人民,跟我上!」

海浪劈頭蓋臉的砸下來,砸得人暈頭轉向。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海水灌進嘴裡,灌進耳朵里,灌進任何能存水的地方。腿上像綁了幾十斤沙袋一樣,手上更是一點知覺也沒有。

李大民不知道他們在浪里站了多久,他只知道左右挽住他胳膊的戰士還在,這讓他安心不少。

由於巨大的糧食壓力,元老院在黃浦江東岸至海邊開墾出大片耕地。這些耕地在暴雨中有許多都淹了水,這一季的收穫基本指望不上了,但水退後還能補種其它東西。可要是被海水淹過一遍,那就是幾年之內都沒有盼頭了。如果不能在漲潮前堵住口子,受害農田的面積會大大增加,李大民深知其中利害。為了儘快堵住缺口,他讓南邊的戰士們拽住麻繩,自己帶著兩名戰士各自將一根繩子綁在腰上,奮力向缺口北邊的海堤撲去。

沙土的堤壩雖然已經決口,但仍有不少地方並未完全垮掉,李大民趁著浪頭和浪頭的間隙,利用殘缺堤壩的掩護,靈巧的前進,成功的到達了北邊的海堤。但有一名戰士卻不慎被海浪拍倒,拉回來時已經沒有了氣息。

兩根麻繩之間,一百多名伏波軍戰士緊緊的抱在一起,在他們面前,許多軍民將一個個裝滿石塊的竹籠和沙袋從兩側被投入海堤的缺口。等到海堤缺口完全合攏時,浪頭已經開始衝上大堤,填沙袋的人都快站不住腳了。李大民和他的戰士們互相攙扶著到後面休息,有些人已經完全走不動了,是被其他軍民背下來的,他們的軍裝被撕裂了,臉上身上全是一道道血口子。

吳嘉允看著李大民他們漸漸遠去的背影,喃喃自語:「方知府輸得不冤。」

……………………

青浦縣一座農家小院里,几案上茶香未散,女子正在收拾杯盞,男子坐在樹下閉目沉思。

「真的要做了。」男子用低沉的嗓音慢慢說著,「你還是先走吧。」

「走?去哪兒?家都沒了。我不想再一個人孤鬼一樣。」女子的聲音里有著掩飾不住的憂傷,「髡賊的氣焰眼看著一天天起來,到處都有他們的人,我又能躲去哪裡?」

「這次弄不好會丟掉性命的。」男子拿出扇子扇起來,「我為報仇是不在乎的,可是你……」

「人生自古誰無死?能如錢、瞿二公一般,死有何憾?再說,此生能得君為知己,足矣。」女子晃晃衣袖。男子知道,裡面藏著一把匕首。

「也罷。此事諸公籌劃久矣,又是趁著風天,髡賊大船皆不能動,當能勢如破竹。我等未必便死。」男子搖著扇子,「此次當一雪破家之恨!」

老孫頭左手提著鑼,右手挑著燈籠,沿著一條小河溝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他是在巡夜,要是以前,他可不會在雨剛停的時候出來巡夜,但現在不一樣了。

村子正好在大明和大宋的邊界上,小河溝就是分界線。溝那邊歸青浦縣管,還是大明的地界,日子苦得很,常常有人偷偷跑過來。前年來的多是本地人,鄉里鄉親的,人熟,也守規矩,只要能有個扛活的門路都不會鬧騰,本村有些人家還悄悄收在家裡當長工,不告訴伏波軍。去年就不一樣了,越境的多是從更遠的地方來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逮著什麼吃什麼。老孫頭家裡有兩隻從天地會貸的雞也被他們偷去吃了。村裡人對他們恨之入骨,個個睜大了眼睛,就像以前開鐮之前守衛稻田一樣,但凡有個風吹草動,就是全村精壯齊出,先把人找出來打個頭破血流,再交給伏波軍或者國民軍處置。雖說因為打死人被大宋官府警告過幾次,但守邊的大宋官軍畢竟人數不多,不敢對村裡太較真。村民也學會了盡量不往頭上招呼。

等今年過了年,情況又是一變。青浦縣的大明官府害怕大宋官軍像打南京一樣打過去,棄官逃跑了,繼任的縣令到夏天也沒上任。眼看著青浦縣越來越亂,匪人一隊隊的亂竄,老孫頭的村裡也越發懸心。幸好附近駐有伏波軍,大股匪人過不來,村民只要留神小股匪伙就行了。

老孫頭沿著溝走了一段路,正準備回頭,忽然發現前面的田埂有些異樣,似乎塌下去了一塊,他便低頭走過去看。這一看可把他嚇了一大跳:田埂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腳印。他再回頭看看來路,雨後的土路上孤零零的只有自己的一行腳印。

「壞……壞了……」老孫頭只覺得渾身發軟,看這腳印至少有上百人吶。他後退兩步,沒提防雨後路滑,一跤摔倒,連燈籠都掉進溝里去了,只有鑼還在,倒地時鑼在腰上硌了一下,疼得他一時站不起來。

這倒提醒了老孫頭,他趕緊把褲帶上的槌拽下來,咣咣咣的敲起來,邊敲還邊念叨:「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求您保佑伏波軍速速趕來救命啊!」

正敲著,遠處忽然響起一片爆豆般的槍聲,似乎是炮樓里的大宋官軍發現敵人,打起來了。老孫頭定了定神,趕緊爬起來,摸黑向村裡跑去。

村民早就被響聲驚動了,村長和民兵隊長站在村口。見老孫頭像泥鰍一樣鑽回來,他們趕忙問發生了什麼。得知可能有上百人越界,村長顯得憂心忡忡,民兵隊長卻大叫一聲:「來得正好!」回頭就召集民兵準備出戰。

「呯呯!……嗙!」隨著幾聲槍響,一個黑乎乎的身影重重的倒在泥水裡。還有幾個影子慌慌張張的跑回去了。

民兵的歡呼聲響徹田野。這可不是往常抓流人,那個不許動火槍的;也不是以前和零散匪人的小打小鬧,跟捉迷藏似的;對面可是實打實的跟你過招,弓箭火銃都有,雖然是夜戰,看得不太清楚,但比起枯燥乏味的民兵訓練可帶勁多了。

「都給我悄悄的,一群豬!」民兵隊長小聲罵道。

按照平時應急預案的要求,民兵作戰一般不離開村莊五里範圍,遇險可放起花火箭求援。村長得訊後本想立即求援,但被民兵隊長頂回去了。根據老孫頭帶回的情況判斷,敵人應該是準備攻擊炮樓。作為一個在國民軍犯紀律被強制退伍的老兵(?),隊長根本不相信有什麼匪人能比他帶的兵更能打,於是直接把人拉到村外通炮樓的大路上,打算至少牽制住一部分敵人。很快,他們便堵住了一隊匪人。

可等到打起來他才發現,對面固然是烏合之眾,他的民兵也好不了多少。一熄了火把,就有好幾個人磕著碰著,而對面一放弓箭火銃,馬上有四五個人找不著去哪兒了。又不是沒練過夜戰,怎麼打成這個德性了呢?要不是他領頭打了一個反衝鋒,說不定糊裡糊塗就敗了。

等衝散了對手,發現對面不過如此之後,民兵們又表現得過於興奮,跑起來就停不住,俘虜丟在後面沒人看,全都嗷嗷叫著往前沖。要不是哨子還算管用,他們今晚就要鬧出大笑話了。到最後,隊長啥動作也不敢做了,就蹲在路邊守著,有人來了不答暗號,就一排槍打過去。

隊長帶著兩個人貓著腰走到那個中槍的人身邊,一摸,還有氣,便把他拖回去。那人哼哼,隊長就抓了一把泥糊在他嘴裡。他盤算著,這次抓了十八個俘虜,不知能不能得個通報嘉獎什麼的。要是能允許重回部隊就好了,不過想也不可能吧。民兵扭傷摔傷了七八個,還有三個人到現在也沒找到,不知躲哪兒去了。怎麼看也算不上一次漂亮的勝利。

天邊開始發亮,去聯絡炮樓的人回來了,帶來了伏波軍的命令。命令上說敵人大部已經被擊潰,但可能還有小股敵人散落在各處,要他們繼續搜索殘敵,並儘快將俘虜押解過去。另外各村都要隨時準備抽調人手,等上邊的命令下來,就跟著伏波軍邊防部隊一塊去青浦縣剿匪。聽起來這次匪人鬧出的亂子似乎很不小。

「你是誰~為了誰~我的戰友你何時回……」

伴著柳水心清亮的歌聲,1637年上海市抗洪救災先進事迹巡迴報告會在國營農場的禮堂開始了。

「營長,營長,求你了!我做不了這個演講,您就高抬貴手,放我一馬吧!」

舞台後面,李大民正在苦苦哀求,而他的營長則用一種莫名其妙的神色看著他。

「你小子好歹也是個連長,怎麼一點臉皮也不要?昨天要你上台的時候,你可是半個不字都沒說啊。再說,今天上午第一場,你不是說得挺正常的嗎?就照著上午那樣,說說你們當時怎麼想的怎麼做的就行了,怎麼這會你要縮了呢?」

「我……我就以為只說那一場……」

「胡扯!『巡迴』兩個字啥意思你不懂?你文化課全睡覺了?別磨磨唧唧的了,趕緊上台。一隻羊也是趕兩隻羊也是放,多說一場又不會出人命。」

「營長,這一場說完了怕是真要出人命了!」

「你吃錯藥了?這麼光榮的事情怎麼會出人命?」

「……營長,我老婆就是這個農場的,剛才我偷偷往前面看了,她就坐在下面呢。她要是知道了我幹了那麼危險的事情,我接下來的日子怕是就不好過了。」

「……我說你個大老爺們怎麼連老婆都管不了呢?我告訴你,這次報告會,是宣傳我伏波軍光輝形象的政治任務,聽清楚了,這是任務,是光榮的任務,你能對任務說不嗎?」

「營長,您就別拿這帽子來壓我了。您要是能幫我過這一關,我當牛做馬報答您。您另找個人上去說,事情該怎麼說就怎麼說,只要不提我名字就行。」

「扯吧。你老婆不知道你在哪個連?再說報告內容都登報紙了,她能看不明白?」

「嘿嘿,我老婆大字不識一個,咱們連隊上次改編後的名字我也沒跟她說。只要台上不露餡,別的都好辦。營長,只要您幫我這一回,兩包聖船沒的說,接下來打青浦縣,我們連也絕對給您掙面子。」

「你這個連長都慫成這樣,下面的還能好到哪兒去?得了得了,三包。」

「行,說定了三包。謝謝您了營長,可救了我的命了。」

「不許擠鼻流水!狗肉上不得席面。」

……

與此同時,台下觀眾席上。

「這台上說的什麼啊!聽都聽不清楚。」周丹把一份報紙遞給坐在旁邊的董白,「還是你給我念念吧。」

過了一會,觀眾席里忽然傳出一聲尖叫。周圍的人都扭頭看過來。

董白的臉都紅了:「丹丹姐你鬧什麼啊?」

周丹似乎沒聽到,只是哼了一聲:「等他回來,看我怎麼收拾他!」

「這些人到底是為什麼來送死呢?」不止一個人腦子裡想過這個問題。

不管怎麼看,七月底的這場變化都讓人看不明白。雖然俘虜第一時間的說辭全是災後生活無著,無奈鋌而走險,但這兩年附近州縣都知道元老院來者不拒,只要來投靠的都少不了一碗粥喝,反倒是得罪了元老院的人沒有好下場。而且這些人的武器裝備也很不一般,普通匪人或者流民是拿不到的。

經過審問發現,這些人的口音,幾乎都是江北的。結合過年前後有三百人鹽丁莫名消失來看,這次出動的一百多人很有可能就是那些鹽丁。

經過突擊審訊,很快有人熬不住,招認他們確實是在趕去南京的路上被人攔下的。他們被帶到一個不知道名字的莊子里,好吃好喝的呆了小半年,除了習武沒別的要求。習的也不是拳腳棍棒之類,而是弓刀火銃這些要上戰陣的傢伙。由於和外界幾乎完全隔絕,他們一點不知道南京那件事的後續。直到最近,他們才被安排出來找澳洲人報仇,結果自然是毫無懸念的一敗塗地。

即使弄清楚了這件事情,幕後指使者的動機依然讓人琢磨不透。花了這麼大本錢,就為了一次必定失敗的自殺式襲擊?這是有錢沒處花吧?

就在此時,上海地區忽然謠言四起,有說缺糧的,有說缺銀子的,說得有鼻子有眼。總之,因為風災,元老院損失慘重,紙幣流通券馬上就要買不到東西了。一開始沒幾個人相信,銀行糧行不都正常上班嗎?可這時忽然有一個人去銀行拿流通券兌銀元,沒兌著不說還被抓起來了。雖然很快就有官方解釋說,那人是因為偽造流通券的罪名被捕的,但在刻意散布的各種謠言面前,還是有許多百姓不放心,趕去銀行兌換銀元。

這些年元老院的銀元流通券超發了許多,但老百姓手裡能有多少錢?六位數的銀元數量對上海銀行一點壓力也沒有。顧家因為潰決的海堤是他們承包建設的,正處嫌疑之地,這次也賣力的壓制了其他商家大戶的異動。

同時,上海警察系統也加大了對各類公共場所的管控力度,很快便抓獲了幾個散布謠言的人。經過審問,他們供認是受人指使。這個人叫張喟,是個算命先生,最近經常在小東門碼頭給人算命。可等警察們撲向碼頭時,張喟已經不知去向。

雖然對方的意圖尚未明確,但為了阻止災後的上海地區出現新的動蕩,元老院批准了進攻青浦的計劃。為了儘可能獲取詳細情報,此次行動將由特偵隊突襲已獲知的敵方據點,同時抽調一部分伏波軍應付各種情況,並清理青浦縣境內的各種土匪武裝。

颱風過去沒幾天,燥熱的感覺又包圍了江南大地的每個人。

蟲鳴聲包圍的農家小院里,纖纖素手將一粒香丸點入小巧的香爐中,沁人心脾的香氣很快便瀰漫在小院的空氣中。三盞油燈搖曳的光線里,一個男子正在伏案揮毫。

素手又輕揮團扇,為那個男子驅趕蚊蟲的同時帶來一絲涼意。几案上有一杯清茶,但這樣的暑熱天里卻不足以消解暑氣。本來一碗冰鎮酸梅湯是極好的,但自從男子得知市面上所售的冰皆為澳洲人所出,他便一塊冰也不肯用了。

不止是冰,油燈、熱水瓶、火柴之類他一概不用,鹽米布帛也要先確認是不是澳洲人產的。哪怕價錢貴上幾倍,他也會買大明的東西。但即便這樣,澳洲貨物依然讓人防不勝防。比如他現在用的宣紙,便是澳洲人新開的一個紙業公司的商品。僕人買回來之後,女子在紙卷包裝上發現了澳洲徽記,便悄悄把徽記裁去了。要不是這樣,他手頭怕是連一張能用的好紙也尋不出來了。

男子寫完字,拿起來輕輕吹了吹,讓女子看。那是一首詩,充滿了憤怒與凄涼的意味,和他之前的詩作比起來並不算出色,但她還是笑著稱讚。男子似乎看出她口不對心,微笑著搖搖頭。

「事情可還順利?」女子本不打算問這個問題,但她還是沒有忍住。

男子搖搖頭,然後又點點頭,說:「髡賊確實厲害。我原本以為能多少給他們添些亂,卻收效甚微。但也無妨,反正他們本就是棄子,只要能引髡賊來就行。」

聽了這話,女子微露不安,擔心的抬頭向外看了看。男子見狀,伸手將女子拉過來,輕撫她的頭髮:「你放心,他們要先打破莊子才能知道這裡。此時髡賊正是捉襟見肘,來不了多少人。我估摸著他們到這裡大概還有一兩天。你不是最愛那株桂花么?再好好看看它吧。可惜,等不到它開花了。」

「為報國讎家恨,身且不顧,又何惜一樹桂花?」女子垂首。

「不錯,國讎家恨。哼,又豈止是國讎家恨?可嘆那張天如竟欲勾連髡賊,當朝諸公皆為其所惑。若此謀不沮,非亡一國一朝,實亡天下。」男子拍案,「幸有仁人志士,戮力同心,又得天助,此番必當重挫髡賊氣焰,以警宵小。」

懷抱著心愛女子,仰頭看天上一輪圓月,男子心中壯懷激烈。

第十章

或許是前些天睡得不踏實,這一覺睡得好沉。當男子睜開眼睛時,他這麼想。

醒來時腦子還有些暈乎乎的,不知睡了多久了,現在可沒時間犯懶。他扭頭去看窗戶,可往常習慣的位置並沒有窗戶出現。他心中一動,伸手去摟枕邊人,可女子也不在身邊。

不對,有什麼不對勁,要趕快起來。等他掙扎著坐起來時,床前突然出現的兩個人讓他吃驚得差點從床上掉下去。

短短的發茬,毫無修飾的對襟衣服,目光中全無禮數,這是他無數次在夢中將其挫骨揚灰的髡賊!

「惡賊!還我全家命來!」他猛的撲向兩人。只是由於全身還在發軟,他重重的栽倒在床下,臉先著地。

兩人中的一個一把抓住他的髮髻,將他提起來:「許譽卿?」

許譽卿在一瞬間停止了掙扎,接著一口唾沫便出現在對方的臉上。對方卻全無惱怒之色,只是狠狠的把他摜在地上,又小心翼翼的把臉上的唾沫抹在許譽卿臉上,然後站直身子,一腳蹬在許譽卿肚子上。

「一個小時之內要他開口。」他輕輕的對另一個人說,然後離開了這間屋子。

「報告,女犯已經開口了。」一個身穿藍色制服的女子向他敬禮。

「不愧是周首長的高徒。」他拍拍女子的肩膀,「走,看看去。」

……………………

王微膽戰心驚的看著向她走過來的男人。她想把眼睛移向別處,只是怎麼都做不到。

「把你剛才說的再說一遍。」

「我……」王微渾身打顫,「我就是跟著……跟著夫君,在那裡住……夫君說,你們殺了許家全家,現在又殺了錢先生和瞿先生,不光是他,天下士子都要找你們報仇。……聽他說,現在他們的力量還不夠,皇帝朝廷和……百姓們都被你們……蒙蔽了,要讓天下人驚醒,就得做一場大事。把你們引過來,就是為了做出大事來,這樣還能為家人報仇……」

「現在倒是引過來了,可結果呢?你們布置的五處機關都很毒辣啊,隨便一處都能毀掉整個院落。但卻一點用也沒有。」男人的話語中滿是嘲諷之意,「倒是你們用的燃燒彈是怎麼弄來的,我們很想知道,這東西整個大明沒人能做。還有,你們還有多少同黨,在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王微嚎啕大哭,「我一個婦道人家,他怎麼會和我商議這些啊!」

「那就沒辦法了。」男人打了個響指,兩個穿制服的女人走上來,在震天的哭聲中開始了新一輪酷刑……

「你是……牧齋兄?」許譽卿難以置信的睜大了眼睛。

「不錯。公實兄,三年不見,一向可好?」錢謙益非常平靜的行禮。

「……錢抑之不是說你死了嗎?」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應該是個活人吧?

「唉……千古艱難唯一死。吾曾於某澳洲詩集中讀到此句,當時尚不以為然,而今,信也夫。」你別看了,我沒死。

「牧齋兄可是來勸在下投靠元老院的?」難道是剛才說得太隱晦了,澳洲人沒聽懂?

