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與妓

（一）

詩人半輩子窮困潦倒，鬱郁不得志。

他喝醉的時候就去找妓。

妓長得很美，像他筆下的姑娘。

詩人很有文采，寫的詩很柔軟，句句撞在妓的心坎上。

妓之前把脫衣服當成一種慣性。

閉著眼，擺好姿勢，高興了哼兩聲。

不信愛不談情，只喜歡蘸著口水數錢。

但在詩人面前，她願意毫不保留地施展自己的風情萬種。

用火辣的吻把詩人慢慢融化，將之變成自己身體里最堅硬的部分。

詩人話少，他輕車熟路，溫柔和緩、謹慎有力。

完全不像普通男人那麼急功近利。

一點都不像。

妓每次都睜著眼。

因為這時床頭那盞幽暗的小檯燈，會搖搖晃晃地震動起來，

她怕小檯燈在這震動中突然熄滅。

她要在此之前把詩人的臉看清楚，以便銘記在心。

只是妓不懂。

她不知道為什麼這種時刻詩人的五官依然不自覺地皺在一起。

悵然若失地抑鬱著。

不過妓也滿足於這樣的抑鬱。

至少詩人的抑鬱最終融化在了自己的身體里。

妓爬過來，臉貼在詩人胸上，問他的過去和心事。

詩人捏著她的下巴，盯著她看，不說話，似笑非笑。

妓不反抗，仰著頭看詩人，不露喜怒。

她知道自己只是妓，沒必要去問太多。

他們之間僅僅是一場交易而已。

妓貪戀詩人的溫言軟語。

詩人借妓發泄內心的孤苦。

天亮後各自生活，各自修行。

詩人沒錢，隨手打一張欠條。

妓也不看，隨手把欠條放在新開的盒子里。

妓說，這麼多情債，怕你這輩子也還不完了。

詩人猛吸一口煙，緩緩吐出煙圈。

明知我沒錢，為什麼還投懷送抱？

妓走過來，順勢坐到詩人腿上，她的嘴貼在詩人耳根。

因為你讓我很舒服。

妓清楚男人很喜歡她這樣的說話方式。

其實妓多想收起浪蕩的模樣，堂堂正正地說一次愛。

只可惜一日為妓，便永遠要背負起這骯髒的身子。

活在這燈紅酒綠的深夜和暗無天日的小巷裡。

妓可以隨時隨地和任何人做愛。

但唯獨沒有資格說愛。

她吸大煙喝烈酒化濃妝，坦胸露乳賣肉。

這樣的風塵女子，說愛的話，恐怕連自己都要笑趴。

詩人注意到妓一直戴著他第一次送她的簪。

詩人掏空口袋，把錢遞給妓，換個新的。

妓一聲冷笑，指指梳妝台。

妓怎麼會缺首飾呢。

想討好妓的臭男人這麼多。

但是為什麼獨愛這一簪，不得而知。

詩人今天有點反常，一個勁地吸悶煙。

一大口一大口的，吞雲吐霧。

妓也不問，安靜地坐在床上，一雙修長的腿晃來晃去。

床板有節奏地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妓噗嗤笑了一聲，這聲音她簡直太熟悉了。

詩人掐滅煙頭，長長地嘆了口氣，我要離開這裡了。

妓臉上的笑瞬間凍結。

不過馬上又恢復了平靜，浪子終歸要去漂泊。

詩人一字一句，跟我走。

妓起身，雙手搭在詩人肩上，去哪兒？

有煙有酒有我夢寐的生活么？

詩人皺著眉，我養你。

妓開始瘋笑，笑得彎了腰，笑得蹲了下去，像著了魔。

許久後，妓站起來，脫下那件皺巴巴的襯衫，扔給詩人。

先想辦法讓自己活得好點吧。

詩人搖頭一笑。

妓捧著詩人的臉，妓，從來都不會動情。

走吧，我註定要死在這裡。

詩人出門的時候，頭也沒回，他說他會回來。

妓的眼淚掉了下來，有錢我就是你的，隨你折騰。

一天兩天三天四天，日復一日。

妓站在窗邊遠望。

妓知道詩人會回來。

當然她也知道，她不會跟他走。

至少今生這個骯髒的自己不配跟他去流浪。

（二）

詩人把爐子燒起來。

他要盡量讓屋子變暖一些。

這一年的春天似乎來得特別遲。

也可能是心一直留在冬天。

詩人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了發獃。

可以坐在躺椅上一整天都不說話。

詩人溫了一壺酒。

醫生很鄭重地下了禁酒令。

詩人笑，狗屁，酒是最好的療傷藥品。

一口一大碗，就著往事下咽。

詩人的詩集發表了，很火。

街頭巷尾人們津津樂道著一個風塵女子。

人們替她愛著恨著哭著笑著。

只是沒人知道她姓名。

也不會再有人知道了。

詩人永遠留在了那個春冬交替的時節。

一切都在預料之中，一切又是那麼突然。

我去見妓的時候。

老鴇說，她已經走了，一夜白頭，不能接客了。

有人看到她一路向南。

南方是詩人的故鄉。

詩人曾經說過，他想帶著妓去錦繡的江南。

看滿城煙花，溫酒煮茶。

還好，妓一直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