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盈盈：看來豈是尋常色

昨天上課和同學在底下聊天，她說，「哎吖好冷我這還要用一輩子的暖寶寶哎」，我說，「不，等你老了就用暖婆婆了」，兩人大笑。

婆婆，記得初中時每天放學後廣播里都會唱一首歌，忘了歌名，只記得有這樣一句歌詞「時光匆匆溜走，美女變成老太婆」，每次正在收拾書包的我聽到這總會吐一吐舌頭，心下概嘆老太婆委實是一個很不優雅很掃興的辭彙。

待到讀了金庸後，「婆婆」在我心中驀地變得可愛起來。無論是天龍八部里的譚婆，

這譚婆牛高馬大，白髮如銀，滿臉皺紋，居然名字叫做「小娟」，嬌嬌滴滴，跟她形貌全不相稱，眾人聽了都覺好笑。但每個老太太都曾年輕過，小姑娘時叫做「小娟」，老了總不成改名叫作「老娟」？

還是笑傲江湖裡的啞婆婆，

令狐沖道：「儀琳小師妹是我的好朋友，她如知道你如此逼我，她可要生氣的。」那婆婆道：「你娶了她為妻，她歡喜得很，甚麼氣都消了。」令狐沖道：「她是出家人，發過誓不能嫁人的。一動凡心，菩薩便要責怪。」那婆婆道：「倘若你做了和尚，菩薩便不只怪她一人了。我給你剃頭，難道是白剃的么？」令狐沖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道：「原來你給我剃光了頭，是要我做和尚，以便娶小尼姑為妻。你老公從前這樣干，你就叫我學他的樣。」

乃至倚天屠龍記里的金花婆婆自不必說了，更加大有文章。原系美女假裝老婆婆，美到明教上下英雄好漢盡折腰。插一句閑話，金庸小說里提的起來的女子似乎無一不富有美貌，少婦遺孀、丫鬟尼姑各有姿色，不過是在美貌的基礎上再分出超級美和一般美，這一點和《紅樓夢》大不相同，曹雪芹是允許有容顏普通的姑娘存在的。

君不見，在普通世界裡，女孩能得清秀二字就極為難得珍貴了，那是多少本書、多少番家教涵養而成。

閑話少敘。這些婆婆們，無不鋒芒畢露、肆行無忌，當真是活得痛快淋漓。我若能做成這般自由有趣的婆婆，得人用如此風趣的筆墨來描繪，縱使不優雅也死而無憾了，何必做那不中用的軟軟糯糯的小姑娘。

好吧，畢竟我現在還是小姑娘，不必為自己的這句話負眼前的責任，於是為了主題也可大大地犧牲一下了。突然發覺自己有點老婆婆無賴蠻橫的潛質了呢，阿彌陀佛。

那麼既然小姑娘和婆婆都不能夠讓人十分滿意，今天的這位橫掃婆婆和小姑娘優點於一身的主角，相信你們會大大地喜歡。

她是任盈盈。是「低頭羞見人，雙手結裙帶」的小娘子，也是「百花發時我不發，我若發時都嚇殺」的江湖老手。

盈盈剛出場時是日月神教的聖姑，打眼望去似是風光無限。扒開里子一瞧，乃覺別有意味。那時節東方不敗當政，其曖昧對象楊蓮亭代理教內事物，日月神教上下一片烏煙瘴氣，大到草菅人命多造殺孽成為武林人眼中的魔教，小到教內阿諛諂媚成風，什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文成武德澤被蒼生的口號，精彩程度堪比文革。

這一番，有分教，這般光景里長大的盈盈，不比儀琳成長環境單純，沒有成長為儀琳那般天真無邪軟綿綿的少女；加上爹爹任我行離奇失蹤，媽媽不著一字，金庸半點不提這號人物，自然盈盈不比小師妹爹疼媽愛，也沒有形成小師妹那般嬌嗔可愛的調皮性子。