「非也,公實兄大才,何去何從自有決斷,非在下所能左右。」雖然現在洗乾淨了,你剛才在刑房裡哭天喊地屎尿齊流的樣子我可都看見了,比我當初還不如,「在下此來,是為這半年來所見所聞所思甚多,欲向公實兄討教。」

「還請牧齋兄指點,余洗耳恭聽。」

「澳洲人言其為前宋崖山之後,吾不知真假,故於去歲末事了後南下廣州、臨高各處,訪其備細。」

「可有所得?」

「吾於臨高劉公心瓊處,叨擾半月有餘,多次深談,又獲准入元老院之圖書館,蒙其以書相贈,受益匪淺。澳洲人於孔孟之道,研習之深,實過於大明。」

「為何其行事之中,全無仁義可言?不知華夷之辯,又在何處?」

「公實兄此言謬矣。兄亦多歷世事,大明治下,餓蜉遍地,民不聊生,大宋治下,政通人和,百姓安居樂業,此非仁乎?」

「然使百姓不知天理,唯求人慾,豈非以夷變夏乎?」

「天理?小人喻於利,正是天理。大明所敬之朱子,宋人多目其學為偽,而追根溯源,以先聖之大意治天下。故大明固步自封,大宋卻日新月異。吾觀宋人制器,其人已得天地之至理,造化之大功。鐵炮快槍,一日可成數百,巍峨巨艦,旬月可竟全功。此斷非大明所能抗者,抗之則禍速。吾等當為萬世開太平,豈能如當車之螳螂?」

「然則……」

「公實兄全家罹難,吾亦感同身受。然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兄當慎思之。元老院寬仁,不欲絕人之嗣,兄若能捐棄前嫌,以天下萬民為念,不唯子嗣得繼,亦可光宗耀祖,流芳百世。」

「余深荷國恩……」

「大宋寬仁,不欲絕人之嗣,又豈會強人所難?眼下青浦、嘉善等處生民艱難,元老院雖有心賑濟,無奈此地非其所轄,舉動招尤。兄若能以天下蒼生為念,努力為之,當可得享令名。」

「牧齋兄所言,莫非……善後局?」

「非也非也,公實兄非其鄉人,多有不便,且不顯兄之名。吾所言者……維持會。」

自從元老院破了魏塘和千家窯,嘉善縣就敗落了。

失去了縉紳大戶,當地治安狀況急劇下滑,盜匪橫行,雖然縣衙的胥吏基本完好,並未如縉紳大戶一般被一網打盡,但沒有錢糧,也就沒有民壯,幾個捕快如何是匪人的對手?到後來,這些人也和匪人勾結起來,開田莊者有之,放債圖利者有之,搞得烏煙瘴氣,縣裡收不上稅不說,連繼任的知縣都有兩任死於非命。本來嘉善縣的稅負在整個江南都是最重的,但這麼一來,連嘉興府的考績都沒法看了。

嘉興府很著急,為了對上面能搪塞得過去他們想了許多辦法,後來甚至拉下麵皮,求爹爹告奶奶請各地縉紳前來置辦產業。可當地百姓已經被元老院和匪人拉走了許多,安置流民又動不動就跟當地人起衝突,基本上收不到什麼東西。到後來元老院的廉價棉布大量湧入市場,種棉花成了賠錢的買賣,便也沒幾個外地縉紳願意去開田莊了。

後來這些官兒們見杭州的趙引弓和大明官府的合作弄得還算是「雙贏」,便輾轉求到元老院頭上。可元老院沒興趣,因為嘉興府拿不出錢來。最後只是由趙引弓出面,聯合嘉興徐家等幾個縉紳,把嘉善縣最西邊幾個能種桑養蠶的村納入絲綢體系。其它的地方依然是由著匪人們無法無天。

嘉善縣南邊某處有一個莊子,本來是魏家的產業,魏家壞事之後便淪為賊窩,幾經易主後,現在被一夥強人佔據。本來這些人都是縣中的良民,起事後也只是小打小鬧,但去年突然崛起,利用大量來路不明的火器,佔據了附近好幾個莊子。周圍的勢力都懷疑他們得到了某些大戶的支持,實情也確是如此。

「上次做的東西還合您的意吧?吳公子?」說話的是這夥人的頭目,姓阮,人稱阮老大。

「比上一批差遠了,五個裡面就有三個不發火。我那個本家的手藝如何我清楚,是你剋扣了東西吧?」這個吳公子赫然便是吳蕃昌。

自從被張彝憲放出來之後,吳蕃昌做事便低調了許多。他回到海鹽家中,和弟弟一起侍奉母親。雖然不再去一線打打殺殺,但他心中從未放下復仇之念。因為一個偶然的機緣,他在乍浦港遇上了一個久未謀面的本家兄弟,並驚喜的發現他居然會做火器!

看過幾件樣品之後,吳蕃昌非常滿意。雖然他做的火器不能和澳洲快槍相比,但已經比大明的火器好得多了,而且種類相當豐富。他當即表示希望幫兄弟開作坊。

這個兄弟並不願意拋頭露面,還要求做火器的場所儘可能隱蔽,特別是要遠離澳洲人,吳蕃昌尋了幾處,都不太合適。海鹽縣雖然也被伏波軍攻破過,但因為大多數縉紳大戶都基本完好,很快便恢復如初,而且澳洲人的鹽業公司在這裡有分號,不易保密。正巧平湖陸家在嘉善占的莊子幾年都是虧空,打算脫手,吳蕃昌便以很低的價格接下了這個莊子,開了作坊,還收買了一小隊強人來做莊子名義上的主人,同時保護作坊的安全。

聽到吳蕃昌這麼說,阮老大叫起撞天屈來。

「天地良心,吳公子,做這勾當咱是千小心萬小心,不敢逾越半分。給的什麼材料,咱都原原本本的交過去,不敢剋扣一點。那東西可是好相與的?一個不好,咱全伙都得上天。不敢在這個上頭分肥啊。」

「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帶我去見我兄弟。」吳蕃昌啪的一聲把扇子合上,起身向外走去,擺在他面前的那杯茶自始至終就沒喝過一口。

叮叮噹噹的敲擊聲在兩間小屋裡不斷作響,旁邊不遠處還有一間屋子散發著土硝和硫磺的臭味。

吳蕃昌拚命用汗巾捂住鼻子,扇子一個勁兒的扇著,但那股味道還是直往鼻子里鑽。本來他還想進作坊裡邊看看,但現在他只打算把兄弟叫出來說話。

沒過多久他兄弟吳金榮就出來了,渾身上下烏漆麻黑,還散發出一股被火燒過的氣味。看他這個樣子,吳蕃昌不禁退了一步。

「啥事啊,兄長?」咧嘴一笑,白牙和黑臉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吳蕃昌苦笑了一下。他這個兄弟家裡雖窮,但也能跟著族裡讀些書,小時候言談舉止似乎還有點儒生氣。可自從沒考上秀才後便有些離經叛道,甚至因為偷看李贄的禁書挨過打,後來更是拋下萬卷書,行萬里路去了。不知道他到底有著怎樣的際遇,現在出現在面前時,文氣是一點不剩,徹底變成了工匠做派,而且不管吳蕃昌怎麼勸,他都不願意改。

不願多談,吳蕃昌直截了當的指出了最近火器質量下降的問題。吳金榮聽了,只是搓著手,說最近運來的澳洲火柴少了,他只能在葯里多加硫磺,可能質量確實會受影響。

「你要知道,你族伯連著族裡八口人都死在澳洲人手裡,咱們吳家想要報仇,除了人手,就得靠這些火器。你一定要用心做,做得精細點。」吳蕃昌說得很嚴肅,「火柴不夠,我去想辦法,澳洲人最近整頓了萬有公司,把火柴批發的生意收走了,現在還沒找到合適的人去買。但你也要想想,還有沒有別的可以用,可以保證發火。要不寫信問問你師傅?」

「行,我琢磨琢磨。不過師傅怕是指望不上了,我都不知道他去哪兒了。」吳金榮搓搓手,「可想出法子之前,那澳洲快槍的彈藥我就沒法了,我現在只能用火柴葯來做,師傅教的用水銀的法子現在做不了。那幾個鐵匠除了卷槍管別的都不懂,教也教不會。對了,乍浦那邊有點事,我這幾天會去一下。你給我點銀元,我順便把上次說的遊標卡尺買回來。」

自從上海興起,乍浦就衰落了。

往日繁忙的港口,現在幾乎看不見一艘大船,只有一些小船和漁船,會在這裡進出。

日頭漸漸西斜,可陽光依舊熾熱。吳金榮眯著眼睛瞅著海面上的點點帆影,尋找著自己要找的目標。很快,就見一艘漁船乘風破浪,駛入海港。

「老孫,這趟買賣可好?」看見那人下了跳板,吳金榮便趕過去打招呼。

老孫本在呵斥幾個手腳不夠麻利的後生,斜眼一看是他,立刻換成一副笑臉:「我說怎麼耳朵老是覺得熱,原來是你。快快,到我家坐下說話。」

來到一處漁村裡,老孫拉著吳金榮在自家屋內坐下喝水說話,他的老婆自去整治飯食。

「澳洲人最近不讓漁家自己賣魚了,稍微齊全一點的全得賣到他們的漁獲點。要不,這次也能讓你吃點大鮮。」只能用一點雜魚和魚乾待客,老孫很是抱歉。

「哦?這是為啥?」吳金榮來了興趣。

「誰知道。聽說是他們缺糧了,舟山島這邊打的不夠,還往遠海去了許多大船,說是要捕捉鯨魚。」老孫口沫橫飛,「也是,你想想松江府現在比以前多了多少張嘴。今年先是旱,又來了場大風雨,壞了多少莊稼。就咱這村裡,吃不上飯的也多啊。幸好我跟澳洲人還算熟,能買些澳洲乾糧回來。多少能保著大傢伙有口吃的,不至於餓死。」

這個老孫從兩年多以前就在跟澳洲人打交道了。當時澳洲人剛打下了松江府和舟山島不久,別人還不敢亂動,他便帶著村裡一幫人去金山衛外海捕魚,還買了澳洲人的旗子。等他和駐守金山衛一帶的伏波軍認熟了,有時還能用蔬菜雞蛋之類跟他們做點小買賣,順便換一些日用澳洲貨。等他賺了錢換了一艘船,更是連舟山島都能去。只是他不願意剃頭,且因為家在乍浦,有大明官吏管著,不敢入澳洲人的漁業社,也用不得澳洲漁具,在澳洲人的大隊漁船高強度捕撈下,這一年來他的打魚收入已經降低了許多,也因此更重視倒賣澳洲貨這條路。

吳金榮是他的老客戶,雖然花在他這的錢不多,要的東西卻大都古怪得很,得花一番心思才能得到。只是這次實在不巧,金山衛那裡突然戒備森嚴,他自己也沒弄到多少東西,更別說給這傢伙帶那些不能吃穿的玩意了。

從老孫家走出來,吳金榮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從不止一個人口中聽說澳洲人缺糧,再加上金山衛伏波軍的異動,他判斷澳洲人可能會有大動作。具體的情報他打聽不出來,不知道族兄的海鹽縣在不在澳洲人的計劃里,但嘉善應該會是他們的目標。他立刻向嘉善縣趕去。

他在馬尼拉的日子不長,平日里主要是跟馬科思學習做軍火,直到倉皇出逃前一天才跟郝元的師傅見了一面,連他叫什麼都沒記清楚。雖然馬科思也給他上過課,但次數不多,吳金榮的興趣也不在這上頭,教的東西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沒記住多少。直到回到大明,想起被要求在窮苦人里傳播思想時,他才開始猛翻帶回的小冊子,然後悲催的發現郝元的師傅是用西夷文字寫的,而且和上課時不一樣,沒有漢語翻譯……

他只好搬出郝元當時的說法,可時間過得太久,當初聽得也不太認真,結果他說得亂七八糟,別人聽得雲里霧裡,折騰了大半年,除了被人當成瘋子,挨過幾次亂棍之外沒有任何效果。後來他乾脆放棄說教,只以手藝糊口。等遇上吳蕃昌以後,他便一門心思的沉浸在製造軍火的樂趣中。本來覺得這樣也不錯,可現在他才發覺沒有可靠同志幫忙的痛苦,要是他能在金山衛等地發展同志,或許就可以早些得到消息。

不過想也不可能吧。這些年嘉興一帶的窮苦人多去投靠澳洲人了,至少也像老孫這樣從那邊分潤了好處,有飯吃,有衣穿,幾個人願意聽他說那些幾乎就是造反的話?

快要進入嘉善地界時,路上出現了幾撥匆忙南逃的人,說是前面過兵了。吳金榮心裡咯噔一聲,不敢再走大路,等天黑後悄悄摸回庄外,此時莊子已經燃起了大火,外面還有伏波軍圍得水泄不通。他正打算悄悄退走,卻聽見莊子大門口傳來阮老大的喊叫聲。

阮老大他們受不了煙熏火燎,試圖衝出火海,卻沒一個是伏波軍的對手,統統被拿住了。伏波軍還沒怎麼逼問,他們就說出願意投靠的話。

吳金榮知道不好,悄悄把身體潛伏在一條小溝里,無聲無息的爬著。他要儘快通知族裡趕快逃命。

可路上伏波軍的封鎖很嚴密,吳金榮七拐八繞,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趕到海鹽縣,還沒見到城門,路上、船上便滿是伏波軍,一隊隊全是沖著海鹽縣城去的。他心裡略微放鬆了一點,看來還來得及去莊子上通報一聲。

此時,城北的莊子中的某間屋裡,吳蕃昌對著窗外的海鹽縣城,重重的磕了一個頭,抓起包袱就向後門沖。剛邁出兩步,一發子彈擊中了他的左腿。他倒在地上,疼得渾身哆嗦。兩個人衝上去抓他,他咬牙從包袱里拿出一個鐵球,大吼一聲:「髡賊!」拽著索子猛力一拉。

「藩漢,你為何不勸阻他們?」歸庄憤憤的說。

「能說的早就說了。這次你說了那許多,不也是無濟於事?」顧絳滿臉都是無奈。

就像北方那些蠻夷,一旦遭了災或者缺糧,便把主意打到大明頭上一樣,澳洲人這次也動了念頭。先是青浦縣,然後是嘉善縣,現在更是向崑山縣和嘉定縣伸出手。

只是這次他們的做法和往常不大一樣,在派軍隊佔據當地後,他們並沒有建立類似上海市政府的機構,而是全交給善後局來處理政務。而青浦縣善後局的頭面人物,赫然便是和澳洲人有毀家之恨的許譽卿,只是他和王修微露過一次面後便不知所蹤。此事之怪異,直令人人瞠目結舌。

「我是真沒奈何了。」顧絳毫無形象的打了個大哈欠,「聽到澳洲人要來,這千燈鎮上的大戶,個個歡呼雀躍,還有人說什麼澳洲人不會收那麼多稅賦了,真是可笑。」

「是啊,等他們領教了澳洲人的累進稅就知道厲害了。」歸庄也搖頭,「松江就不提了,廣東那邊,澳洲人的大農場都開到第八個了,地是哪裡來的?惠州那些人剛迎來澳洲人時都以為能保住自家土地,現在卻又如何?」

由於對澳洲人的事情感興趣,歸庄顧絳都偷偷去過廣東和海南。在大開眼界的同時,他們也越來越為自己的家族感到擔心。

廣東是澳洲人的大本營,他們經營廣州是真的下了大本錢。各種工廠商鋪讓人目不暇接,廣東的縉紳們也通過入股或者自己辦工廠掙了大錢。去年下半年正式把惠州納入元老院直接管理後,官營工廠還沒動,一堆臨高瓊州廣州潮汕等地的商人就已經趕去看地界號房子,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場了。

相比之下,杭州除了一個繅絲工廠,其它的都沒法看,而且隨著廣東那邊也辦起了絲廠,江南縉紳的收入已經開始減少。至於松江那邊的工廠,不但數量和規模沒法跟廣東相比,而且不容易入股。澳洲人經營的產業針插不進,其它產業也被招商局裡的幾個大家,像上海的魏家、徐家和孫家之類把持著,別的地方的大戶想要入股,澳洲人那裡都好說話,但就是這些人那關難過,有不少人扎他們的草人,咒他們不得好死。入股不成,自家的產業還被衝擊得奄奄一息,幾大商幫又被澳洲人捏在手裡,大戶們便只能指望土裡的產出了。為了維持家業不墮,向澳洲人示好便成了理所當然。

只是,說好的忠君愛國呢?而且,示好就能保住家業了嗎?看惠州那些縉紳就知道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可不管怎麼說,自家長輩就是興不起抗拒澳洲人的心思。

雖然被人稱為「歸奇顧怪」,但他倆還是有維護大明的心思的,只是無計可施,不免有些喪氣。顧絳忽然轉過一個念頭:「何不去尋此人問計?」他跟歸庄一說,歸庄也覺得好。

錢謙益提出的維持會計劃沒有獲得元老院同意。

在他看來,自從元老院登陸江南以來,松江府的人口已經從一百萬出頭增加到一百六十多萬,需要元老院提供糧食的也已經超過百萬人,按照元老院的伙食標準,這些人一年光糧食就要吃掉三百五十萬石。而按照報紙上給的數據計算,松江的幾個農場一年只能產出兩百一二十萬石,加上作為賦稅和天地會服務費收上來的糧食,一年也不過兩百五六十萬石而已。就算還能從運河上刮到幾十萬石漕糧,那也是入不敷出。更何況湖廣那邊已經打成一團糟了,能真正到手的很難說有多少。

在這樣的情況下,今年這場颱風就十分要命了。雖然錢謙益得不到準確數字,但看情形,松江城周圍有四分之一的田地不用指望了,別的部分估計也要減產。平白少了近一百萬石收入不說,還要賑濟災民,哪怕有顧半城他們出些糧食,元老院自己也大約要承擔一百萬石的虧空。而元老院在浙江、山東、南直隸的地盤全部遭受了各種災害,估計都是自顧不暇,擠不出多少糧食來救急。現在華夏大地不是天災就是人禍,各地都在拚命囤糧,你就算拿著銀子也不見得能買到多少糧食。

按照錢謙益的想法,只要能幫元老院把這個窟窿填上,自己的地位就能大大提高,大明的仕途是沒希望了,那就在大宋好好做出一番事業好了。善後局只限於一地,籌措糧食的能力不足,而他提出的維持會是一個不僅立足州縣,甚至還能跨縣、跨州的組織,能方便的調動江南多數縉紳的資源,獲得足夠的糧食。在伏波軍攻入南京後,相當多的縉紳們都改變了態度,開始積極尋找投靠元老院的門路。張溥和周延儒當權以來,重用方孔昭、陳祖苞等人,便是順應江南人心,對元老院示好的舉動。對元老院來說,只要動動印把子,不花一個子就能獲得百萬石糧食,以後還能源源不斷的獲得各種支持,也沒有收納難民的負擔,這種好事他們應該不會拒絕。錢謙益自己,也可以憑藉在江南士紳中深厚的人脈關係,在大宋朝廷里爬到很高的位置。

可沒想到,在他看來惠而不費的建議卻被元老院毫不猶豫的打了回來。熱臉貼了冷屁股,他一時也有些喪氣。莫非是自己無意中得罪了什麼人,被進了讒言?可這元老院不受賄賂,自己又是初降之人,無處打聽,只得仰天長嘆幾聲,暫時丟開手。

登陸上海三年後,元老院在上海的政務工作終於走上了正軌。農業、輕工業和重工業部門都湧現出一批合格人才(某些服務業倒是在這之前一兩年就達到元老院標準了),開始高效運轉,並經受住了颱風、暴雨和洪澇乾旱等災害的考驗,人民的生活得到了保障,沒有出現一般物資短缺的情況。而且因為江南日報上連篇累牘的報道各地災情,並與上海的災後情況進行對此,更是讓各地百姓和小生意人把上海視為樂土,紛紛趕來討生活,讓上海的市面比災前更為繁榮。

快到七夕節了,農場里的女子們打算好好過個節。去年七夕正是晚稻插秧的時候,節日里該做的事情基本上就沒做。今年好歹是在插完秧之後,正可以放鬆一下。雖然農場裡衣食不缺,合作社裡商品也算豐富,但巧果卻偏偏沒有,任潔去隊里拿工分換了幾塊銀元和一點零錢,讓董白和周丹去外面的集市上買些巧果、絲線和豆麥乾果之類回來,她還特意提醒周丹,一定要把買的酒藏好。雖然農場里一般沒人在這一天查酒禁,但也不能帶出幌子不是?

兩人說說笑笑的走在大路上,此時正是棉紡廠下班的時候,穿著白布工作服的紡織工人們正提著各自的飯盒從廠門口湧出來。

「今年他們的活計會少許多吧,上桃的棉花少得可憐誒。」周丹嘆氣,「我們就不行了,本以為能松一點,誰知還要弄什麼補種。過了節還有的忙呦。」

「行了吧,不補種你又要抱怨工分少了。」董白白了她一眼,「咱們算不錯了,工分直接換糧。他們的工資是按銀元算的,今年糧價都漲三回了,可他們工資還沒去年多。上次我還看到他們廠有人拿夾衣去當鋪換錢呢,不知道天涼了穿什麼。」

「棉紡廠再差也到不了那個地步。那人我知道,是個濫賭鬼,欠了賭債還不上,才往當鋪里跑。聽說他的組長每天下班時都要檢查他有沒有夾帶。」

一路走到集市上,正要到常去的大昌米行的分號買豆麥,卻見門上貼著封條,門外還有警察拉出黃線,線外的圍觀群眾黑壓壓一片。周丹是個愛瞧熱鬧的,湊過去問原委。人家告訴她,大昌內部有人偷偷把糧食運去偽明地界賣高價,昨天晚上船翻了,海事部門撈船時發現了大昌的糧食,於是今天一早警察就來抓人了,剛剛牽出一串人,從掌柜到夥計,一個沒落下。

沒買成豆麥,董白沒覺得有什麼,周丹卻有些惱火。

董白有些奇怪,農場里不是沒有豆子和小麥,只是手續麻煩些,少量的領些來泡巧還是能辦到的,為啥這麼煩躁?周丹只小聲嘀咕了幾個字:「五生不全啊……」

董白立馬明白了,感情這位想的不是泡巧,而是求子啊。她臉頰微紅,轉頭向集市裡張望:「再往裡走走,興許還有人在賣呢?就算沒人賣,農場里別的紅棗之類不說,花生是盡有的……唔!」

沒等她把話說完,兩隻粗糙的手便勒住了她的嘴。「誰TM要求子了?那個混蛋整天不把自個的命當一回事。要是他哪天沒了,我一個人掙的那點工分哪兒夠啊?前天他回來時我還揍了他一頓,也不知他改是不改。」

董白掙脫出來,揉揉臉頰,恨恨的盯了周丹一眼,說:「揍他,怎麼揍的?我前天晚上聽見隔壁有人喊哥哥,不知道是怎麼……」

話沒說完,一股猛烈的拳風襲來,但董白早有準備,側身退步,躲得乾淨利索。「死妮子,就你耳朵靈。」周丹掌不住笑了出來。

董白也笑了:「說真的,丹丹姐你為啥不跟大民哥的爹娘住一塊呢?以後真生了孩子,也好有人照應啊。」

周丹不笑了,嘆了口氣:「那你娘昨晚又跟你吵什麼?你也知道,上一輩的人,規矩太多,看你這裡不好,那裡不對,跟他們住一塊,沒的自己尋氣受!還不如分開住,各自便宜。」

「是啊,沒在一塊時總是想她,真住一塊了,老覺得不自在。」董白也不笑了,「看她氣悶,讓她出去做些事,她也不願意。」

正走著,看見路邊鋪子有賣巧果的,兩人便過去買。一問價錢嚇了一跳,今年的巧果比前年足足貴了一倍有餘。周丹抱怨了兩句,那販子馬上叫屈:「您兩位都是吃皇糧的,哪知道現在外面的行情!一斤上好的麵粉要四分多銀子,元老院天恩浩蕩,也得要兩分銀子才拿得到,炸果子的油也貴了,芝麻更是難買。您再看看這果子,走遍這條街,再沒有第二家的果子能有這般好看。」

兩人沿街走了一圈,把茶酒絲線之類都備齊了。今年浙江大旱,黃酒也貴了許多,倒是元老院的國士無雙還是原來的價錢,只是酒性太烈,隊里除了任潔沒人喝得下去,只得咬牙買了一小壇黃酒。一路看來,果然還是那家的果子最好,於是兩人回頭買了一大包,把酒罈子也藏在下面。

周丹摸出一個果子遞給董白:「小妹子,你在針線上還算做得,就是手腳太慢。來,吃個果子,看看能不能讓手再巧一點。」

董白知道周丹是看她身子單弱,想讓她多吃些好東西,心中感動,於是把眼一翻:「我可是全隊第一個會用縫紉機的人,姐你到現在還不會吧?這果子還是你來吃。」

「石翁,久疏問候,向來可好?」

「好,好,好得很。聽說你們都投靠澳洲人了,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啊。先祝各位升官發財,公侯萬代。」

滿是酸氣和怨氣的對話,讓歸園田居里回蕩著一股詭異的氣息。

利用水旱災害造成的壓力,澳洲人的魔爪已經伸到了嘉興府,不論是什麼名門大戶或者儒學名士,沒人能阻止他們的軍事行動。常熟和太倉雖然沒有被兵,但也沒有任何大的備戰工作,縉紳們似乎對變天的前景都認命了,對澳洲人的態度很低調也很曖昧,野天子張溥也似乎沒有阻止天地會在他的家鄉展開活動的意願。見此情景,蘇州一帶的縉紳大戶也打算順勢而為,畢竟家大業大,又是祖祖輩輩積累下來的,不能一火燒了。

可澳洲人的態度也很奇怪。不論從任何角度來說,在浙江和南直隸南部大旱,糧食嚴重欠收的現在,背靠太湖,還能保證基本糧食產量的蘇州對澳洲人來說應該有不小的吸引力。但不論是向趙引弓還是向天地會表達善意,都如同泥牛入海,沒有任何迴音。而上海招商局裡的蘇州人在一年前的招商局改制中都被邊緣化了,說話沒人理。

不是完全沒人知道周家曾經的舉動,但即便有人私下隱晦的向澳洲人表態,願意提供周家的情報,甚至是族中重要人物或者財產的情報,以保全自家性命錢財,元老院方面也沒有任何回答。

在這樣看不到希望的情況下,蘇州一帶的縉紳們重新開始審視局面,希望能找到突破困境的方法。申家前些日子去松江給申用懋治病,對元老院的了解比一般人強,因此被眾人隱隱看作首腦,而申家也積極奔走,將今年的中秋賞月會安排在原本是王心一的歸園田居之中,而這座園子也已經被申家買下來了。

經過前期的大量工作,申家已經和大多數大戶形成了一致意見。他們會組成一個類似行會的東西,抱團和澳洲人接觸,通過對元老院提供物質上的支持和輿論上的美化宣傳,以期成為元老院的長期合作夥伴,並保住自家的土地、奴僕、商鋪和地位。考慮到元老院擴張能力的不足,如果可以的話,聯合湖州等地的縉紳大戶實際控制太湖流域甚至大部分南京以東地區,這樣不論是對大明還是所謂的大宋,都能周旋一番。中秋會上,便要為下面的行動定下章程。不料久未露面的石翁卻突然闖了進來。

石翁是個白身,雖然總是以文人形象周旋於大戶和富商之間,但並沒有什麼勢力,這是一般人對他的印象。而他近年來的所作所為,讓消息靈通的人都明白他背後是周皇后的族人。莫非是周家甚至北京那位,得知此事將不利於大明,故爾派他來阻止?雖然向澳洲人示好是眾心所向,但畢竟可做不可說,要是直接跟大明貴戚對上,許多人還是有些犯怵。

申家長子越眾而出向石翁見禮,便引出石翁滿含怨氣的話語。這大明還沒亡呢,一個個便要搶著向新朝獻媚了。只是他也知道自己不能真跟這些人放對,說完那番話後,他微微一笑,說道:「計成一介布衣,豈能阻各位的大事?唯有一言相贈。」

「與虎謀皮。」燈火通明的大屋裡,計成嘴裡蹦出的這個詞讓在場的多數人都提起精神。

「何出此言?」不止一個人這麼問道。

「想必諸公多看過《平髡紀要》,也多少知道一些澳洲人在松江和廣東的所作所為。」計成手裡拿出的不是往日常用的摺扇,而是一疊書冊,「但諸公可知,惠州的大戶們又得到了什麼結果?」

看見有人已經開始翻看書冊,計成拿出扇子,在手心一拍:「惠州君子們當初迎伏波軍入城時也是如諸君這般想,納糧報效無不儘力。……豈料髡人外示仁義,內藏奸狡。髡人理政事無巨細面面俱到,初入廣州時其幹部不足三千,無力轄制惠州,便明示一切如舊,且輕傜薄賦,士民無不欣悅,以為太平安樂。……」

不論看沒看書冊的人都支著耳朵聽計成的話,心裡默默盤算。一直以來潮汕幫的人主做海貿,除了鹽以外和他們沒有多少競爭,在澳洲人展開大陸攻略後這些人幾乎全數投靠了元老院,因此對方的消息也不怎麼及時和詳細。這裡絕大多數人都不清楚惠州那裡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料髡人潛出細作,細細打探各家陰私,兩年後出一命案,髡人藉機發作,三戶大家家破人亡,且因天地會之故,其家產盡為髡人所知,旬月之內,煙消雲散,連祭田也不能存。」

聽著這血淋淋的話語,多數人都覺得不寒而慄,他們的打算並不比別人高明多少,如何能避免這樣的下場?但計成沒有給他們回味的時間,還在繼續講。

「這三家不但對髡人殷勤小心,還各有數人在髡人學校就學,有人已做了幹部。可此事之後,被髡人盡數開革,一個個流落街頭,好不可憐。」計成感嘆一番,又道,「城中大戶有不忍見其凄惶者,留於家中。不料髡人見人心相悖,再度發難,連容留之人亦不可保其家。髡人行的乃是法家制度,誅連廣大,酷烈無比。不過兩月光景,城中大戶已是十不存一。」

「髡人奪其產業,乃大興農場。原大戶子弟,論罪不得至死者盡數充入農場,日日勞苦,不得一飽。有義民不忍見此慘景者,攀山越嶺,冒死相聞。眼下河源等處,已有義民佔據山澤,與髡人日日廝殺不休。……這些書冊之中,便有惠州大族子弟的血書。」

一個申家族人忍耐不住,說道:「莫非閣下是要我等效法那些『義民』,跟伏波軍死戰不成?大明官軍都不成,我們能做什麼。姓計的,周家是皇親國戚,我們可……」話沒說完,讓人堵住了嘴。

但他的話也確實是在場許多人的心聲,眾人都盯著計成,看他有什麼話說。

「某德薄能鮮,不入皇親之眼,唯念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不忍見大好河山淪亡於蠻夷,故效命於仁人志士,以圖問心無愧罷了。」計成向眾人一揖,「此番不求諸君改弦更張,只求諸位靜以待變。三年之內,若局面仍無改觀,諸位自可行今日之事。」

「閣下就憑這真假難辨的書冊,便要在座諸位白白等上三年?」

「若是等不到三年,伏波軍便打到蘇州呢?」

「三年之後,澳洲人必定勢力大張,那時我們還能跟他們討價還價嗎?」

「蘇州縉紳們諾大家業,你們幾個『仁人志士』賠得起嗎?」

「一介白身,便痴心妄想要插手大族之事,你這不是自全之道。」

「讓你進來說話,原是看在周家的面子上。既然你跟周家沒關係,以後也不用來跟我們說話了。」

……

聽到計成的要求,眾人紛紛出聲斥責。眼前的這點家業已經快要維持不住了,計成此事不論成敗,對縉紳們都沒有什麼好處,為何要做?至於惠州的那些人,小門小戶,如何能跟自家相比?要是澳洲人真有那方面打算,再做計較就是,看他們的做法,瓊州有海家,松江也有顧家徐家等人保得富貴,元老院總不會去學秦始皇吧?

「呵呵呵呵……」在一片嘈雜聲中,計成突然笑了起來。他的聲音雖不大,滿屋的嘈雜卻一點也壓不住他的聲音。

他舉起雙手,連拍三下。只聽見屋外的人連聲驚叫,「什麼人?」「誰?」「何人擅闖……」但叫聲都很短促,而且很快便安靜下來。

緊接著,幾個身穿黑衣,或手持兵刃,或赤手空拳的人破門窗而入。屋中人人變色。

「在下不過是個匠人,平生所學也就是弄些花草山石,壘個園子什麼的,不值一提。不過在下年輕時走南闖北,也識得幾個江湖上的朋友,承蒙他們看得起,認在下做個首腦。」計成侃侃而談,「莫要看他們身在草莽,人人皆心懷忠義,無日不思報國……」

「計成,不必多說了,要做什麼,爽快給個話。」眾人一看,說話的人是文震孟的侄兒,作為文家的代表前來會商的。

計成拱了拱手:「文家海內名門,計成焉敢不敬?諸位憂心國事,共商救國大計,令人感佩。前有八月十五殺韃子,今有中秋佳節圖髡賊,前後輝映,光耀千古。」說著便拿出一張大幅白紙,「請諸君在此寫下大名,使今晚之會能得個善終。」

文公子上前一看,卻是一份盟誓,上面寫明了某年某月某日,蘇州大戶某某某某等人于歸園田居聚會,立誓驅逐外夷,匡扶社稷,並復江南舊貌云云。上面還明白寫著某家出銀多少,出米多少,出鐵炭多少之類,無不與各自家業相合,看得文公子心下暗贊。

正看著,忽聽一聲「著」,接著「叮咣」一聲,一個物件掉在地上。眾人一瞧,卻是一把精巧的手銃。計成上前拾起,對著燈火細細觀看。

「好一柄象牙雕花六星連珠銃。不知申公子如何從髡人處得來此等利器。」他冷笑著看向一個年輕公子,那人正捂著手腕呼痛。

「我從何處買來,跟你……沒幹系。」雖然頭上冷汗直冒,手腕上一片烏青還腫得老高,申公子仍然咬牙說著還算硬氣的話。

「申公子,像您這樣的貴人,還是別做這種打打殺殺的事情為好,刀劍無眼吶。」計成把左輪槍收了起來。

見風波暫時平息,文公子把紙上的內容向眾人作了說明,眾人不忿,但因為剛才擊落申公子手銃的暗器來得實在詭異,他們都不敢大聲喧嘩。

見眾人已經膽寒,計成便催促眾人趕緊簽字畫押摁手印。見大家心懷猶豫,而石翁的神情愈發不耐,文公子輕輕說道:「我先寫了吧。」

這一句話頓時將整個屋子驚醒過來,申公子當先叫道:「文兄,寫不得!」文公子搖頭苦笑:「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有人帶頭,後面的事情就好辦了,大戶們一個個在紙上籤了名摁了手印。申家族長和幾個子弟獃獃的看著眼前這一切,本打算向元老院賣個好,卻不料成了這個結果。

等所有人都寫完了,計成收起那張紙,對申家族長說:「此園陰氣極重,山石又過於奇詭,可以賞玩,卻不宜長住。為老先生計,為申氏家族計,還是早日賣掉為好。」申家族長唯唯諾諾,倒是那個申公子橫眉怒目:「此乃申氏家事,不勞外人費心!」

要辦的事情都辦完了,計成帶著黑衣人悄然離開,只留下一屋子富貴閑人面面相覷。

半個時辰後,在稍南一點的獅子林聖恩寺,計成將那張紙交與一個青年文士:「此地之事已畢,尊駕可以此速速催收錢糧,遲恐為髡賊覺察。」說完便轉身欲走。

「既入佛堂,何不隨喜一番?人說三教合一,木石道長又何必拘泥?」借著海燈的光線,文士細細的觀看紙上的字跡,彷彿不經意的說道。

計成頓時站定:「在下否道人,張公子認錯人了。」

那個張公子笑得十分燦爛:「想不到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木石道長也做這種藏頭露尾的勾當,不過於在下面前卻是不必。司馬子孝兄乃是在下舊友。他雖不識計無否,對木石道長卻是仰慕得很。」

「你到底有什麼打算?」計成已經是臉色鐵青,雙手纂得死死的。

「在下無拳無勇,無福消受道長的漫天花雨絕技。」張公子不慌不忙,「曹公公對道長神交已久,元日道長在京師時未能一晤,公公深以為憾。」

「貧道閑雲野鶴,當不得貴人青眼。」計成的手似乎略微鬆了點。

「噗嗤」一聲,張公子笑出聲來:「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道長就莫用這種言語來搪塞了。眼下朝廷處處缺錢,曹公公再求賢若渴,也知道孰輕孰重。公公要在下帶話給道長,無論能做到何種地步,他都會保全舍人。」

「多謝了……」話音未落,人已溶入外面的夜色之中。

「金總兵死了,錦州沒了?」祖大壽一下子從椅子上彈起來,「這才幾天,十天都不到啊!」

自從清兵探子過了大凌河,關寧軍上下的神經就都繃緊了。沒有人比他們更知道清軍的厲害。為了防止對寧遠造成太大的傷害,祖大壽從遠不如前些年寬裕的物資里擠出相當一部分調到錦州,又給金國鳳許下高額賞格,只為在清軍來時錦州能守住,使清軍對後路能稍有顧忌,至不濟也要多堅持一段時間。誰知道竟敗得如此之快!

「不可能!上次那麼艱難,金國鳳都能頂住,這次無論如何不可能打成這樣!」祖大樂也一臉的不可思議。

「是……澳洲大炮,建奴運來了……澳洲大炮,幾十門一齊放,當時就……轟塌了一塊城牆。聽說,金總兵帶著親兵衝上去,中了開花炮彈,當場身亡了……」趴在地上的探馬累得快喘不過氣來。

「澳洲大炮?不是紅衣大炮?」祖大樂沉吟,「澳洲人前面剛跟皇太極打了一場,怎麼可能還給他賣炮?」

「錦州已失,接下來就該咱們上了。讓武庫把存著的澳洲快槍都拿出來清點一番,彈藥也勻一下。」祖大壽讓親兵去召集將領準備軍議,「這次皇太極來者不善啊。」

「是不是跟可法聯繫一下?」祖大樂問道。

「先不急,打打看。」祖大壽擺了擺手。

……………………

崇禎十年九月二十日,剛剛攻克錦州的皇太極揮師西進,圍困寧遠,並攻克中後所、前屯衛。祖大壽向崇禎皇帝求救。

此時楊嗣昌正在準備按照他的「四正六隅,十面張網」之法剿滅流賊。由於澳洲人登陸松江後江南各地均不時報稱不穩,又兼天下稅負最重的嘉善縣遭了滅頂之災,整個江南沒一處能把正賦加派收到七八成的,崇禎處分了好些官員也無濟於事,楊嗣昌提出剿賊需用的兩百多萬餉銀落實下來的連一百萬都不到。眼看這些七湊八湊弄來餉銀要被挪用去關寧一線,楊嗣昌心裡的火騰騰的往上竄。他已經在私下裡跟皇太極和談了,要是談成了還有一筆花費,這錢還不知從哪裡來。可他還不能阻止挪用,連抱怨都不行,黃道周帶著一堆書生等著抓他把柄呢。

為了把花費盡量控制住,他跟山海關的高起潛商量了一下,想讓高太監別跟著起鬨,別把軍情說得太急,先讓援軍暫時留在山海關內,等祖大壽跟皇太極對上幾個月,估計清軍差不多該回去了,再出關去救寧遠。高起潛同意了,還提出山海關城內糧草不多,派的援軍應該盡量精銳,而數量不宜太多,免得斷了供應。

在援軍的選擇上,楊嗣昌也動了一番腦筋。密雲總兵唐通和新任山海總兵馬科離得近,兵力也不算很多,對省錢是非常有利的,他便準備抽調這兩人。可這個時候,宣大總督盧象升上書皇帝,要求帶兵赴寧遠解圍。

對盧象升,崇禎皇帝是欣賞的,是信任的。對楊嗣昌,崇禎皇帝也是欣賞的,是信任的。這兩人意見相左,崇禎就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楊嗣昌的意思他是明白的,建奴雖兇悍,不能立傷根本,流賊和髡賊卻是腹心之大疾,如不能制,縱肢體健全,終如槁木。現在髡賊雖不時生事,大局上卻暫無翻天覆地之憂。此時財計虛乏,當專務剿賊,不宜與建奴大戰,故於關外可稍做忍讓。關寧軍深荷國恩,必然死戰,建奴急切間必不能攻克寧遠。即或有變,亦可鼓動旅順的髡賊北上攻建奴腹心。

盧象升有解濟南之圍的功績在身,對建奴的熟悉程度還在楊嗣昌之上,他的意見崇禎也要酌情考慮。在盧象升看來,建奴此番來勢洶洶,攻城拔寨鋒銳之極,不能戰則不能守,眼下必須儘快將糧草援軍彙集到山海關,援軍前鋒出關立營,為寧遠形勢,如此方能堅守軍之心。髡賊貪而無信,絕不可靠。另外,作為一名部分知情人,他也隱晦提到不敢戰則不能和的觀點。

正在皇帝猶豫不決時,高起潛忽然傳回了一份和之前態度大不一樣的報告。報告中說,建奴聚集數十門大炮轟擊寧遠城頭,守軍傷亡慘重,眼下眼下雙方正在對東面城牆展開激烈爭奪,城頭上的旗號一天要換幾次。請皇帝速發援軍,遲恐不及。

報告把崇禎嚇住了,前些天還說固若金湯,怎麼一下子就危如累卵了?他在心裡把高起潛大罵了一頓,趕緊把楊嗣昌找來。楊嗣昌面對這種情況也不敢再堅持了,除了肚子里暗罵姓高的閹貨沒擔當外,他建議立刻讓馬科和唐通出關救援寧遠,同時讓盧象升帶著宣大兵也趕緊去山海關,和從河南北上的孫應元部會齊,一同出關救援。另外,還請皇帝命令登萊巡撫楊文岳立即聯繫澳洲人,請他們北上攻擊遼南遼中。

崇禎對此建議一概照準,又叫周延儒負責籌劃和澳洲人的談判。可誰也不知道要許什麼條件才能說動澳洲人出兵,周延儒也只有冒汗的份。

……………………

「大哥,他們又來了。」

「嗯,又來了。咱們的炮還能打嗎?」

「不能了,幸好他們的炮彈也不剩多少了,咱們把缺口都用磚石堵上了,還有得打。咦?來的好像不是韃子。那是什麼人?」

煙霧散開,出現在祖大壽兄弟眼前的是一隊灰衣人。兄弟倆舉起望遠鏡,鏡頭裡出現的是整齊的對襟小褂和灰布綁腿,隨著低沉的鼓聲,這些人齊刷刷的把肩膀上的澳洲快槍平舉,瞄準。兄弟倆心有靈犀般的同時卧倒,接著周圍便傳來一陣慘叫聲。這一面城牆上的台堞都被摧毀了,手持的門板並不能完全防住鉛彈,有些親兵中彈倒地,城上一片混亂。

祖大樂拳打腳踢的讓親兵站起來防備攻城,祖大壽喃喃自語:「澳洲人怎麼也來了?」突然,有一個穿滿清官服的人從灰色的隊列中走出,直向城下走來。祖大壽再次舉起望遠鏡,鏡頭裡是一張他十分熟悉的面孔:祖可法。

在眾目睽睽之下,祖大壽只是把祖可法射上城的箭當做普通箭矢,沒有去看上面的信,而是舉起弓箭命令祖可法退回去,然後雙方接著打。當然,沒有人認為祖大壽會一點想法都沒有,畢竟他沒有直接用亂箭把祖可法趕回去。隨著夜幕的降臨,大大小小的軍官都把關注的目光投向祖家宅子,等待著消息傳出來。

「信里說的什麼?」這一天的戰鬥結束之後,祖大弼和祖大樂趕緊找到祖大壽商議。

「哼,說皇太極還在等我去見他『一敘別情』。說此番大清和澳洲人聯手來攻,寧遠必不可保,希望我早點回心轉意。」祖大壽冷笑了一聲,「真當我不知道他們在濟南城下是怎麼輸的?」

「大哥是說,那些澳洲人是假的?」祖大弼撓撓頭。

祖大樂撇嘴,這不是明擺著的嗎?不過在祖大壽麵前他畢竟不如祖大弼親厚,因此並沒有出言。

「今年冷得早,眼看著海邊就要凍上了,澳洲人沒法來。」祖大壽耐心的跟兄弟解釋,「而且他們巴不得我們跟清兵一直打下去,把血流干,順便還能跟朝廷敲詐些好處,怎麼可能來幫皇太極?要幫也是幫我們。」

「那就放心了。遼東今年年成也不好,皇太極最多只有八個月的糧食。已經半個月了,咱們再堅持兩個月,他就一定得退兵。」祖大弼雙手一拍,「他們的開花炮彈打完了,今天打過來的全是鐵子。咱們能頂得住。」

「不止兩個月。清軍打得太快,一路上那些寨堡里都沒幾個能堅持上幾天的,說不定單是裡面的存糧就能讓他們吃上一個月。」祖大樂終於忍不住說話了,「要是勒逼一下蒙古各部和朝鮮,或許他們還能多得些糧食。」