於是她成為了她自己，那個四海列國獨一無二的任盈盈。

她是經過大事的人，少年時期見足了世面，江湖群豪、日月教徒皆聽其差遣唯她是從，一種成大事者的男性思維在她身上氤氳開來。然而雖則思想成熟行事老辣，任小姐仍然保有著極粉紅的少女心腸，比儀琳和小師妹還會臉紅，面對令狐公子，平均每句話伴隨著一抹紅暈，靦腆持重，自矜地容不得一絲輕薄。

在思想上盈盈委實比小師妹和儀琳都深，富有更多層次，既有少女的婉約忸怩，又有熟女的聰慧睿智。一面可以輕攏慢捻，和你琴瑟和鳴，夫妻雙雙把家還；一面可以笑傲江湖，和你把酒臨風，對飲天下豪傑。

不得不提，有一次任我行、向天問、任盈盈被困少林寺，令狐沖為救他們和岳不群比武時有這樣一段文字：

任、向二人彷徨無計，相對又望了一眼，目光中便只三個字：「怎麼辦？」任我行轉過頭來，向盈盈低聲道：「你到對面去。」盈盈明白父親的意思，他是怕令狐沖顧念昔日師門之恩，這一場比試要故意相讓，他叫自己到對面去，是要令狐沖見到自己之後，想到自己待他的情意，便會出力取勝。她輕輕嗯了一聲，卻不移動腳步。過了片刻，任我行見令狐沖不住後退，更是焦急，又向盈盈道：「到前面去。」盈盈仍是不動，連「嗯」的那一聲也不答應。她心中在想：「我待你如何，你早已知道。你如以我為重，決意救我下山，你自會取勝。你如以師父為重，我便是拉住你衣袖哀哀求告，也是無用。我何必站到你的面前來提醒你？」深覺兩情相悅，貴乎自然，倘要自己有所示意之後，令狐沖再為自己打算，那可無味之極了。

這是全書中給我感受最深的一段文字。生死關頭，任大小姐這一番姿態當真是珍重得可以、又自在得可以。那一番不動聲色中，有一種從容篤定，又有一種隨緣自然。這是任盈盈的愛情觀，也是她的個性使然。思量著若把她放在當下，她絕不是那種熱衷於發朋友圈旁敲側擊提醒男朋友發紅包買禮物的女生。

當然，那種女生也未嘗不好，能夠恃寵而驕是一件幸運的事。只是任盈盈這種女孩，她是較真的，她是決計要得來得純粹的，容不得半點情誼的含糊。

不會無故吃醋是盈盈另一成熟所在。金庸淘氣，最是愛寫女孩吃醋，輕嗔薄怒，盡得風情。代表人物如《天龍八部》里段正淳的情人們，已然是爭風吃醋到打打殺殺的地步，好玩好笑好看煞。似乎只有吃醋的女孩才是有趣生動的，不會吃醋的女孩是木訥乏味的。

然而，這一次盈盈沒有被寫成愛吃醋的小女子。她太沉穩持重，縱使小師妹是令狐沖胸口的硃砂痣、心頭的白月光，盈盈仍然不動聲色、不著一惱。則見她，時刻在避免令狐沖對小師妹的動情場合，縱使撞見了也裝作不知。

假裝，是一門很厲害的學問。我自是心裡有數，但我不說出來，等你自己迴轉過來便是。讓我想起寶玉對黛玉說的「我心裡的話也難對你說，日後自然明白」，有點個這種感覺。

這依然很任盈盈，一如既往地端重和從容。就像她當初扮做婆婆時對令狐沖說的，「緣之一事，不能強求。古人道得好：『各有因緣莫羨人』。令狐少君，你今日雖然失意，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偶。」

緣之一事，不能強求。因為任姑娘的不強求，令狐少君終於另得佳偶。人生數十載，貴在適意。最終，這一對伴侶，在煙柳如畫的江南梅莊裡，「從此不問外事，專生兒子」。

末了，忽然想起段譽的一句感嘆：那樣美麗的姑娘，怎麼會生孩子。不覺好笑，不過這是另一個話題了。

寫於丁酉雞年 二月廿七

乍暖還寒時候 最難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