「那又怎麼樣?全算上也不會超過四個月吧。」祖大弼一瞪眼,「別看他們澳洲快槍比我們多,只要城牆不倒,半年也別想打進來!」

「可我們的糧食只夠吃三個月……」祖大樂無奈的說。

「你放什麼……真的?」正要開罵,祖大弼忽然想起了什麼。

「沒關係,以前又不是沒缺過糧。只要城不破,總能有吃的。」祖大壽果斷的終結了這個話題,「現在城圍得太嚴實,沒法求援。再說,要朝廷援兵勇猛能戰是沒指望的,只能靠我們自己死戰。從明天開始,把東城牆上的土袋再壘高一尺,讓對面澳洲快槍再也沒用。告訴全軍,祖可法今日暗通消息,那些澳洲人是建奴假扮的。只要我們自己不出亂子,皇太極不敢硬攻,他的女真八旗已經死不起了。」

「可法那裡怎麼辦?」祖大樂還是有些在意。

「現在什麼也不做,盡量拖著。」祖大壽板著臉,「真走到那一步,錢糧人物什麼都沒有,就只能任人擺布了。皇太極不會給我第二次機會。」

在後邊一堆人的催促下,馬科心不甘情不願的帶人挪出了山海關。

唐通用了一個月時間從密雲蹭到了山海關,把沿途本來就沒有恢復元氣的各縣都吃得精窮。他的到來讓馬科再沒的推脫,兩人的後台都是半斤八兩,都沒法跟正得意的楊嗣昌對著干,因此馬科只能向寧遠方向走上幾步,先搪塞一下再說。

可這幾步也不好走,前屯衛離山海關也就六十來里,建奴的人馬兩天就能趕到關下,中前所的人早逃光了,沒人能阻擋建奴兵鋒。馬科第一天出關,就在關城外面紮營,他的前鋒也只走出不到十里。大家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提防著隨時可能出現的建奴。

走了五天,前鋒走了近四十里,後衛部隊還能看見山海關的城牆。這時明軍探馬帶回消息,前屯衛里沒有建奴守御。得了這個消息,馬科便命前鋒速速佔領前屯衛,同時他自領的中軍也從中前所開始加速前進。

副總兵吳三桂帶著他的親兵走在中軍隊列偏後的地方。他幾次請求當先鋒,都被馬科擋了回來。馬科看吳三桂不順眼已經有段日子了,沒別的原因,就因為吳三桂的親兵幾百人都有澳洲快槍。

現在這個世道,不論文武,當官都是高風險職業。既然風險高,那自然就得追求高回報。要是手裡沒攥著大把銀子,在上邊結交不到好後台,指不定哪天就被下獄甚至砍頭了,而且理由還光明正大,沒人能說是在找茬。

為了早點回本盈利,馬科在軍資器械上動了不少腦筋。賬面上的一千支澳洲快槍,他一上任便賣掉六百多,再除開上一任留下的虧空,能用的快槍不到一百支。糧餉方面,他也特別關照那些邊商,要他們把銀子和糧食布匹的比例再調整一下,銀子的部分再多一些。不是他不愛兵,實在是朝廷財計不支,能到手的東西太少,要是自家再不想辦法開源節流,哪裡有銀子去四方打點?更不用說家裡婚喪嫁娶的花費了。再說這麼做的也不止他一個。

可這個吳三桂,仗著老子撈得早,有錢,給自己的親兵都置辦上了嶄新的澳洲快槍,還有事沒事噼里啪啦到處放。你說,這不是打別人臉是什麼?要是換了別人這麼做,馬科早就向上邊遞小話了,可這吳三桂不是一般人,老爹的情面大了去了,連被人生俘過一回還能當上副總兵,誰敢咬他?

不能咬他,憋在肚子里的氣該怎麼出?馬科的做法是不給他一點立功的機會。這次出兵,不管走得多慢,馬科都客客氣氣的把吳三桂摁在屁股後頭,嘴上的理由自然是怕他出意外不好向吳襄交代。當然這也是一部分實情,吳襄從來都不是個心胸寬大的人。

雖然在一般人看來不用到前面去是好事——拼死拼活的事情不用當先,撤退時還能早點逃命,但吳三桂看的不一樣。他的父親告訴過他,方一藻和高起潛那邊已經打點好了,只要能有點稍微看得過去的功勞,就能把他弄上總兵的位置,這個總兵對他完成任務是很有幫助的。可老這麼下去,還能等著功勞掉下來不成?

等進了前屯衛,他便找到馬科,希望能帶人去前面打探建奴在中後所的動向,這件事危險性可能比較大,吳三桂估計沒人願意干。但馬科只說塘馬已經放出,現在前屯衛被燒得牆都不全,得先穩固守備,其它行動要等命令,便把他堵了回去。

沒想到剛歇了三天,命令就跟著後方的糧車一塊到了。盧象升的天雄軍如風一般趕到了山海關,把屁股還沒坐熱的唐通擠到了中前所,要他監督糧草轉運,同時命令馬科儘快向中後所方向打探,掌握建奴的動向。吳三桂再次向馬科請纓,同樣沒有結果,因為高起潛沒說話。

「眼下糧草不濟,軍心不穩,不宜輕動。待糧草大齊,方可徐徐向前。敵強我弱,切不可魯莽啊。」馬科把話說得很穩重。

然後沒兩天方一藻的信也到了,要他們趕緊把確切消息傳回去。這下馬科坐不住了,方巡撫這次總管著出關大軍的糧草轉運,得罪不起,只得派人前去打探。當然,吳三桂的人依然是不用的,他派的是素來得用的一隊親信人馬,帶隊的是一個積年的老夜不收。這些人膽大心細,寧遠危急的消息就是他們突破重重阻礙帶回來的。

探到的消息是中後所也沒有建奴,馬科鬆了口氣。建奴圍攻再急,也不可能不在寧遠中右衛駐守,中後所沒人已經是能預計到的最好情況了。他立刻命令前鋒三百人進駐中後所。

一連幾天,中後所一帶都是風平浪靜。但離中右衛三十里的地方,明軍塘馬的行動遇到了清軍蒙古八旗的強大阻力,無法接近中右衛。馬科得到消息便安心的原地待命了。

……………………

崇禎十年冬月十三,高起潛和方一藻穩定了出關的糧道,盧象升帶著天雄軍進入前屯衛,唐通在中後所督糧,馬科自中後所前出三十里紮營,為攻擊中右衛做準備。為了應對明軍的攻勢,濟爾哈朗趕赴中右衛組織防禦,豪格也開始向南機動。

冬月廿八日,天雄軍全部進入大營,馬科在大營東北方五里處再立一寨。由於建奴沒有強力干預,立營的行動十分順利,只是由於地已上凍,挖不了壕溝。

第二天清晨,盧象升剛剛起身,一道急報便送到他面前:建奴數千人趁夜繞過大營,急攻中後所,駐守的唐通支持不住,請求救援。中後所若是有失,則大軍糧道不保,盧象升趕緊命令駐在離中後所十五里的虎大威救援中後所,又讓他手裡的一千騎兵立刻待命。

虎大威得令後急忙帶兵兩千趕往中後所。一路上他都在嘀咕,昨晚中後所那邊沒聽見什麼動靜,也沒有聽見誰從他營前經過,怎麼突然就有建奴出現了?但既然有令,只得聽從,他抖擻精神,一馬當先。

行不過數里,一隊人馬從斜刺里殺出,不過百人,身上衣甲不全,只持弓刀,卻喊著蒙古話要他們投降。

虎大威心下瞭然,這定是建奴新近收納的歸附蒙古人,被派出來騷擾糧道的,當即拍馬衝上去。對方不敢抵擋,四散望北而逃。眾軍欲追,虎大威趕忙止住,他們現在應該儘快趕往中後所,沒時間在這種小目標上浪費。

又行出數里,那支小隊又從後面跟上來。虎大威惱了,分出三百騎兵趕上去廝殺,卻沒想到那些人騎術極精湛,兜轉幾次,追兵就有七八騎落馬。剩下的人不敢窮追,只得任他們遠遠的跟著。

就在此時,一騎塘馬自中後所方向奔回,馬上還載著一個文官服色的人。虎大威一看,這不是前些日子被盧督派回去催糧的楊廷麟嗎?

「主事?」虎大威正要問問出了什麼事,被顛得七葷八素的楊廷麟一把抓住虎大威的手:「速速稟告盧督,中後所有細作,今晨建奴賺開營門,已將營寨奪了!」

彷彿一個焦雷在頭頂炸響,虎大威一時愣住了,但很快他就反應過來:「是誰?有多少人?唐總兵怎麼樣了?」

楊廷麟只是搖頭:「我到中後所西五里處得知變故,便繞道趕來相告,不知建奴數目,亦不知唐總兵去向。只聽聞潰兵見的賺開營門的是正藍旗。」

「賺開?也就是說唐總兵沒打就敗了?」虎大威猛的抬頭望著西邊,「不好!」

分派了人手向盧象升報告,虎大威命令騎兵趕緊把後面的尾巴趕開,越遠越好,接著便帶著人馬離開官道,向海邊前進。按照他的想法,如果這真是一個圈套,他現在就非常危險了。果然他們剛離開不久,官道上便塵土大起,直向東邊滾去。虎大威不敢多待,立即帶領人馬尋路西撤,就算那些建奴得到消息返回來,也抓不住他了。

由於留守的人不多,虎大威的營寨很快被攻佔。清兵在寨中放起大火,濃煙在十里外都能看見。盧象升的大營中頓時慌亂起來。

盧象升本人還是很鎮定,他把麾下將領們召集起來,大聲鼓勵他們:「不就是小股建奴襲了後路嗎?沒什麼大不了的,營里存糧還能吃一個月,一個月內咱們絕對能打到寧遠城下!天雄軍比這艱難十倍的事情都遇到過!想想勛陽的時候,整天鑽山溝,沒吃沒喝,咱們天雄軍垮了嗎?不是照樣把賊寇們殺敗了?濟南那會,都說建奴滿萬不可敵,咱們不是照樣把他們打退了嗎?這次咱們一樣能行!」

等營中安定下來,盧象升又把前方的馬科和楊國柱請來軍議。得到兩人全力配合的保證後,楊廷麟也趕回來了。確認了後方情況,盧象升便準備解決糧道問題,楊馬二人都有些支支吾吾,不敢去。盧象升正打算自己冒險去打通後路時,馬科身後轉出一員副將,正是吳三桂。

一千名騎兵賓士在官道上。吳三桂的大膽舉動得到盧象升全力支持,把天雄軍最精銳的騎兵全交給了他。又把能用的塘馬全撒了出去——那個傳假消息的人已經溜了,最新派出的塘馬全換了天雄軍和宣大出身的。

根據吳三桂的估算,能一夜奔襲五十里,正藍旗派出來的人數不會多,最多兩千人。再者他們沒有燒掉中後所,就得分出一部留守,襲擊虎大威營寨的應該不超過一千人,自己的親兵加上那一千騎兵都休息得不錯,攻擊數量相當的疲兵,勝算不小。這樣功勞也得了,回撤起來也比之前方便得多。

……………………

吳三桂走後,盧象升在大營中巡視了一番,見軍心士氣還算穩定,心中稍寬。他的內心並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鎮定,營中糧食不足半月,這還是人吃的份,給牲口的草料甚至不足十日。這次出征,上下都透著詭異。按照皇帝得到的報告,寧遠幾乎是朝不保夕。可按照他現在掌握的種種跡象來看,寧遠那邊應該是和建奴處於對峙當中,馬上陷落的可能並不大。本來他打算先在前屯衛或者中後所多呆一段時間,等糧草和情報更充分些再進軍——跟建奴交手過兩次,雖未落下風,但對方的悍勇卻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可方一藻不停在糧草轉運上叫苦,高起潛雖然沒有明著催他,卻在書信里不斷拿他過往的戰例暗暗激他向前,甚至還拿皇帝的旨意壓他。

由於他過去和流賊作戰時十分勇猛,濟南解圍時也沒有消耗多少時日,崇禎皇帝也是渴盼著他馬到成功的,盧象升無法推拒,另外糧草不足也讓他難以持久作戰,因此他不得不很快的進入作戰位置。

偏偏就在剛剛壓上來時,後路就被人斷了,昨天晚上一點消息都沒有傳過來,今天早上中後所就丟了。這是一個要命的打擊,更要命的是中右衛的建奴隨時會撲上來。如果吳三桂不能儘快打通糧道,他們很可能會落到全軍覆沒的境地。

「報——吳副將擊破建奴正藍旗一部,斬首一百二十級。吳副將說,明日當可收復中後所。」

聽到這個消息,盧象升心中總算稍微安穩了一些。他讓楊廷麟帶著些銀錢肉食去犒勞他們,還要他叮囑吳三桂莫要急於求成。

正當盧象升打算在天黑前再巡查一次時,東邊的遠處忽然騰起兩股黑煙,看方向正是楊國柱和馬科的營寨。

「混賬!」豪格狠狠的把手中的杯子砸在面前那人的臉上,「正藍旗怎麼會出了你這樣的孬種?」

那人一動不動,任杯子里的熱水在臉上流下,只是盯著地面,周圍也沒一個人說話。

作為皇太極最得用的兒子,豪格深知他給父親造成了多麼被動的局面。眼下是他從盧象升那裡挽回名聲的最好機會,斷掉明軍後路本應是這次戰役中最輝煌的一筆,可偏偏正藍旗在這一筆里又留下了一個污點。兩百多的傷亡,還把一個搶來的營寨丟了,大概又會被代善那一系私下裡到處傳揚吧。想起滿達海那副嘴臉,豪格就憋不住肚子里的火。

不過,豪格也不是一味糾纏過去的人,發完火之後,他便開始思考下一步行動。皇阿瑪應該已經得到了行動成功的消息,或許援軍這幾天就會趕來。不過明軍肯定會不惜一切代價企圖打通糧道,自己一時貪多,讓一半人沒了士氣,現在只能靠剩下的一千人頂住明軍的攻勢了。不過沒有關係,雖然盧象升在濟南鑽了他新敗的空子,但在這裡,自己佔了地利,一定能看著對方像礁石上的浪花一樣粉碎掉。

一個晚上過去……

半個白天過去……

明軍始終沒有出現,豪格終於忍不住了,他帶著人出去尋找敵人,經過一番搜索,這才知道前天擊敗他的那隊的敵人已經沿著海邊偷偷逃走了。同時也知道濟爾哈朗已經擊敗了前哨的明軍,開始進攻盧象升的大營了。

……………………

「督師,楊國柱和馬科都逃了。」楊廷麟的聲音有著抑制不住的憤慨。

「吳三桂逃了,他們自然也會逃。倒是你,為什麼還要回來?」盧象升的聲音非常疲憊。

「廷麟既贊畫軍中,斷無棄軍先逃之理。」回答得斬釘截鐵。

盧象升緊緊的握住楊廷麟雙手:「前屯衛尚有王朴戰兵數千,山海關中,關丁鐵騎不下萬數,伯祥可速去求援。營中可堅守半月,若半月後援兵不至,恐大局無可挽回。君其勉之。」

楊廷麟走後,盧象升緩步走到營門外,面對著大約五百名騎兵,推金山,倒玉柱,拜倒在地。騎兵們見主帥拜倒,也趕緊拜倒在地。

「眾位將士,象升今日承情了,承情了!」站起身來,盧象升雙眼含淚。他怎麼也沒想到,在吳三桂帶著親兵逃跑之後,竟然還有這麼多人沒有跟著一起逃,而是選擇回來和他同生共死。他拔出刀來,大聲喊著:「殺奴!」

五百騎兵大喊:「殺奴!」

營內的士兵也大喊:「殺奴!」

到最後,所有人齊聲喊:「殺奴!殺奴!殺奴!」

崇禎皇帝皺著眉頭。

他已經盡量剋制了,但各種挑戰他底線的事情還是讓他經常處於崩潰的邊緣。比如鄭三俊對鄭鄤一案的處置。

雖然溫體仁倒了,但崇禎皇帝對他還是有感情的。由於周延儒復出後東林一系肆無忌憚的反攻倒算引起了反感,崇禎現在格外懷念溫體仁當政時打擊東林的手段,以及他找錢的本事。中秋節前,他遣人去烏程給溫體仁送了一份厚禮,本以為能讓朝中諸位正人君子稍微收斂一點,誰知他們一點不知進退。工部的案子,還有現在鄭鄤的案子,鄭三俊的包庇可謂明目張胆。看來得讓他去獄中慢慢反省了。

處理完了手頭的事情,崇禎把目光轉向東北方。京營大概已經趕到山海關了。希望盧象升能帶給自己一些好消息,就是這回給他的兵力太少了。本來還想把孫傳庭調過來的,可一是錢糧緊缺,二是寧遠形勢危急,時間不允許,只能讓盧象升帶著幾萬人先去了。不過盧象升一貫以少勝多,馬科也是平定了寧夏兵變的功臣,這次應該也會一樣吧?

……………………

方一藻看著手裡的小紙條。

楊嗣昌要跟建州議和,可這事說出去太難聽,得偷偷摸摸的談,結果談了小半年,啥也沒談成。

皇太極的態度很好,可要價一點也不低。大明拿不出錢財,皇帝也不願意把姿態放低,皇太極有些煩了,就故意對密使說:「既然你們什麼都不願意給,那就把盧象升的腦袋給我們吧。」

本來以為這就是一句氣話,畢竟盧象升到現在為止跟清軍打仗還沒輸過,應該是明朝皇帝最為倚仗的人之一,沒想到得到的回答竟然是可以考慮。皇太極喜出望外,但並沒有就實施方案跟密使詳談,只是承諾只要兩年內確認盧象升死亡,就可以把談判條件大幅度降低。

等到清軍開始進攻遼西,經過一系列運作,終於把盧象升送到了皇太極嘴邊以後,方一藻總算得到了皇太極的答覆,過了年就可以重新開始議和了。

和周延儒不同,方一藻並不願意借澳洲人的勢去壓皇太極。自從今年年初時,自家在歙縣的家族因為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被髡賊逼得家破人亡之後,他便與髡賊不共戴天!

燒掉紙條,他拿出一封信,遞給侍立在一旁的人:「告訴吳襄,讓他兒子把前屯衛守好了,別出岔子。過了年,他就是前屯衛總兵了。」

本來是想明白了的事情,為什麼還是會覺得不甘心呢?看著在風中飛舞的雪花,吳三桂靜靜的仰著頭。

局面已經很清楚了,高起潛呆在中前所一步不動,京營更是縮在山海關里抱團取暖,離盧象升最近的大明軍隊便是他吳三桂這一千二百人了。三百多家丁,不到一千的潰兵,潰兵還大多是馬科和楊國柱手下跑丟的。這點人要是離開了圍牆,給清兵塞牙縫都不夠。不管背後有什麼原因,可以肯定盧象升不會得到任何援軍了。吳三桂很慶幸及時得到了父親的指點,雖然沒有跟他說多少幕後的內情,但一句「小心後路」便足夠了。

對自己的逃跑,吳三桂沒有任何愧疚,他父親、他舅舅很多次都是這樣做的,然後領些不疼不癢的處罰,接下來該幹什麼幹什麼,過些年使些銀子官復原職。在耳濡目染之下,他明白了該如何選擇時機以便更好的保存實力,也逐漸掌握了逃跑的要領,要是像馬科那樣一跑就亂得找不到人可不行,那樣太沒技術含量了。

只是,在廣東看到伏波軍的勇敢無畏之後,吳三桂也幻想過明軍,至少關寧軍之間也能把後背放心的交給戰友。但到現在為止,這依然是一個幻想,就算真有這種軍隊,也會落得盧象升這樣的下場。

對他父親吳襄來說,只要能做官和賺錢大概就夠了,哪怕將來大明亡了,也能花銀子投靠新朝。但開闊了眼界的吳三桂覺得,要是能拉出一支伏波軍那樣的強軍,天下哪裡去不得?只混在關寧軍里做個元老院的暗樁,可不是吳三桂的理想生活。

他大把花銀子加強親兵的裝備水平,又按照記憶中的伙食水平給親兵加強營養,還大筆放賞讓他們練習走隊列、跑操和射擊,花錢花得他老爹直嘬牙花子,自認為能跟同等數量的伏波軍一較高下了。可跟建奴這麼一打,他才發覺這些人離強軍的標準還差得遠,攻打一座被燒毀的營寨都磕磕絆絆,要不是他後來帶頭衝鋒,還不知道要打到什麼時候才能破寨。

這一戰徹底打醒了吳三桂,他沒有再試圖打通糧道,而是毫不猶豫的帶著親兵逃了。只可惜那八百騎兵,只有不到兩百人願意逃走,剩下的都回頭找盧象升去了。

「這盧象升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啊。」

……………………

嗖的一聲,一支長箭準確的扎入一名巴牙喇的眼眶,那人發出一聲慘嘶,仰天倒下。周圍的天雄軍士卒大聲叫喊著撲上去,殺退了那名巴牙喇周圍的清軍,一名軍官提著巴牙喇的首級快步奔回,獻給盧象升。

盧象升有些氣喘,但身子還是站得筆直。已經是被建奴圍攻的第五天了,這些天他親自上陣拉弓射箭不下二十次,而揮刀衝到第一線搏殺也不少於五次。當騎兵在第二天打光,而建奴的包圍沒有絲毫鬆動之後,所有人都明白,單靠他們自己已經不可能生還了。但沒有多少人逃跑,更沒有幾個人投降,哪怕是戰鬥最激烈的第三天,有些人已經拉不開弩弦了,仍然緊握著刀槍同敵人肉搏。建奴幾次攻入營中,有些人身上的鎧甲非常堅固,刀砍槍刺都沒用,掛著七八支箭矢依然橫衝直撞,全靠盧象升帶著親兵到處救火,盧象升自己便射死了五個這樣的人。鑲藍旗是最早圍攻他們的人,後來又加上了正藍旗,但天雄軍的大營依然沒有被攻破。

不是沒人建議盧象升突圍,但都被他給否了。冰天雪地,缺吃少穿,要帶著一群步卒突破騎兵的圍追堵截,回到八十里外的前屯衛,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更別提他們一直就沒弄到敵人的準確情報,路上會遇到什麼情況誰都心裡沒底。要是他丟下天雄軍獨自逃回去了,也不過是晚死幾天而已。他只能堅守,至於堅守的結果,已經不用想了。

另一邊的清軍營地里,濟爾哈朗漲紅了臉,在寒風中流下了汗水。馬光遠不是什麼大人物,烏真超哈右翼也不算精銳,但皇太極的意思讓他覺得有些受不了:他的鑲藍旗在皇帝心裡竟然成了攻個孤寨都要靠大炮才能成事的廢物,而且這寨子還遠遠不算硬寨。

還是一邊的鰲拜看不過去,上來寬慰他:「鄭親王,軍中缺糧,陛下是急著把中後所的糧食運回來,你莫要多心。陛下聽說屯齊受傷吐血,還讓我取了支參來瞧他。」

濟爾哈朗立刻向東北方向拜倒,語音哽咽:「臣謝主隆恩!」

營中燃起熊熊大火,風中飄蕩著焦臭味。那是營帳和糧草燃起的大火,當然,也有人的。

單薄的柵欄早就垮了,土袋也被炮彈砸塌了。當建奴騎兵湧入營中,已經因為高強度戰鬥而虛弱到了極點的明軍終於崩潰了,許多人像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跑,尋找著能躲避兵鋒的地方,還有些人趴在或者蹲在地上,頭都不敢抬一下。

那支曾殺得流賊聞風喪膽的天雄軍已經不存在了。在這最後一戰中,他們使用改進版的萬人敵在幾天內殺死了上百建奴,其中不乏中高級軍官,但火器已經用盡,箭矢也幾乎射光,他們的努力並沒有換來勝利。

在最後時刻,盧象升下令點燃了營寨。由於早有準備,火勢蔓延極快,整個營地都被捲入,除了少數人突出火場逃生之外,多數建奴騎兵同數千天雄軍一起葬身火海。

當火勢被撲滅之後,濟爾哈朗和鰲拜在火場里找了許久,也沒有辦法確定哪具屍體才是盧象升的,只得悻悻回到寧遠向皇太極復命。

……………………

茫茫大海上,四艘女王船和兩艘輕帆船正向馬六甲駛去,約翰?威德爾正在甲板上望著遠處漸漸清晰的陸地。

從果阿的葡萄牙總督那裡獲得了貿易許可,再加上英國和荷蘭的關係還算湊合的維持著,讓船隊可以平安通過馬六甲海峽,不至於惹上大麻煩。

說起來,這次旅程比預想中還要艱難得多。由於澳洲貨物的巨大利潤讓人眼紅,為了儘可能壟斷澳洲貨物貿易,從歐洲到印度,荷蘭人和葡萄牙人的船隊在航線上的各個地方大打出手,這讓科亭聯合會的船隊總是因故偏離航線。船隊剛進入果阿不久,就遇上了荷蘭東印度公司攻擊葡萄牙船隊的事件。由於被懷疑可能存在間諜行為,威德爾他們遞交英王的信函之後,仍然被迫滯留了大半年才拿到許可。等他們離開果阿時,時間已經到了1637年8月底了。為了不至於錯過風季,儘快前往臨高,國王陛下的私商首席代表納撒尼爾?蒙特尼決定推遲在亞齊等地開設商館的計劃,直接趕往馬六甲補給,然後進入南中國海。

來到馬六甲時,港口外面正停泊著一艘巨大的三桅帆船。說巨大可能有些不準確,船舷看著不高,也沒有多高的船樓,但桅杆非常高,帆面很大。

「哦,上帝呀,真是太漂亮了。這是什麼船?」威德爾看著這條船優美的曲線,感覺看到了一個迷人的姑娘,走下跳板時依然在嘀嘀咕咕。

「這是澳洲東南亞公司的新船,叫飛剪船。」一個聲音從身側傳來,是熟悉的英語。

威德爾轉過身,面前是一個打扮粗俗,活像個暴發戶的人,他身後的船上掛著聖喬治旗和一面藍底十字星旗。要是往常,威德爾第一眼就會注意到這傢伙的船,但這次,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那艘飛剪船身上。

「夸克?瓊,樂意為您效勞。」那人一臉肥肉,笑起來腮幫子都在抖。

威德爾同他輕輕握了握手,這才想起來,這個傢伙就是那個著名的奴隸販子。作為一名前皇家海軍船長,威德爾很好的掩飾住心中的不屑,禮貌的向他問起飛剪船的事情。

「這艘船叫彩虹,我剛剛和它的船長見過面,她說是一個半月前從好望角出發的。你知道,澳洲人和小店主們在那裡合作建立了一個轉運站。」夸克的眼神中充滿了羨慕之情,「真是好船吶,可惜澳洲人現在還不會出售這種船,不然我一定會馬上買。我的貨物可是很需要保鮮的。」

「您說的是『她』?一個女人做船長?」威德爾十分驚訝,「澳洲人不怕厄運纏身嗎?」

「她不是澳洲人,是個澳洲大人物的情婦,手底下的人都是她自己的一手帶出來的。瞧,她就在那兒。不過澳洲人確實不忌諱這個,聽說她有個妹妹在澳洲人的東南亞公司,也是當船長。」夸克很樂意向祖國來的人誇耀自己對澳洲人的了解。

「噢,這種長相的人也能入澳洲貴族的眼?」威德爾一臉的難以置信。

「您要知道,澳洲人的審美觀點和歐洲人不同,蘋果臉和雙下巴在臨高並不受歡迎,他們對鬢髮球也不熱衷。」夸克似乎想起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經過交談,威德爾確認這個暴發戶確實有能力幫助他完成和澳洲人貿易。經過短暫的休整,離開馬六甲的時候,兩支船隊已經一起行動了。只是不知為什麼,夸克始終不讓威德爾參觀他的任何一艘船,這讓威德爾覺得有些不快。

船隊快駛出海峽時,夸克的船隊全體向北側海岸駛去。威德爾立刻命令跟上,根據夸克的說法,澳洲人在淡馬錫建有一座城堡,凡是經過海峽的船隻都要接受檢查。

東南亞公司的旗幟和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旗幟很像,這讓威德爾有種莫名的親切感,但澳洲人的行事卻讓這位老海軍覺得有些不高興。

根據夸克的說法,為了平息紛爭,共創和諧安定的貿易環境,也為了給被元老院攻滅馬尼拉的手段嚇住的各方勢力吃顆定心丸,前不久澳洲人元老代表薛若望召集了荷蘭、葡萄牙、英國、柔佛、亞齊、大城王朝、鄭氏和阮氏等各方勢力,在巴達維亞召開會議。各方代表一致同意共同維護海上秩序,打擊海盜和使用暴力壟斷航道的行為,保護航行自由,並承諾互相減免關稅,爭取早日實現自由貿易。會議結束後,各方代表共同簽署了《南海自由貿易協定》和《南海各方行為宣言》。為維護協商成果,元老院在被燒毀了二十多年的淡馬錫建設據點,並派出海軍定期巡航。當然,巡航費用的來源是向經過馬六甲海峽的各方商船徵稅。

作為一個後來者,幾乎不可能和平的在幾大勢力的排擠下佔有一塊地盤,如果不能使用武力,他該如何開拓屬於國王陛下和科亭商團的商路呢?或許跟在那個暴發戶後面能撈到一些殘羹剩飯,但心高氣傲的威德爾實在不願意走這條路。

第十一章

以下內容來自皮特.芒迪的私人日記。

9月7日,星期一,晴,西南風

為了在西南季風結束前趕到臨高,船隊只在馬六甲停留了一晚便出發了。

天氣很好,船速也不慢,但夸克?瓊的販奴船卻明顯比我們的女王船更適應在這裡航行,他們的帆是典型的澳洲帆式樣——中國帆和三角帆的混合形式,吃風效果更好。我們的水手們操船操得快斷氣了,他們的人還是一臉輕鬆。

至於那艘讓威德爾船長念念不忘的飛剪船,剛離開馬六甲時還能遠遠的看見它的帆影,可它馬上就從我們的視野里消失了。

根據安排,我們會先去一個叫淡馬錫的地方,那裡是澳洲人在海峽盡頭的據點。他們在那裡收取關稅,維持秩序,並為過往船隻提供補給和各種服務。現在,澳洲人是人們討論的熱點,歐洲有許多人都對他們十分好奇。雖然我收集了許多關於澳洲人的資料,但很遺憾,到現在為止,我和大多數人一樣,對這些神秘的人所知甚少。不過從那些澳洲貨物和我錢袋裡的幾枚像藝術品一樣精美的澳洲銀元來看,他們應該過著十分精緻的生活。

9月8日,星期二,陰,西風

我們在夸克販奴船隊的帶領下來到了淡馬錫。

我對東亞歷史並沒有多少了解,只聽說這裡曾經被葡萄牙人燒毀過。但是我們來到這裡時,卻見不到一點被燒毀的痕迹。

碼頭區域的建築非常壯觀和堅固,而且十分整潔。我在歐洲見過許多碼頭,但似乎沒有多少比得上這個。經過交涉,威德爾指揮官和蒙特尼先生前往澳洲人的海關辦理手續,那是一棟大氣的四層磚樓。其他人在獲得許可之前只能留在船上。

這裡停靠了不少大船,有相當一部分飄揚的旗幟和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很像。在馬六甲時我便得知那是澳洲人的東南亞公司的旗幟,現在看起來依然覺得有些怪異。

根據東印度公司傳回的情報,澳洲人幾乎人人都會說英語,還有兩位女性元老帶著明顯的盎格魯人特徵。現在英國國內有不少學者猜測澳洲土地上生活著相當一部分盎格魯撒克孫人後裔,並且對澳洲文明產生了相當程度的影響力。在果阿時,蒙特尼先生的弟弟約翰?蒙特尼曾在某次酒後向我吐露說,國王陛下交給船隊一項秘密任務:儘力聯絡元老院中的盎格魯人後裔,爭取為王國獲得元老院在資金和技術上的支持。如果有可能的話,找到澳洲大陸的位置,並取得當地盎格魯人支持,最好能帶回一些工匠和僱傭兵。考慮到國王陛下面對的窘境,我想他大概從來沒懷疑過這種猜想的真實性。

我本人對這種猜想也很感興趣。我們的祖先從來不缺乏冒險精神,他們很有可能在某次航海(或者說海難)中無意間發現了澳洲大陸,在那裡定居下來,並和宋王朝的難民們共同創造了光輝的成就。作為一名歷史學者,我期待著在這次旅程中能發現歷史真相。

9月18日,星期六,大雨,西南風

離開淡馬錫已經快十天了。

本來按照夸克?瓊先生的預計,我們應該已經到了海南島南部的三亞港了,但一場不期而遇的暴風雨讓我們困在南海中的一處小島上。

按照從淡馬錫得到的澳洲人海圖上的標註,我們所處的小島應該是西沙群島中的一個。這裡有一個澳洲人的漁業點,我們在那裡獲得了少量淡水和食物,當然,不是免費的。

澙湖裡有一些避風的漁船,它們都懸掛著藍色的三角旗幟。不少漁民在漁業點休息,有些人喝著那裡提供的用褐色樹葉泡的水。我聽荷蘭人說過這種樹葉叫茶,但沒有喝過。威德爾買了一杯,喝了一口便噴了出來,引來周圍漁民的鬨笑。我好奇的嘗了一小口,實在是太苦了,而且有股怪味,但我忍住了沒吐出來。真不知道為什麼這些人能喝得下去。

島上的碼頭不小,夸克說澳洲人在這裡大量採集鳥糞石,但我們並沒有看見採集場面,聽漁業點的人說礦工們要到明年一月以後才會來。我不是博物學者,不知道鳥糞變成的石頭有什麼價值,船隊里也沒人知道。

太陽號和安妮號受到了比較嚴重的損壞,但漁業點缺乏合用的船材,根據漁民的說法,短時間也等不到澳洲人的補給船來,我們只得暫時將這兩艘擱淺,等待將來修理。

今天的風雨開始變小了,我們準備明天啟航。

9月27日,星期一,晴,北風

我們終於來到了傳說中的臨高。

繞過海角,有一個很大的港口和一條很長的石質棧橋,這裡的商船多極了,可能有數百條,不停的進進出出。根據粗略的觀察,在我們的視線之內,有一半左右是澳洲式樣,另一半則多是中國式的福船和廣船,歐洲式樣的船隻很少。

澳洲船並不全是澳洲人的。我能看到的澳洲船起碼三分之一掛著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旗幟,而掛著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船要少得多。這種現象讓我感到深深的憂慮。澳洲商船性能的優異我們已經見識到了,而且這種船還能裝備很強大的武裝——雖然不能和他們的軍艦相比,但對我們來說已經相當強大了。1635年末的一次海戰中,馬頓?特羅普帶領五艘澳洲船擊沉了十一艘西班牙戰艦和運兵船。雖然南海在澳洲人的努力下變得和平,但英國與荷蘭如果在印度或者歐洲發生海戰(稍有遠見的人都能看出來,等到荷蘭和西班牙的海戰告一段落之後,英國與荷蘭幾乎肯定會鬥起來)的話,缺乏足夠澳洲船的英國很容易陷入不利境地。希望我們此行能稍稍扭轉這種局面。

由於我們還沒有取得貿易資格,船上也沒有什麼貨物,引導船將我們帶到稍遠的客運碼頭,這裡的船比貨運碼頭要少一些,但數量也很驚人,而且這裡離那艘大鐵船更近。跟那些流傳很廣的筆記說的一樣,大鐵船實在太過壯觀,導致我們一時很難把注意力放在其它地方。

一艘澳洲海關的小艇靠了過來,通知我們所有人不得上岸,要在船上渡過十天的檢疫期,除了威德爾船長和蒙特尼先生之外。

「一定要這麼做嗎?」威德爾的語氣充滿不快,蒙特尼也在一旁皺著眉頭。

「是的。最近這裡出現霍亂,已經導致八個人死亡,所以對入境人員的衛生要求會嚴格一些。」夸克?瓊臉上笑容不改,「能讓我們在英國商館而不是檢疫營洗澡已經是很大的讓步了。」

「八個人的死亡就讓他們如此歇斯底里?難道他們不知道經常洗澡容易得黑死病嗎?」作為一名前皇家海軍軍官,威德爾對自己的原則立場是無意妥協的。

「那是不正確的說法。澳洲醫學認為黑死病來自於老鼠身上的跳蚤。三年前澳洲人在中國大陸上的地盤也發生了黑死病,但他們依靠良好的衛生習慣和神奇的澳洲藥物成功的控制住了疫情。」夸克的眼神中充滿了敬仰,「公司還委託我專門購買了一批這種藥物。可惜只能運到萬丹,連蘇拉特都運不到,沒辦法運回歐洲,這種藥物不穩定,很容易失效。」

在戰勝黑死病這一事實的強大說服力面前,兩人最終同意去洗澡,並在浴室里受到了強烈的刺激。

「嘿,瓊先生,國家的財政正面臨著嚴重危機之時,東印度公司居然如此窮奢極欲?你們還算是清教徒嗎?」這是從浴室里出來後,威德爾說的第一句話。

「請二位相信我對上帝和陛下的忠誠。瓷磚浴室在這裡只是普通的生活設施,是保持健康的必需品而不是奢侈品。旁邊的荷蘭商館一樣有瓷磚浴室。」夸克嚴肅的說,「我和東印度公司的同仁們一直在兢兢業業的為國家服務。剛剛我得到一條消息,荷蘭海軍派人來臨高了,為首的人叫米歇爾?德?魯伊特,是個剛滿三十歲的年輕人,對外身份是一艘商船的船長。現在他就在商館裡,是那個馬頓?特羅普派他來的。」

「噢?」威德爾走到窗邊,對著荷蘭商館的方向望去,立刻便有了發現,「瓊先生,那個女人是什麼人?為什麼會有那麼多澳洲人護衛她?她是元老嗎?」

夸克趕緊湊過來,越過金屬柵欄和灌木叢可以清晰的看到三輛馬車停在荷蘭商館門口,周圍站了好些荷槍實彈的警衛。他仔細看了一下那個歐洲人相貌的金髮女人,搖搖頭說:「不,我不認識她,不過她肯定不是那三名歐洲人女元老之一,那三個人我都見過。」

那個女人從中間一輛馬車上扶下了一個禿頂的男子,這時夸克?瓊猛的拍了一下他自己同樣有些禿頂的腦門:「我知道了,她是克雷蒂亞?邦庫特,荷蘭東印度公司高級商務員揚?佛蘭茨?邦庫特的女兒。她扶下車的那個人是元老院最博學的鐘利時元老,難怪有那麼多警衛了。」

「一名博物學者?不會是來教教荷蘭人怎麼鑄炮吧?」威德爾咬著手指頭。

「非常感謝您,博學的鐘利時元老。您的指點讓我受益匪淺。向您和偉大的元老院致以崇高的敬意。」勒內?笛卡爾向鍾利時深深的鞠躬,鍾利時給他的小冊子糾正了他在數學和光學上的一些錯誤,讓他發自內心的尊敬鍾博士。

「歡迎您不遠萬里前來,笛卡爾先生。」鍾博士還是一副西裝革履的派頭,腦門上沁出汗水。不過房間里其他幾個人頭上的汗水都比他多,除了穿著比較涼爽的特里尼,此時義大利人正讓僕人端出幾杯格瓦斯。

落座後,兩人立刻開始了熱烈的學術交流。

「您那本充滿智慧的小冊子讓梅森學院的人們都瘋狂啦!人們日以繼夜的討論著其中的觀點。得知我要來時,梅森先生還整理了費馬和羅伯瓦等幾位位先生的問題,寫信要我帶來,希望能得到您的看法。」笛卡爾說著掏出兩封信,「呃……還有一封是笛沙格先生的,他是紅衣主教黎塞留的技術顧問,也有問題想向您請教。」

「好的,我會認真給他們答覆,不過首先我得請求科學院的同仁把信上的法語譯成漢語。可以嗎?」鍾利時對紅衣主教沒有偏見,因此並無不快。

「當然可以。您說的科學院是……」

「我們澳宋科學院,它是個有四百多年歷史的古老學會。」鍾博士淡定的解釋著,「幾百年里它創造了無數輝煌的自然科學成就,我在那本小冊子里提到的數學和光學知識便大半出自澳宋科學院的歷代積累。」

「嗯,裡面確實有許多令人驚嘆的觀點,有些我已經驗證過了,但有些內容我暫時還不能接受……」笛卡爾說道,但緊接著他便意識到自己的說法有些不妥,趕緊補充說,「我無意冒犯科學院的成果,只是我不會輕易接受別人的觀點。我只有對我能完全不懷疑的事物才會視為真理。」

或許是覺得這番話的說服力不夠,他又拿出一疊紙來:「這是我之前寫的三篇論文,本來我想把它們發表出來,但有許多地方在看了您的小冊子後我覺得還需要進一步檢驗。不過前面那篇序言能體現我的哲學觀點,您看了它就會知道,我對各種觀點是普遍懷疑的。」

「我並沒有被冒犯的感覺,請您放心。」鍾博士接過那篇序言,「是法文寫的啊,能不能請您先告訴我它的大意呢?我很希望聆聽您的見解。」

「好的。標題是《科學中正確運用理性和追求真理的方法論》。內容說的是我從邏輯學、幾何學和代數學中發現的幾條規則。我希望建立一個不容置疑的學術方法體系。……」或許是德語表達起來有些詞不達意,他冒出了法語,「……Je pense, donc je suis……」

鍾博士回頭望著弟子,克雷蒂亞皺著眉頭想了想,小聲用漢語說道:「我思考,……我存在?」

鍾博士點點頭:「很有意思的想法。如果您同意,我想請科學院懂法語的同事將其翻譯成漢語,並爭取在科學院刊物上發表。如果能成功發表,您將有機會成為澳宋科學院的院士。」

「非常感謝您。」笛卡爾有些激動,「不過能不能請您匿名發表?」

「匿名發表?為什麼?」鍾博士表示不解。

「呃,您的小冊子在去年被烏爾班八世列為禁書。惠更斯先生和我也受到教會的注意,如果再惹上事端,我可能會像伽利略一樣被判終身監禁的。」

「那個本子被教廷禁了啊,還真是榮幸。」鍾博士微笑著搖了搖頭,「不過這有什麼關係,聯省共和國不是一直堅持宗教自由嗎?教會應該不會對您下手吧?」

「如果戰爭形勢沒有變得糟糕的話,或許我能得到某些大人物的庇護。但局面像現在這樣繼續惡化下去,恐怕會非常……」

一直沒有說話的德?魯伊特突然打斷了笛卡爾的話,急速的說:「尊敬的鐘元老,我們是聖誕節之後兩周從阿姆斯特丹出發的。在我們出發前一個月,西班牙軍隊已經通過了法國南部叛亂地區,開始進攻法國中部。一旦法國軍隊不能儘快獲勝,紅衣主教的權威很可能受到嚴峻的挑戰。如果皇后安娜掌控了局面,法國的立場必定大為改變。根據我們剛得到的消息,鬱金香的價格今年發生了災難性的下跌,國內動蕩不安,到時候在兩面夾攻之下,聯省共和國將無力維持,只能退出戰爭,而教廷的介入也將使共和國目前的寬鬆環境不復存在。」

鍾博士將此時的歐洲關係在腦子裡快速過了一遍。他做出驚訝的表情:「這不可能吧?我們已經消滅了馬尼拉的西班牙人,他們的財政應該比……之前更緊張,如何能出兵法國?」其實他想說的是荷蘭打贏打輸關我屁事,笛卡爾回不去更好。

「您還記得保羅?高山嗎?那個天才的日本人。去年年底加斯科尼人的騷亂就是他的傑作。」德?魯伊特仔細觀察著鍾博士的表情變化,並且很高興的看到對方的面部開始變得僵硬起來,「他得到了西班牙首相奧利瓦雷斯伯公爵的賞識,負責改進大炮,並利用他傑出的謀略讓法國南部變成一鍋沸水。」

「這個消息你們是如何知道的?」鍾博士開始被對方牽著鼻子走。

「去年十月在腓力四世的一次晚宴上,有人看見他和妻子唐娜瑪利娜一起出現。」漢斯?普特曼斯說得沒錯,澳洲人果然對那個日本人非常忌憚,德?魯伊特想著。他又補充說道:「我們本想當面向諸位元老告知,但遲遲得不到元老院的接見……」

「嗯……謝謝您提供的這條消息,我會報告元老院的。」鍾博士說著便站了起來,又轉頭對笛卡爾說,「不論有何變故,元老院的大門始終對您敞開,在這裡您可以放心的進行各種研究,在元老院治下沒人能威脅到你們,教皇也不行。」

「非常感謝您的好意,我也盼望著獲准學習元老院的知識,您設計的計時裝置我已經仰慕許久了。」笛卡爾欠身回答。

以下內容來自皮特.芒迪的私人日記。

10月8日,星期四,晴,西北風

美好的日子,但結尾太糟糕了。

終於結束了漫長的等待。今天中午海關剛一宣布,七十多個水手便歡呼著湧上跳板,撲向碼頭上的酒館。雖然仍然不能離開港區,但可以踏上陸地還是讓他們興奮不已。

港區里有兩家酒館。其中一家是澳洲人自己開的,賣茶、酒以及一些看起來很不錯的飯菜。它的中文名字我不認得,不過水手們似乎都管它叫彩虹酒館,因為招牌上畫著一道彩虹,透過大幅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裡面裝飾得相當精緻,紅色的桌布帶著白色的蕾絲花邊,桌上還擺著很好看的花瓶,裡面插著鮮花,餐具也是很上檔次的白瓷和青瓷,淡淡的花香從漆成白色的門縫裡飄出來。另一家叫「德爾加多夫人的小屋」的酒館看起來便沒那麼考究了,不論招牌、內部裝飾、餐具、侍者的服裝……可以說從任何一個方面看它都是十分粗俗的,門一打開便有一股異味從裡面噴出來。

不管是誰,都應該更喜歡彩虹酒館才對,但我看到的卻是德爾加多小屋裡人頭攢動,而彩虹酒館裡卻沒有什麼人。水手這種生物果然只能呆在骯髒的環境中么?

由於對船上的伙食感到厭倦——那幫蠢貨昨天把一隻鵝變成了焦炭,而那本該是我的晚餐——我今天早上沒吃多少東西,於是我決定先飽餐一頓再去探尋歷史的真相。懷著一顆好奇的心,我來到彩虹酒館,坐下後,侍者向我遞上了書寫著漢語、葡萄牙語、英語和德語的菜單。這裡的菜單上除了菜品名稱和價格之外,還配有逼真的圖片,即使看不懂文字的人也能知道點的是什麼菜。我不禁為酒館的周到服務暗暗稱讚。

我原本以為這裡的酒會跟檢疫期間他們賣給我們的酒差不多,也就是朗姆酒或者中國白酒一類,最多口感更好些,沒想到在酒品菜單中見到了葡萄酒和威士忌。

「請問這兩種酒是從歐洲或者澳洲運來的嗎?」我指著菜單問道。

「不,那是元老院自釀的。」侍者很有禮貌的回答,「以前沒有,去年才有葡萄酒出售,威士忌是今年才有。」

我十分驚奇。低緯度地區沒有好葡萄,即使運來了葡萄也釀不出好的葡萄酒,印度和東南亞的葡萄酒全是從歐洲運來的,既少又酸。威士忌就更難了,那是用特製大麥芽釀出的蒸餾酒,還得用橡木桶儲存好幾年。澳洲人是怎麼做到的?

我感覺這酒中隱藏著澳洲人元老院的歷史,於是我點了一杯叫張裕的葡萄酒和一杯威士忌,又叫了麵包和洋蔥。本來我還想要一塊黑胡椒烤牛肉,菜單上的價格並不很貴,但侍者告訴我這樣菜暫時被元老院禁止了。

「衛生部發文說烤肉無法完全殺滅肉類中的病菌和寄生蟲,為了保護大家的健康,建議大家食用完全煮熟或蒸熟的肉類。」侍者向我表示歉意,並給我推薦了一種叫土豆燒牛肉的菜,我同意了。

酒先端來了。葡萄酒很不錯,雖然味道有些不一樣,但它並不比昂儒葡萄酒差勁,威士忌的味道就有些怪了。我把侍者叫來問他原因。

1637年的秋天和冬天,元老院陸續接到了多封從歐洲寄過來的信件。

到得最早的是西班牙國王腓力四世和首相奧利瓦雷斯伯公爵的信,是委託耶穌會轉交的。腓力四世向元老院攻佔馬尼拉的行為表示了強烈抗議,而奧利瓦雷斯伯公爵則希望元老院就此事對西班牙政府造成的財政損失進行補償。元老院對信件沒有作出任何答覆,只是交給大圖書館歸檔保存。

接下來是奧蘭治親王腓特烈?亨利的信件。這位聯省共和國的執政在信中熱情的讚揚了元老院開明的文化和兩國的友誼,並希望加強雙方的合作。他重點提到了元老院的所出售武器裝備的優良性能,還請求元老院放寬武器出口限制,作為回報,「聯省共和國將成為元老院在歐洲最堅定的盟友,並願意在全球任何地方為元老院的利益而戰」。對此,元老院回了一封同樣熱情洋溢卻空洞無物的信。

緊隨其後的是英國人,結束了隔離檢疫的威德爾向元老院遞交了皇帝的信函。但不知是什麼原因,收信人只有澳宋皇帝,卻沒有元老院,這讓臨高方面十分不快。再加上港區發生了縱火事件,約翰?蒙特羅又企圖行賄海關人員,司凱德便將威德爾和蒙特羅所希望的貿易談判擱置起來。夸克?瓊試圖斡旋,但司凱德強硬的表示,此事只是針對英王和科亭商會,與英國東印度公司無關,夸克?瓊不應該置身事內。

元老院中有人質疑此事是否有些反應過度,畢竟英國作為一根攪屎棍應該是很有用的。司凱德在元老院會議上辯解說:「本時空的歐洲攪屎棍,理想狀態應該是只讓它存在買辦資產階級,而不存在實業資產階級。但英國孤懸於歐洲大陸之外,如果我們只是向英國出售船炮,未必能從根本上打擊和削弱它的手工業基礎,甚至可能反而在某種程度上促進它的發展。因此,我認為軍火貿易應該有所側重,重點應該是荷蘭,而且要盡量和英國拉開差距。只有通過戰爭手段,向英國人乃至歐洲人證明手工工場造的武器和船隻絕對無法同元老院製造的相抗衡,這樣,才能逼迫英國和其它歐洲國家的資產階級逐漸走向買辦之路。」

「那我們直接向保王軍出售軍火就行了。讓後來內戰中的保王軍和議會軍把倫敦打成一片白地不是更方便?」有人問道。

「保王軍其實是比較善戰的——在克倫威爾冒頭之前。但查理一世最大的弱點除了因為信仰問題和糟糕的稅收政策失去了民心之外,還有一點是他缺乏港口和船隻,我們向他出售軍火的話,極有可能最後落到議會軍的手裡。即使我們不考慮查理一世糟糕的財政狀況,低價出售甚至無償支援他一批軍火,並送到他手裡,他也很難獲勝。倫敦平民軍沒有多強大的戰鬥力,但他們幾次出手攪黃了國王的好事。在我們的軍力無法決定性的影響歐洲形勢之前,一個接受我方支援勢力的失敗會給我們帶來許多麻煩。」

「另外,還有一個問題。」司凱德繼續說道,「黑爾到了歐洲,有些同志擔心他傳播的某些思想可能會對我們的事業造成危害。在這裡我要說,除了思想,還有一個可能更為具體的危險:他可能促使歐洲國家提前升級它們的產業。和查理一世一樣,即便有黑爾幫忙,糟糕的財政狀況也讓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不可能取得最終的勝利。但先進技術的傳播卻有可能分走一部分我們產品的利潤,甚至增強敵對勢力的抵抗能力,畢竟飛剪船也很難在一個月內到達歐洲。這種進步可以讓歐洲的實業資本家生活得更好,甚至提前進入工業革命。因此目前我們必須盡量讓西班牙人在戰爭中損失的財富更多些,使他們拿不出多少東西來支持黑爾的技術開發,順便讓歐洲的買辦資本更加壯大。荷蘭是個比眼下的英國更值得扶植的對象,英國的內部紛爭讓他們暫時無力對外擴張。而且扶植荷蘭除了可以打擊英國的工場,同時還能牽製法國的大陸霸權。」

還是有人不同意司凱德的看法,認為

讓荷蘭人領先得太多未必是好事。荷蘭也有自己的工場手工業,技術實力也不弱,如果扶它起來,等到摧毀了英國的手工業,又讓誰來對付荷蘭的手工業?自己動手嗎?更有人說司凱德的計劃純屬脫褲子放屁,等元老院把廣東和江南消化掉,把工業體系建設好了,歐洲那邊還不是想揍誰揍誰?

「就算有我們提供的武器裝備,荷蘭人也很難輕易獲勝,英國人比荷蘭人強的不止是生產能力。就算荷蘭人贏了也沒什麼,到時候英國人就會成為一條好狗。再退一步,哪怕荷蘭人真把英國人幹得永世不得翻身,他也別想一家獨大。畢竟荷蘭在大陸上,歐洲的國家還很多。只要歐洲亂局不定,等我們把軍事基地建到歐洲,誰都翻不起浪了。」

司凱德覺得有些話可以說得更清楚些:「我們打呂宋島傷亡了三百多戰士,如果沒有黑爾,會超過三十個不?現在他到歐亞大陸另一邊了,我們幹掉他的可能性還有多少?在座的人有誰能確定他會發展到什麼樣的地步?會不會帶著一幫人鼓搗出個工業革命來?歐洲越亂,工業基礎越差,他可能做到的事情就越少,元老院將來征服歐洲的花費就越小。我們現在的問題是需要時間培養人才來支持擴張,要是海軍現在就能開船過去把歐洲人的罈罈罐罐全砸爛的話,還費這個勁做什麼。」

接著何影又站出來簡單介紹了一下將來針對西方的殖民和貿易的計劃。

第一步是在印度洋擴大影響。現在加勒堡和果阿都還在葡萄牙人的控制之下,但在荷蘭人的攻勢面前只是勉強維持而已。雖然元老院向雙方出售的船隻和火炮在性能上並沒有差別,但葡萄牙的人力物力比荷蘭人差得太遠,因此總是處於下風。司凱德計劃由東南亞公司出面在兩地建立據點,先把手伸到印度洋再說,葡萄牙人應該也會歡迎元老院來保護他們的利益。如果條件允許,還可以順便和馬爾地夫蘇丹國展開貿易,甚至迫使其臣服。等在印度周圍擁有了足夠的軍事據點,就能把《宣言》的事情在印度洋再來一遍。這對打破荷蘭人對航路的壟斷非常有必要。

第二步是建立並維持從新加坡(元老院剛剛正式發文,將淡馬錫改名新加坡)以及錫蘭到好望角的直航航線,在基礎設施初步完成後可以考慮向好望角移民。隨著元老院地盤的擴大,犯罪人員也在急速增加,使得管教人員嚴重不足,各處勞改隊大多發生過惡劣事件,最嚴重的一次有一百多人逃跑成功,還有三名管教被打死。如果能把一部分非重犯流放出去,既能減輕元老院的負擔,還能促進南非地區的開發,擴大元老院在當地的影響力,一舉兩得。

第三步是吸引更多的國家來從事對歐洲的貿易。相信通過之前各種事件的影響,元老院的自由貿易政策能夠引起很多有心人的注意。而在好望角一帶建立的貿易港可以大幅度減少歐洲各國的航程,降低成本,使那些囊中比較羞澀的傢伙也能湊錢搞海貿,比如那個如今正在焦頭爛額的紅衣主教黎塞留。在這個過程中,元老院將逐漸在非洲擴大影響力。

第四步是支持葡萄牙的復國運動以及光復外交。葡萄牙人時刻盤算著復國,而黑爾很可能成為他們復國過程中的不確定因素。如果能通過提供軍事物資援助等手段換取將他們將馬德拉和休達讓出來(或者仿照19世紀香港澳門的例子闢為租界也行),元老院就將在地中海口獲得穩定的立足點。此後進一步深入歐洲就容易得多了。當然,這一步必須建立在元老院組建起足夠龐大的遠洋船隊並在非洲擁有足夠規模的據點之後,根據殖民和貿易部的估計,根據投入的不同,大概還需要五到十五年。

以下內容來自皮特.芒迪的私人日記。

11月10日,星期二,晴,北風

明天我們就要離開臨高了。

由於一個看似嚴重的小問題,我們最終沒能在臨高進行貿易。

整個船隊的人都很失望。科亭商會的幾位這些天差點把頭髮和鬍子都揪下來。這些日子裡我們清楚的看到,臨高確實是一個巨大的寶庫,各種實用的澳洲日用品、金銀製品、白糖、絲綢、瓷器等等,無不是價格便宜,質量上乘的。只可惜這座寶庫的大門對我們關上了。

不是一點都不能買,我在一個零售商店裡買了一套十分精緻的澳洲骨瓷餐具,裝在一個同樣精緻的藤製盒子里。但我試圖購買更多瓷器時卻得到了售貨員的告誡,她告訴我如果行李中超過三套瓷器,就必須出示貿易許可證或者元老院開具的特別證明才能通過海關,而且海關對個人攜帶物品的總量也有規定。於是我只得作罷。

雖然不必擔心虧本——馬六甲可以買到大量的胡椒,但看著無數財富在面前滾動,自己卻撈不到的感覺實在難受。這兩天威德爾和蒙特尼兩位先生一直在研究澳洲人的法律法規,試圖找出能合法帶走的最大貨物量以及貨物種類,結果各買了一匹絲綢、兩件瓷器和兩大包茶葉,以及一些小飾品。約翰?蒙特尼因為之前試圖行賄澳洲官吏被捕,什麼也沒買成,他哥哥便利用他的名額買了一些瓷器和玻璃器。我因為被允許的限額比他倆少一些,又打算留些錢幣應對接下來去中國大陸的旅途,便只買了一幅很有東方藝術氣息的絹畫。

畫是用顏色鮮艷的絲線在絹布上綉成的,一個穿著中國式盔甲的中年男人站在山崖上望著遠處,一旁還有幾個碩大的象形文字。聽說這是五百年前宋人王朝的一位偉大將領,而那幾個字的意思是要取回失去的土地。整個畫面非常有氣勢,連那些象形文字也好像在飛一樣,只是右下角的一串阿拉伯數字多少破壞了整個畫面的感覺。

澳洲人使用公元紀年已經在很多記錄中被提到過,但關於他們計數方式的記載很少。從我這些天在遊覽中的種種經歷來看,他們所使用的兩種計數方式中,阿拉伯數字得到了更廣泛的應用,而且這種程度的應用應該在到達臨高之前很久便開始了。考慮到阿拉伯數字的這種寫法在上個世紀才定型,澳洲和歐洲的交流在一百年之內應該還比較頻繁的保持著。據說那兩位盎格魯人元老都是新教徒,這也可以作為證明。只是這種交流在歐洲沒有留下記錄讓人覺得十分奇怪。

我今天試圖按照夸克?瓊先生的指引去尋找新教徒的教堂,但沒有成功。在一座莊園門口,我被守門人比劃著告知這裡不接待訪客。根據瓊先生的說法,那是一座具有清教徒特色的小教堂,我有些疑惑,既然天主教徒和清教徒都在澳洲人中間有信徒,為什麼偏偏沒有聖公會的信徒呢?

四艘掛著聖喬治旗的帆船在蔚藍的大海上乘風破浪。天氣很好,威德爾的心情卻很糟糕。

澳洲人在談判中表現出了讓人無可奈何的傲慢,讓船隊上下一籌莫展。無論是公開任務還是秘密任務,他們一個都沒有完成。從一開始,幾個人能自由活動的範圍就被局限在東門市等少數地方,別說那兩位女元老了,連克雷蒂亞都沒再看見過。至於澳洲大陸在哪裡,蒙特尼打聽過幾次,沒有得到一點線索,反而引起了澳洲人的注意,後來不管去哪裡都有人跟著。

就在此時,結束了商品交付的夸克?瓊回到臨高辦貨,得知威德爾處境的他給出了一條建議:去中國大陸碰碰運氣。

按照他的說法,元老院在中國大陸的地盤又一次擴大了,需要大量的奴隸去開礦。他最近一次送貨的地點已經進入了長江口數百英里的地方,而原來的明政府卻處於混亂狀態中,無法有效履行管理職責,說不定威德爾船隊能夠在明政府管理區域開闢貿易據點。

根據通過各種方式得到的信息,現在澳洲人在廣東的實際控制區只有廣州和惠州,以及肇慶和韶關的部分地區,惠州東面的潮汕一帶僅僅是名義上服從臨高的自治領或者說自治殖民地,而更東北方的福建全在明政府的統治下。如果能取得汕頭當地實力人物的信任,或許可以進行貿易。

但這個想法很快就破滅了,潮州府的海面上全是澳洲巡船,南澳島上也有駐軍,停船檢查了好幾次,船隊什麼證件都沒有,沒敢說是去汕頭,只說是去大員,那裡還是荷蘭人的地盤。

可是這一帶海面上船隻來往極多,每當船隊開始偏離航線時,便有澳洲巡船前來為他們導航,直到看見一鯤身的熱蘭遮城堡,澳洲巡船才離開。

大員港一片冷清,幾艘漁船有氣無力的在海灣里飄著。隨著劉香的投降以及元老院在台灣島上的擴張,大員港的貿易額一降再降。鹿皮和硫磺等生意已經不再通過荷蘭人中轉,而島原之亂又讓元老院掌握了對日貿易的主動,慘不忍睹的業績讓漢斯?普特曼斯不止一次的考慮是否應該關閉大員的貿易點,只是日本幕府的態度讓他遲遲下不了決心。荷蘭東印度公司從澳洲貨以及對馬尼拉的奴隸貿易中獲利豐厚,也不太在乎大員港的相對少量虧損,於是大員就這麼半死不活的混著。

看這裡實在沒什麼油水,威德爾差點掉頭就走,但想到身後神出鬼沒的澳洲巡船和缺員三分之一的船隊,只得勉強忍耐下來。由於鬥毆和縱火事件,船隊的水手們被抓了許多,雖然通過交涉,蒙特尼先生的弟弟獲得了釋放,但水手們卻多數被判處了監禁。在澳洲人的地盤補充水手是非常困難的事。東南亞公司並不直接在酒館招募水手,但有航海技能的人可以在成為元老院的歸化民時有一定的優先權,而東南亞公司的船上條件比其它勢力好得太多,不論是為了掙錢還是保命,已經身處元老院地盤上的人寧願無所事事的等著進凈化營的名額也沒幾個願意再上歐洲船。

過了些日子,威德爾總算招到了足夠的水手,也等到了他盼望的天氣:大霧。

一般沒人敢在霧天起錨出海,但威德爾不是一般人。他受夠了被澳洲人像防賊一樣盯著,決心無論如何也要甩掉那些眼睛。幾天里他摸清了大員港主航道的情況,在霧中強行拔錨出港。正如他所料,這一次澳洲人沒有再跟上來。

離開大員,船隊繼續北上,由於斜風以及能見度不高的原因,船速一直不快。等到濃霧散開,船隊還沒來得及升帆,威德爾便沮喪的發現又有兩艘掛著啟明星旗的船出現在海平線上。

海警船將他們帶回澎湖接受檢查,一番雞飛狗跳之後,確認他們沒有從事走私、偷渡等不法活動,於是船隊又一次被放行了。由於元老院對台灣北部的漢人居民實行了比較寬鬆的政策,福建和浙南有許多不願意剃髮的人企圖偷渡到台灣北部。這對元老院的管理造成了不小的困難。

因為去向一欄填寫的是日本,船隊不得不又沿著台灣西海岸繼續向北航行。幸好台灣北部的巡船沒有南部那麼嚴格,在付出一筆賄賂後,威德爾他們終於拐向了中國大陸。

……………………

以下內容來自皮特.芒迪的私人日記。 12月7日,星期一,陰,西北風

感謝上帝,我們終於進入了中國大陸的港口了。

這裡是個叫做台州府的地方,當地官員似乎並不歡迎我們,但看在2000枚銀幣的份上,他們裝作不知道。

當地居民對我們十分熱情,許多人都向我們兜售蔬菜和肉類,一個姓陳的紳士更是親自來和我們交易。我們在臨高沒有買到的澳洲貨竟然在這裡買到了不少,價錢比起臨高貴得不是很多。當地的絲綢和瓷器雖然不如臨高的那麼精美,但也屬上乘。我們總共花掉了上萬枚銀幣來購買貨物。那位紳士希望我們用船上的火繩槍和火炮付款,但我們還要準備應付各種突髮狀況,因此只給了他幾支狀況還不錯的火繩槍以及一門小炮。

在確定建立長期合作關係後,我向那位紳士詢問了澳洲人船檢的問題,畢竟我們沒有獲得澳洲人的貿易許可。他建議我們準備好足夠的物資後從台灣島的東邊返航,經鵝鸞鼻前往呂宋,不過要小心暗礁。呂宋島上的澳洲人只在馬尼拉一帶的海面上巡邏,其它地方很安全。這一路唯一需要小心的是雞籠港有澳洲人,不過那一帶的巡船還是比較好說話的。聽他對線路如此熟悉,我想他一定在經手很大的走私生意。

碼頭裝貨的進展緩慢得讓人難受。我在臨高見過一艘制式貨船從下錨到起錨只用了半天,而給我們裝貨的工作在磨蹭到天黑時還沒開始。蒙特尼先生去交涉了,希望貨物能早點裝好。

以下內容來自皮特.芒迪的私人日記。

12月20日,星期日,晴,西北風

漫長的等待終於結束了。中國人的效率低得讓人難以忍受,而且不放過任何一個向我們索取賄賂的機會。雖然這在過往的航海者文獻中習以為常,在歐洲也不少見,但見過了澳洲人的辦事效率之後,這種事情便讓人覺得不快了。都是中國人的後裔,為什麼差別會這麼大呢?僅僅是因為元老們的勤奮和廉潔嗎?

就在我們即將啟航時,那位陳姓紳士又匆匆趕到碼頭,向我們提出了再支付十支火繩槍的要求。為了避免在此停留得太久以致節外生枝(據說最近前來貿易的商船已經超過了平常的數量),我們答應了他的要求。

根據得到的情報,澳洲人在南邊的溫州海面有巡船。為了避免麻煩,我們準備出海後先向東行駛一天,然後再向南行駛。

……………………

「消息可是真的?」臨海陳家宅內,陳姓縉紳剛坐下,門外便闖進來好幾個人。

「慌什麼!」陳姓縉紳面帶怒色,「賊寇再多,那也只在金衢地界,來不得台州府。你們只在家中安坐便是。」

一人忙賠笑道:「並非我等無故驚慌。那徐振之說土寇殺官造反,十分厲害,我等無兄長之能,自是難以鎮定。」

「徐振之並非大言之人。我剛得了南康府故人的信,江西解巡撫已命江西各府解送兵馬錢糧,賊寇氣焰可知。」陳姓縉紳品了口熱茶,又道,「不必憂心,金華府有銅牆鐵壁,台州府必定無事。」

「那兄長為何買這許多槍炮?」

「一來為防本鄉歹人為亂,二來若賊寇攻至金華,台州亦得出兵相助,須得及早操練起來。」

前些日子,徐弘祖自五嶺北還,經金衢道來訪。雖然陳函輝在靖江做知縣,不在家中,陳家人還是熱情相待。不料徐弘祖不談一路所見風物,先說了一番他在衢州府所見到的一件大事。

就在一個月之前,密密教教主張普薇趁著江西大旱在鉛山起事,教眾們數日間便席捲數鄉,又南下攻宜黃、南豐,連下數寨,四方饑民多有相從起事的,江西震動。此時徐弘祖正在饒州府,聽聞此事,不敢再走江西境內,便轉頭向東直奔浙江,心裡想著順便再去雁盪山走一趟。

卻不料剛到衢州府,還沒歇幾天,府城竟然失陷了,連帶著他也陷在城裡。原來張普薇除了自己帶兵南下攻城略地之外,還分出一小隊人向東攻打。這些人繞過有所防備的饒州府不攻,卻奔襲百里,喬裝混入衢州府城,突然發難奪取了城池。幸好這些賊寇只是攻打大戶,開倉濟民,並不多行殺戮之事,徐弘祖才保住性命,等到局面稍微平靜,城門開啟後落荒而逃。

「還有多久才過年啊。」三子躺在田埂下面,嘴裡咬著一根乾枯的草莖,「好不容易得了些好東西,還不讓吃不讓穿,五哥以前可沒這麼小氣。」

「才冬月間,別急。三子,我知道你心裡不美氣,可話不能這麼說。」石頭一屁股坐在他身邊,「今年天旱得太厲害,誰都指望著開了城能吃些好的,可你也看了,東西就那麼多,姓邱的帶著五百張吃飯的嘴,那個張教主也沒給錢糧,五哥也為難。」

「那姓邱的算個屁!別看他人多,咱們的一個能打他十個。咱們佔下西安縣城兩天了,他們才慢慢挪過來。以前咱們也就打下幾個莊子,可那時候給咱吃的啥?現在呢?」三子一骨碌爬起來,伸手指著衢州城,「這肯定是那個姓苟的傢伙攛掇的!我們跟了五哥多久他多久,一個敗軍之將,要不是他把髡賊引來,我們還安安穩穩的呆在徽州呢,哪至於跑到話都聽不懂的地方。他算老幾?整天跟姓邱的眉來眼去,對咱們兄弟這個不讓那個不許,打仗他不往前沖,打完了他顯威風來了……」

他越說聲音越大,石頭趕緊一把捂住他的嘴,回頭看看遠處沒動靜,把心放下來:「行了,咱是出來練兵的,兵練完了就該回去了。我弄來了一條大狗,晚上把柱子叫上,咱兄弟幾個好好吃一頓。」

「行,吃了那個狗東西。」三子站起來看看遠處,兩排隊伍在夕陽下依然穩穩的背對他倆站著不動,「這些人都是好的,咱不能由著那狗東西吃裡爬外糟踐了,錢糧一定要爭。咱也不是要開拔銀子,就是飯菜要給足。死鬼胖子說髡賊那裡一天三頓,天天有魚肉,咱沒有那麼大排場,可一天也得吃兩頓飽飯吧?你看那張教主派來的人,站在那裡都打晃,晚上站他面前他都看不見,能練得出來?」

「這話對。昨晚我說要領布給咱們這一百多號人做冬衣,鞋也得有雙像樣子的,這馬上就臘月了,有些人還穿單呢。五哥還沒說話,姓苟的先說:『此事若不得上使分派,恐其不樂。』」石頭也站起來,小聲說道,「咱們雖說也算是入了教,可講道這事五哥從來是不冷不熱的對付著。這次張教主他們打南豐,卻讓我們獨走一邊,吃穿自己籌劃不說,還要領著一大堆叫花子。明面上是看重五哥,心裡頭沒把咱們當自己人。」

「我呸!不是我們在前面拼死拼活的搶城,那個狗屁上使能進得了衢州?」三子又要開罵。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石頭沖他擺擺手,「晚上到我那裡來,記得把柱子叫上,別讓姓苟的知道。」

晚上,在一間曾經屬於某個大戶的宅子里,三個人在正廳中一邊就著熱酒大吃狗肉,一邊發著牢騷。因為密密教原本在金衢一帶傳播不廣,為了儘快擴大信眾人數,邱上使催逼劉柱儘快做出大批觀音菩薩像,還常有呵斥之語,劉柱心裡也很不痛快。此時他喝得臉上通紅,嘴裡嘰里咕嚕的罵著。

「兩位哥哥,我劉家往日里也虔心敬神禮佛,雖然不能像大戶那樣齋僧,但佛前也是點著燈的。可家裡遭難之時,有一個菩薩或者神仙來搭救嗎?我為啥還要敬那些一點不見靈驗的東西。」劉柱嘴裡噴著酒氣,「現在這幫人搞的事情,直是妖魔鬼怪一般。說是吃素敬菩薩,念經不必出聲,那還逼我刻那菩薩像做什麼?不就是為了多收入門禮嗎?禮出得多的,兒子可以壓過老子,婆娘可以蓋過男人,烏煙瘴氣!」

「所以咱們該吃肉吃肉,不必理會這些破規矩。」石頭給他遞去一塊肉,「等到隊伍收拾好了,咱們跟五哥說一說,不跟他們一塊了,另找地方過。我看張教主他們打仗不行,也不知道能堅持多久。」

「他們已經垮了。」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廳門口響起,三人一看,赫然便是毛五。

三子和石頭趕緊跳了起來,劉柱因為酒喝多了些,腿腳不穩,想站起來卻使不上力,又坐倒在凳子上。

「有肉吃也不叫上我,自己躲起來偷偷快活,還拿我當哥不?」毛五笑著數落他們。

「五哥,這話我們受不起,你就是我們親哥。」三子嬉皮笑臉,「那個邱上使不是在你那兒嗎?他又吃素,我們吃肉讓他知道不好吧?」

「屁的吃素,人家送他的臘肉他吃得可香了。」毛五撇撇嘴,「躲起來吃的,生怕我看見也要吃,就跟你們一樣。」

石頭不好意思的紅了臉,趕緊轉移話題:「五哥,你剛才說張教主他們垮了?」

「對,我留在那邊的人送信來了,密密教的人已經被明軍打垮了,張普薇帶著江義周八他們躲進山裡了。」

「那我們怎麼辦?把姓邱的弄到的東西都搶過來?」三子有點激動,那幫人沒出什麼力氣,拿東西倒是老實不客氣,他早看不順眼了。

「沒出息,把人收了東西不也就到手了嗎?苟兄正把姓邱的幾個手下聚在一塊吃飯。幸好你們還沒喝多,拿傢伙,咱們趕緊去把姓邱的抓起來,明天那五百人就鬧不起來了。」

「苟兄?他不是投了姓邱的嗎?」

「我讓他投的。」

「您就那麼信他……」

「他至少不會正事沒辦完就偷偷摸摸喝酒。」

「……那五百人咋分?」

「願意留的留下,留下的一人給片肉吃,免得他們再跟密密教牽扯不清。那些這幾天剛入門的衢州信眾也不能放了,這些人都是咱們的基業。」

進入臘月,正冬腿已經差不多要準備拿出來曬了,金華府各地應該正是忙碌的時候。可這個冬天卻不一樣,到處人心惶惶,不論村莊還是城鎮,人們無心做活,時刻盯著路上或者田邊的動靜。

朱萬化帶著幾個僕人匆匆趕出府城,直向南方而去。天黑得早,這時候出門,多半就得在城外過夜了。在這個隨時可能鬧賊的當口,不在城裡歇息是很需要勇氣的,但守在城門口的壯勇卻沒一個人對朱公子的行為表現出一點詫異的神色。

夜深了,南邊十幾里外的一個山村裡還有微弱的燈火。兩個人的身影在窗戶紙上晃動著,顯得格外詭秘。

「田兄,此事就全託付給你了。」朱萬化言辭懇切。

「不過數百賊寇,定能不負所托。」田涼端起酒碗一飲而盡。他伸手抹掉沾在鬍鬚上酒珠,又說,「只是聽說金華府里開了間賣澳貨的鋪子,這裡的事情若是被他們知道了,怕是大大不妥。」

「無妨。」朱萬化笑道,「眼下金衢人心不定,難免有毛賊興風作浪。」

「若是他們有電台,即便將這些人盡數誅滅,消息也難保不泄露出去。」田涼還是不放心,「眼下練兵未成,可不是伏波軍的對手。」

「我讓人去看過了,沒有什麼電台。倒是田兄你,在這裡練了一年兵,怎麼還說沒練成呢?」朱萬化心中不快,語氣就重了些,「你知道不知道,這一年總共在你們這兩千人身上花了多少銀子?十萬兩!你以為這是我朱家的錢?這是江南士紳的錢,這是東林和復社的錢。他張天如的錢可不是好拿的,要是練兵不成,別說你小小一個田涼,就是我朱家,也得遭滅頂之災!」

或許是覺得話說過頭了,朱萬化喝了一口酒,稍微把語氣放緩了些:「你練的兵我也見過,論嚴整,可以說是一等一的精兵了,現在差的只是真刀真槍的打一次。只要見了血,這些人絕對不會比別人差。」

田涼沒有說話,默默的把朱公子的酒碗倒滿。

朱公子又說:「知道我帶了多少銀子來嗎?五千兩。明天,我要校閱全軍,親手把這些銀子發到每個人手裡。」

田涼還是沒反應。

朱公子看他這個樣子,笑了:「莫要多想。只要你這次打好了,我自有銀子給你。」

田涼低頭拱手:「多謝朱公子。」還是沒多少笑容。

朱萬化站起身來:「夜了,早點歇息吧。等將來打跑了髡賊,你不但能報仇,還會是我大明的棟樑,不管銀子還是官位都不會少,前途無量啊。」

伴隨著熟悉的擲彈兵進行曲,一排排灰色的身影邁著整齊的步伐迎面走來。一聲響亮的口令,他們齊刷刷的端平了槍。

「放!」「呯!呯呯!呯!……」

無數子彈從身邊呼嘯而過,身後傳來一陣慘叫。扭過有些發僵的脖子,看到的是一地的斷肢和殘軀。有的人沒了半個腦袋,有的人肚子破了,腸子流了出來,冰冷而又粘稠的血漿緩緩的流淌著,漫過自己的腳背。

沒有人還能站立,除了自己。

再把頭轉回來,老團長游老虎穿著當年那身營長的軍裝,怒吼著,揮舞著大刀撲過來。

要逃,要趕快逃。心裡這麼想著,可腳底下怎麼也動不了。

一股大力傳來,天旋地轉。

再定住神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五花大綁的站在刑場上。周圍全是短髮的歸化民,他們憤怒的叫喊著,手裡不停的扔著各種東西。

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那是郭芙,不,是郭三娘。她還是當年照顧病中自己的那個樣子,眼中淚花閃動。

「咔!」清脆的聲音把自己的注意力從郭三娘身上引開,只見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自己腦門。槍口後面是河馬那張胖臉,臉上是陰險而得意的笑容。

忍不住又扭頭去看郭三娘,她穿著護士服裝,人也越髮漂亮,只是眼中依然閃爍著淚光。

就這麼完了?不,不能。還沒把三娘搶回來,怎麼能這樣去死?掙扎無用,吼叫也無法出聲,該怎麼辦?

「呯!」

一挺身坐起來,田涼發現自己坐在地上,後背已經濕透了,正在冬夜的寒意中微微顫抖。

天邊微微泛白,一處房子上面已經冒起了炊煙,今天是校閱和出兵的日子。田涼輕輕嘆氣。

他毫不懷疑自己會取勝,畢竟在臨高時有過不少治安戰的經驗。只是想到朱公子急不可耐的要和伏波軍決一死戰,他的心中便無法安穩。

剛從軍中叛逃出來時,他獲得了張溥的妥善保護。再沒有人會因為他的連隊訓練成績不達標而威脅要撤他的職,也沒有人會逼著他上各種他聽不懂的學習班,更不會有人在背後取笑,拿他作為一直升不了官的反面教材。相反,和他見面的所有人——包括派人送他到金華的張溥——都將他看作岳武穆或者戚繼光,都將他看成大明中興的希望。雖然因為保密需要不得不暫時藏身山中,但沒有人懷疑他將來能帶出一支扭轉乾坤的軍隊。

他以為終於得到了向元老院報奪妻之仇的機會,每天都拿出比在伏波軍時更認真的勁頭去訓練。

但很快他就發覺情況沒有預計的那麼美好。那些交給他的人左右不分,他便拿出在伏波軍時訓練新兵的那套方法,只是沒有布條子,改成最初版本的左腳草鞋右腳光腳。有兩個人不聽號令,不肯光腳,他便狠狠的揍了他們一頓。不料這兩個人是朱家的親信,在朱公子那裡告了他一狀。雖然朱公子沒有明著拆他的台,還壓著兩人來向他道歉。可沒過多久,這兩人便被提拔成了他的副手,各自帶領三百人單獨訓練。

田涼心裡惱火,但是他安慰自己沒關係,分走六百人,手裡還剩下一千人。只要把人訓練好了,蓋過那兩個蠢才,分走的人還會回來。

他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剩下的這一千人中,選拔骨幹,爭取伙食,訓練場上一起流汗,休息時間還教他們唱軍歌,學認字。在他的嚴格訓練下,這些人只用了不到三個月就能令行禁止,第四個月時就能走出嚴整的隊形,而那分出去的那六百人走起來還不成形狀。

第四個月開始練習火槍。發下來的是兩百多支有些老舊的南洋式步槍,彈藥也不多,每支槍只有三發彈藥可以用來訓練。他並沒有像那兩個人一樣馬上集中十來人進行實彈射擊,而是先手把手的帶著所有人摳分解動作。等到第六個月朱公子來檢查訓練效果時,他派出的十個人在二十步距離上的齊射成績是三十中五,另外兩隊只有兩中和一中,而且他這隊的射擊速度比另兩隊快得多。

本以為這下可以吐氣揚眉了,不料朱公子在對他進行經濟獎勵,並對兩名副手進行口頭批評之後,沒幾天便做出了一個讓他目瞪口呆的決定:從他的一千人里給兩個副手各分兩百人,以便提高那兩隊的水平。不但直管的人一下少了四百,收入也降低了。原來的四百空餉是他一個人的,現在改成了按照各自人數分配,理由是提高那兩隊的訓練熱情。

聽到這個艹蛋的決定,田涼幾乎就想當場跟朱公子翻臉。可還沒等他把想法變成現實,朱公子先跟他拍了桌子,嚴厲斥責了他不務正業,教那些士兵學認字和唱軍歌的行為,要求他立即將所有精力轉到對這兩千人(實數一千六百)的訓練上來,不能只顧自己直管的人,必須做到全軍共同提高。至於彈藥不足的問題很快就能得到解決。聽說彈藥能解決,田涼勉強把火氣壓回肚子里,回去接著練。

兩個副手依然在訓練上拖後腿,不是叫苦連天就是陽奉陰違,田涼的訓練計劃在那兩隊根本執行不下去。經過前面的事情,下面的人也看明白了誰說話比較管用,自然不把田涼當回事,只是表面恭敬而已。田涼揪住錯處要打板子,兩個副手便出來擋著或代勞。看著板子揮得虎虎生風,打得人皮開肉綻,可打完了最多過一兩天,挨打的傢伙就活蹦亂跳了。這樣折騰了幾次,連田涼自己那些人的勁頭也弱了不少。

朱公子果然說話算話,兩個月後,一個姓吳的匠人來到山裡。讓田涼驚喜的是這個匠人居然能做南洋式步槍和彈藥,甚至田涼還聽他自己說過能做米尼步槍!不過因為缺少工具和人手,他現在只是做火帽彈藥,並偶爾做一兩支南洋式步槍而已。

得益於稍稍寬裕起來的彈藥儲備,田涼的實彈訓練量增加了不少。到農曆十月之後,他的六百人每個都至少打出過十發子彈,其中絕大部分人都能完成齊射動作,二十步的平均命中率也提升到百分之十以上,有一個最精銳的五人小隊甚至還能達到百分之三十(沒打響的不算),只可惜那被調出去的四百人,因為沒幾個人能進那兩個副手的親兵隊,導致大多數人得不到多少摸槍的機會,結果水平比年中時下降很多。

對伏波軍肯定完全不是對手,不過對付賊寇帶三百人去就足夠了,等打完這一仗再考慮怎麼打消朱萬化的決意吧。望著升起的炊煙,田涼晃了晃腦袋。

本來校閱完了就該出兵,但大概是射擊時打不響次數的太多,影響了心情,朱公子把姓吳的匠人叫來一頓臭罵,從晌午罵到太陽下山,結果耽誤了出兵行程,只能等第二天了。或許是覺得罵著不解氣,朱公子讓吳姓匠人也跟著去打妖賊,反正這一趟穩贏,就讓這個辦事不力的傢伙搬運彈藥,受些累好了,他還特別發話,沒打出去的槍子要讓吳匠人一個人運回來。

第二天送走了朱公子,田涼正要集合隊伍,突然發現兩個副手竟然也往山下走,連忙上去詢問。原來那兩人昨晚已經讓家丁各自帶著一百多人提前出發了。由於兩人的駐地各在一座山上,和田涼這裡不挨著,昨晚田涼又陪朱公子喝了頓酒,睡得比較沉,結果一點也沒發覺。驚怒之下,田涼直想掏槍斃了這兩個傢伙。那兩人見他面色不善,忙著說道:「我們再不曉事,也知道軍令如山。可田兄你想想,昨天是為什麼沒有出發的。這不是我倆的意思。公子在城南十里備下的糧草,還請田兄多多留意。」說完,兩人奮馬揚鞭,一溜煙跑了。

田涼愣了半晌,啪的給了自己一個耳光,回頭準備出發去了。

為了盡量保密,這次的行軍線路沒有沿著官道,而是順著山邊走。幸好金華府境內並無賊蹤,可以稍微走快些。為了壓住那兩個混蛋的氣焰,田涼很想一口氣趕過他們前頭去,但糧草不能不要(朱家他得罪不起,而且要走兩百多里地),山邊路又窄,行不得大車,只好用小車慢慢推著,這行軍速度怎麼也快不起來。田涼不由得懷念起元老院的紫電改來。

大半天走下來,雖然田涼一路拚命鼓勁,隊伍也只走了二十多里,還沒出金華縣。天黑時他們在一個村子裡歇息。

這個村子大約有二十幾戶人,隊伍進村前跑了一大半,只有幾戶人家和一些老人沒跑。田涼原本想著按照伏波軍的傳統搭帳篷,不要擾民,但他手裡的帳篷不多,又要放糧食武器,只好讓部分人住進民宅。他還想按照在伏波軍時的慣例,組織人手幫村民做些事情,但手下人看傻子一樣的目光和幾個白髮老頭死灰一般的臉色讓他把話又收回去了。

村子的貧窮狀況讓人吃驚。金衢一帶是七山一水兩分田,糧食基本上是不夠吃的,但窮到還沒過年就幾乎斷糧的也少見。田涼呆的那地方雖然在山裡,種不了水稻,但玉米、土豆、紅薯之類還是種了些,百姓至少也有半年吃食,這村子有不少稻田,怎麼反而還差些?他扶起幾位老人,和顏悅色的跟他們說話,問他們原因。可這些老頭以為他是嫌村裡出糧太少,一個個把頭磕得咣咣響,連句整話都說不出來。

田涼問了半天,又再三保證不取錢糧,最後還把刀子抽出來比划了幾下,才把事情弄明白。原來他呆的那片山是朱家的產業,不繳正賦加派之類,而這裡因為離湯溪縣這個大賊窩不遠,大戶們不願在這裡置產,反倒成了官田,錢糧從來不少交,現在又多了練餉,還有山賊常來常往,因此養不活幾個人。

「湯溪縣那邊又是什麼情景?」田涼又問。

「那裡比我們這邊可好得多了。山賊先不去說,就是百姓也敢拚命,有幾個大戶更是自打立縣起就沒繳過皇糧國稅。今年雖說旱,可地里也有七八成收成,再沒稅吏催逼,連逃荒的都不多。」老人的臉上全是羨慕,「就是不待見外鄉人,我們這裡人過不去。」

「您幾位說說,我們要去衢州,跟他們借道能行不行?」

「要不讓他們多出錢糧,能行。」

第二天,田涼帶著人進了湯溪縣地界。剛走了幾里地,他心裡就知道壞了。

他的兩個副手帶人在這兒一個村子裡歇了一宿,把村子糟蹋慘了。他挨著屋子看了看,什麼好東西都沒剩下,有個燒塌了一半的屋裡還堆著幾具光著的女屍。田涼帶著十幾個人邊走邊感嘆,他帶的人還能維持一些軍紀,那兩人看來完全沒把劫掠當成一回事。或許在他們把糧食扔給田涼,自己輕裝上陣時便做好了發財的準備。

正在他們查看情況時,村外忽然乒乒乓乓的響起了槍聲。

田涼趕緊向外跑,走到村口一看,外面黑壓壓一片,卻是大批拿著槍棒或農具的人在圍攻留守村外的部下。他的部下沒有經歷過實戰,有些驚慌失措,每個人自顧自的開槍,無法形成齊射。只是火力優勢實在太大,那些人一時攻不上來。

田涼觀察了一下態勢,根據伏波軍時學來的本領,他判斷對方大概有五百多人,陣型散亂,領頭的人位於正中間。於是他趕緊命令跟著他進村的十幾個人趕緊對著那個方向齊射,現在也就這些人能馬上執行他的命令。

三輪齊射之後,對方出現了明顯的後撤和混亂,進攻也停止了,田涼立即命令整隊。就在對方努力恢復秩序時,田涼帶著一百人,整齊的排成三排從土圍里走出來,隊伍兩頭還有兩個鼓手。

鼓聲平緩,隊伍的步伐也很平緩。田涼本打算使用伏波軍的擲彈兵進行曲來控制隊伍,但朱公子不答應提供額外的樂器,因此他只能鼓聲控制節奏。走到離對方大約二十步的地方,田涼把手中的長刀一舉,鼓聲停止,隊伍也立刻停下,第一排蹲下,第二排半跪著,第三排站立,三排齊射。

呼嘯的鉛彈徹底粉碎了對方的意志,一輪齊射之後,所有敵人都扭頭逃跑。嗩吶聲響起,田涼揮舞著長刀帶頭衝鋒,從背後將一個個敵人砍翻在地。

打退了當地百姓的進攻,田涼便收拾東西趕緊上路。要是這麼一路打過去,有多少子彈都不夠用的。

他們原計劃在湯溪縣境內里走兩天,可一路上都不太平,雖然再沒有大規模打群架的事情發生,但也被人暗算了好幾次,結果走了三天半才出了湯溪,來到龍游縣地界。沒了神出鬼沒的暗算偷襲,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就在田涼和湯溪百姓打成一片時,原本輕裝上陣的兩百多人卻在龍游縣發了一筆財。和湯溪縣那些只會動刀子的傢伙相比,龍游縣的大戶們就識趣得多了,許多人不等動手便將錢糧送來,沒送來的人也不會為了自家的莊子和佃戶跟這些人較勁。挨著西安縣的大戶更是特別巴結,人家眼巴巴的盼著這些人過去討賊呢。奪了西安縣城的賊寇們扯起均田的旗子,弄得周圍人心浮動,衢州府的官吏又是向西逃的,再沒人來鎮場子的話只怕自家佃戶也要起心作反了。金華來的也算半個鄉人,不至於把事情做得太過分。

聽說府城的賊人招兵買馬,已經有上千人數,兩個領頭的有些膽怯。可就這麼回頭或者等著田涼趕來也是不行的,朱公子讓他們走前頭,不就是為了讓他們立個大功,好有底氣繼續跟田涼分庭抗禮嗎?要是惹惱了朱公子,換掉他倆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兩人商量了一番,決定先去西安縣地界走一圈,探探虛實,要是賊人確實勢大難敵,就屠一兩個村子,把腦袋帶回去報功。

……………………

和人心惶惶的龍游縣不同,衢州府則是另外一番景象。火併了邱上使之後,毛五把手裡的人編成三個百人隊,三子、石頭、和他自己各領一隊,一隊出巡,一隊守城,一隊操練。由於這些日子打了城裡城外好些大戶,又燒了地契債券之類,州城以東的富戶紛紛逃去龍游,留下的貧戶有些便趁機打家劫舍,雖然毛五有心維持,但畢竟人手不夠,只能稍微穩定一下州城附近,別的地方就顧不上了。南北山中的山賊紛紛趁機下山發財,廝殺和并吞的事情每天上演。有些自覺實力雄厚的大股還派人來到州城找毛五要搭夥發財,甚至「共圖大事」。對這些人,毛五都是好言善待,並把自家規矩跟他們分說清楚,此後大部分人便沒了音信。對於知道水滸傳的山賊們來說,殺富濟貧替天行道之類雖然有些麻煩,但對這些有點實力的人也不是絕對做不得,可不讓討小老婆這點超過了絕大部分頭領的接受底線。

不過也有應承下來的,有兩個賊首不知道發了什麼瘋,願意答應這個條件,毛五便將他們分別安置在城東和城西十餘里的村裡,這也是明軍進攻時最有可能經過的地方。為了防止他們陽奉陰違,每隔幾天,出巡的那隊人還要到這兩處巡邏一番。

這一天毛五親自帶隊出巡(雖然三子和石頭覺得他在城裡坐著就行,但毛五還是堅持要出來),正要去東頭那個村裡看看。走出大約十里,卻見一群人腳步慌亂的向他跑來。

領頭的人正是東村的頭領,他呼哧帶喘的跑著,帽子已經不知道掉哪兒去了,頭上騰騰的冒著白氣。

「一百多人,拿著澳洲快槍?」聽到這傢伙的情報,毛五沉吟了一下,「帶我們去看看。」

滿地都是無頭的屍體,他們的腦袋正在裝車,和石灰一起,田涼的兩個副手滿意的看著。或許是衢州府的官軍人數既少,又全散了鴨子,這個村子基本上沒有像樣的防備,砍翻了七八個人就全崩潰了。要是賊人都是這種水平,或許就靠手裡的兩百人就能收復衢州了。到時候應該能撈到許多好處吧。

正美著,村口突然響槍了,緊接著便有哨兵跑進來通報遇襲。兩人趕緊收攏隊伍,可人都在搜揀戰利品,一時間根本聚不齊,剛聚集了一二十人,還沒跑到村口就被敵人衝進來了,不得不以寡敵眾。混戰中澳洲快槍沒法用,他倆的人又不像田涼自帶的那隊要練刀法,兩三下工夫便被打垮了。兩人見勢不妙趕緊逃跑,卻不料毛五進攻前派人在東邊大路上埋伏著,結果一個被殺一個被俘,跟著他倆一起逃的親兵也一個沒跑掉。

「你說你們是從金華來的,領頭的是一個從澳洲人那邊投過來的把總?」毛五眯著眼睛看著那個不停磕頭的傢伙。

「小的句句實話。」作為田涼的副手和朱公子的親信,這傢伙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情,「聽說那個姓田的把總在瓜洲誤傷人命,怕被行軍法才逃出來,澳洲人還出了海捕文書要捉拿他呢。」

「哦,有意思……」

……………………

龍游縣南邊沿山某村裡,田涼正在帶領部下出操。他們經歷了令人疲憊異常的進軍(仙霞嶺北麓的溪谷地形極大的增加了行軍難度),現在已經和先頭部隊的一部分匯合了。由於低估了旱災對獲取補給的影響,先頭部隊儘管一路自籌糧食,但也沒到手多少,在獲得了龍游縣大戶的接濟之後,他們留下了一百人守衛珍貴的糧食。現在,這些人都被田涼打散編進自己的隊伍里。

綜合各方面消息,賊勢應該比預計的大,偏偏兩個副手擅自行動,分散了力量,為了盡量確保局面不致於失控,田涼一方面對部下進行恢復訓練,另一方面派人去把那兩個傢伙叫回來,同時要求龍游縣的大戶出人出糧配合行動。他打算等到進一步偵查取得準確情報後再動手。

訓練即將結束時,一個灰頭土臉的傢伙跑進村子,徑直奔向訓練場,被攔下時還直衝著場內大喊大叫。田涼見他的服色是自己的部下,便走過去詢問,卻得知副手們被幾倍數量賊寇圍在衢州府城東邊的一個村子裡,危在旦夕。

「溪邊沒有情況。」一個看著挺機靈的年輕人對田涼報告。

「再探。」田涼一句話,那個年輕人便退下了。

在伏波軍時聽說過許多圍點打援的戰例,田涼自然不希望自己也掉到坑裡去。南方缺馬,他便多派人手出去偵查,以免落入陷阱。

冬天,又是大旱之年,溪水很淺,田涼沒怎麼費勁便趟了過去。一個人影遠遠的打出安全的手勢,於是隊伍便繼續向前。

距離那個村莊越來越近,田涼的心也越提越高,他不時扭頭去看路旁可能伏擊的地點,雖然派了人佔據各個要點,但畢竟人手不多,不可能面面俱到。幸好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任何受攻擊的跡象,前面的回報也說圍著村子的賊人已經發現了他們的到來,開始解圍向西逃跑。

進了村子,眼前是一片凄慘的景象,一百多人就剩七八十個,兩個副手也只剩一個了。田涼知道這群人是豬,沒想到豬到這個地步,圍著他們的人也不過一兩百人,怎麼能把他們逼到這個地步?安排了各隊去佔據村莊的要點後,他就去問那個活著的副手,這一仗到底是怎麼打的。副手支支吾吾說不清楚,田涼正有些不耐煩,忽然聽見背後兩聲慘叫,又是一片兵刃帶起的風聲。他心知不妙,一槍打在副手肚子上,接著轉身迎敵。

十幾個打扮得跟他的部下差不多的人正拿著刀劍長矛之類亂砍亂捅,稍遠處還有更多拿著冷兵器的人正在奔過來。而他的人雖然數量更多,但分散在幾個點上,近處的猝不及防,遠處的又不敢用火槍,一時間非常被動。

「各自靠攏,拔刀,結圓陣!」田涼連開三槍後連聲大吼,聽到他的聲音,幾處原本是亂戰的地方很快出現了陣型,原本一邊倒的局面頓時變得勢均力敵起來。一個拿長矛的敵人見勢不妙,衝過來舉矛便刺,但剛刺傷了一個人,矛桿就被砍斷了,只得狼狽退後。

「所有圓陣向我靠攏!外圍人員封鎖路口!」見對方攻擊乏力,田涼連連發令,要把這些膽大包天的賊人殲滅。他估計只要能消滅這些人,這次剿賊行動就成功了一半。

還沒等他把隊形換成排槍隊形,對面敵人中突然一聲叫喊:「轟天雷!」接著幾個陶罐便被扔了過來,多數在半路上便炸開,但有一個在人群中炸了,當即倒了一片。

那些人扔出陶罐後扭頭就跑,雖然村口的火槍留下了一批人,但射速不夠快,又有陶罐的干擾,還是有一多半人從土圍處逃了出去。田涼他們被炸倒的人阻住了路,沒能及時發起追擊。

「處變不驚,這個人有本事啊,下面的兵卒也是,換我的人早亂得沒法收拾了。澳洲人果真是天下第一強軍。」村外的一個緩坡上,毛五望著村裡嘆氣,「丟了三四十人,折了大本嘍。」

「西村報告,有敵人來犯,打著朱明旗號,人數不下五百。」

剛匯合了從村裡敗逃出來的三子,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又一個壞消息向毛五砸了過來。

「解學龍的人?他們不在南豐搜山,跑過來打我們做什麼?」三子不解。

「衢州以前是浙鹽入江西的必經之路。」毛五解釋道,「雖然現在多走海運了,但衢江這裡也少不得,解巡撫拼了老命也得來。只是沒想到時間湊一塊了,本來我還想跟明軍好好打一次的。」

「那咱們趕快回去救西村啊。」三子轉身就要走。

「怕是沒那麼容易走了,聽鼓聲,他們要追出來了。我是偷雞不成啊。」毛五苦笑一聲,「三子你帶你的人先撤,我跟他們比比腳力。記住,直接回衢州城,叫石頭趕緊拉上隊伍到城西邊山上等我,要是今天我沒來,你們就直接去西村。多的東西都不要了,把銀子乾糧布匹和鹽帶上,西村有生糧。」

三子一聽不幹了:「怕啥?他們人也沒上千,咱守著城跟他們幹嘛。」

「守城是死路,那些大戶只要出來冒個頭,圍城的還不是成千上萬。」毛五搖頭,「先去江西再說,城丟了還能打回來,人沒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好了快走!」

田涼整好了隊,剛要帶著人出村,突然,村裡一處靠近土圍的房子冒起滾滾濃煙,火頭很快蔓延到了臨近的房屋,村中頓時一片大亂。毛五見此良機,立刻帶人後退。等田涼趕出來時,已經追不上了。

……………………

劉家雜貨鋪是金華的一個小店鋪,但來頭並不小,當然,所有能賣澳洲貨的店鋪來頭都不會小。現在這個來頭不小的雜貨鋪熊熊燃燒著,街坊四鄰正在努力的救火,而縱火者早已逃之夭夭。

朱家閣樓上,一個黑衣人越窗而入,早已等候多時的兩人立刻站起身來。

「損了幾個人?」石翁的聲音很平穩,他和澳洲人暗探已經斗過不止一次,深知對方有多棘手。

黑衣人伸出三根指頭,同時伸出來的還有一捲紙:「屬下無能,他們已經燒掉了一些東西。」

石翁接過紙張,點點頭:「回去給你六十兩銀子。」黑衣人躬身退下。

「有收穫嗎?」朱萬化很想知道紙上寫了什麼。

「澳洲人發現這裡了,鼻子真是比狗還靈。」石翁搖頭,「必須讓田涼速速離開,這上頭寫著他的名字,澳洲人已經搞清楚了。朱公子你最好也出去躲避些時日。」

「為何會……我可是千小心萬小心,不敢走漏一點風聲的。」朱萬化滿臉都是不可思議。

「哼,不敢走漏風聲?你為何私自在劉家鋪子買了五百盒火柴?」

「絕無此事,絕無此事。我都是按您所說,去台州陳家買的。」朱萬化連連擺手,「運也是藏在別的貨物里運過來的,我哪敢有一點大意啊。」

「朱大貴不是你家的人?你還想瞞到何時?你再看看這信。」石翁說著遞過來一張紙。

涼兄,見字如唔:

突聞瓜洲之事,如晴天霹靂,心不能安。

上次回信時沒有考慮涼兄的心情,態度生硬。涼兄酒後誤傷人命,我也是有責任的,必須說聲抱歉。

但我始終不能理解,你說過能當上連長全靠首長栽培,也說過用生命報答首長的恩情也不夠,要保著元老院坐天下,那你為什麼會離開?

雖然這麼說會揭你的瘡疤,但我還是要說:我們當初是有一段相依為命的日子,但我只是把你當互相扶助的同路人,你的心意我從頭到尾都不知道。對我來說,你是在我最黑暗的一段經歷中帶著我的兄長,我感激你。

回來吧,兄長。你只是一時膽怯,你的良心還在每天告訴你,首長的恩情還沒有報答。元老院波瀾壯闊的事業才剛剛開始,大好男兒都在努力揚起生命的風帆。我想你這些日子也該切身體會到偽明的種種黑暗了,這些黑暗將會隨著元老院的前進而崩塌,不要站在元老院和人民的對面,不要站在我的對面,好嗎?

我不會對曾經相依為命的兄長撒謊,不會騙你說,你回來後什麼事情都不會有,你還能當連長。雖然是誤殺,但你也必須為當初的事情承擔責任,還有一個二十歲的在天之靈等著你的道歉和贖罪。不論我們有什麼牽扯,他是無辜的。

我相信我的兄長應該是一個有擔當的人,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人,無論經歷了什麼,最終會回到元老院的懷抱。哪怕不能再做一名軍人,也能用別的方式生活,報答元老院的恩德。

等兄長開始新的生活時,我會儘力幫助你,幫你走得更穩,更用心,無愧於心,無愧天地。

-------------盼歸

------------- 郭芙

看完了這封信,朱萬化冷笑一聲,把信遞迴給石翁:「髡賊真好心機,都用上美人計了,只是有些不倫不類。」

「我們在這個人身上下了多少工夫,可不能被一封信毀了。」石翁把信直接放在燭火上,「本來我想等田涼回來再帶他走,現在看來得趕去找他了。要不是提前布置了些手段,只怕已經被他們得手了。這些人一失手,髡賊的特偵隊怕就要來了,那可厲害得緊。」從當年郭逸派人找他壘園子開始,澳洲人便一直在石翁的視線里,這兩年他又暗中做了許多事情,因此比別人知道得多一些。

「何至於此?」朱萬化不敢相信,這個總是雲淡風輕的長者也會如此舉止失措,「就是髡賊提軍前來,三四百里山川阻隔,又兼今年天旱,衢江水淺難以行船,能來多少人?我練兵一年有餘,城外尚有能戰者不下千人,如何不可一戰?」

石翁不答,只是要他把那一千人中能帶兵,能操練的人名寫下來,這些人是將來擴大練兵規模的希望,必須盡量保全。

等拿到名單後,石翁又囑咐朱萬化趕緊讓剩下的人避開,並要他南下福建躲避。

「趕緊拿著這個南下,沈猶龍會護著你的。」石翁遞給朱萬化一顆飛蝗石,然後便匆匆下樓。

哭聲、喊聲、呻吟聲,在衢州府城裡響成一片。

把總胡欽夏面前擺著一桌好菜,三五瓶酒,身邊圍了好幾個女子,正殷勤的服侍他。他美滋滋的聽著琵琶曲子,雖然外面不時傳來各種雜音,有時還能蓋過琵琶的聲音,但這絲毫不影響胡把總的興緻。

運氣真好,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想法。

本來走在最前面的是走南路的撫州同知黃蘿瑞,可這位不知怎麼回事,竟然被那群邪教妖賊打得落花流水,一口氣退出三十多里。等到北路先鋒胡把總趕到衢州時,那群妖賊卻不見蹤影,只留下一個無人把守的衢州城。

妖賊把城裡大戶的家裡洗盪一空,卻沒怎麼動普通百姓和小生意人,也沒打酒樓妓館的主意,現在全便宜了胡把總和他的兵。一進城,胡把總便大搖大擺的進了城裡最大的酒樓,而他手下官兵也各自上街尋找發財目標。當官的瞄著鋪子,小卒就盯著百姓。窮漢雖說沒多少錢,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只要不是家徒四壁,總能翻出一點好東西。當兵的苦啊,能有個發財致富的機會真是不易,眼看要過年了,胡把總怎麼能忍心掃他們的興?

幾杯美酒下肚,胡把總的眼睛開始迷離起來,正要把手向身邊一個女子胸口摸去時,樓下突然傳來一陣或尖銳或嘹亮的叫聲,這聲音又大離得又近,一下子把胡把總驚得縮到桌子底下去了。

還沒等他回過神來,幾個彪形大漢便出現在樓梯口。他們朝四周掃了一眼,有的撲向窗口,有的守在樓梯旁邊,還有兩個人掀開桌子把胡把總拖了出來,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由於動作太快,直到他們開始問話,幾個女子才反應過來,驚聲尖叫。一個大漢一腳踹翻了那個彈琵琶的女子,於是她們又安靜下來。

一個頭領模樣的人掏出一張紙片,問胡把總:「見過這個人沒有?」說的是南京官話。

胡把總好半天才魂魄歸竅,仔細看了一會,搖頭說不認識。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十分鋒利,他這一搖頭,脖子上頓時出現了一條血口子,疼得他哎呦直叫。那頭領又挨著問了一遍其他人,也都沒人認識。

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那個頭領有些失望,一揮手,一條帶鉤的索子掛在窗上,接著他便帶人從窗口溜下去了。

等他們都出去了,幾個女人才恢復了語言能力。

「這些是什麼人啊,真怕人。」

「好厲害,能飛檐走壁,像說書里那樣。」

「那個問話的人看著好年輕啊,還不到三十吧?」

「他剛才給我看的那畫,畫得好像真的哦。」

「你們還不快來幫忙扶總爺起來!一個個沒個眼色。」

「哎,來啦。咦,總爺身邊怎麼有個鐵球?」

「別擠,我看看。誒?還在冒煙吶。」

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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