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紅門深似海,從此曹公是故人

現在打開百度搜索「曹寅」,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百度百科裡寫:曹寅原配顧氏,早卒。然後再去翻翻靠譜學者的書,曹寅他爹曹璽的某妻妾,才叫顧氏,而且好些學者認為就是這個顧氏生了曹寅……是不是有點迷之凌亂:老婆變媽?

這就凌亂了?那就不要再往下看了。

《紅樓夢》的作者,現在學界公認是曹雪芹,當然也有人說是曹雪芹他爹曹頫,還有人說曹顒才是曹雪芹的爹。曹顒是曹寅的兒子,曹頫本來是曹寅的侄子,後來曹顒死了,才過繼給曹寅當了兒子。所以,搞不明白曹雪芹,就去搞清楚他爹,搞不清楚他爹,就去搞清楚他爺爺、太爺爺,以此類推。最後還有人說,曹家的先祖是曹操……這麼多個曹,大家就更凌亂了吧?

這不算什麼,因為曹雪芹還有奶奶,就是《紅樓夢》中賈母的原型。賈母重要吧?搞清楚賈母對理解《紅樓夢》很關鍵吧?

那好,準備再來一堆姓李的人——

江寧織造曹寅的妻子姓李,和蘇州織造李煦有親戚關係,親到什麼程度,大家還在吵,反正李煦叫曹寅「妹丈」。這個李家很慘,後來被發配到打牲烏拉——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大家,這個地方基本上相當於《甄嬛傳》里的寧古塔。

如果說曹家就是賈家,那麼李家就是史家。

曹和李還沒弄清楚,又冒出來一個杭州織造孫文成,孫文成當過粵海關總督,專管來天朝進貢的洋人的事。王熙鳳說她爺爺就管洋人,王熙鳳再重要不過了吧,她的「王家」到底怎麼回事,也得搞清楚吧,所以有人又把孫家和王家划了等號。這個孫家,似乎還有一個很不得了的老太太,就是曹寅的嫡母孫氏,康熙的保姆——沒有她,就沒有《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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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就不讓大家繼續混亂了。反正我每天就是在故紙堆中和這些人打交道,他們和《紅樓夢》中的人物一樣,都成了我的故人。我寫了那麼多《紅樓夢》里的人,不寫寫曹家,不配叫「野生紅學愛好者」。

然而,「曹學」為什麼會成為「紅學」中最重要的流派呢?原因是它——簡單。《紅樓夢》實在是一本博大精深的書,而文藝作品的解讀又向來見仁見智,如果遇到意見不能統一的地方,能夠翻出曹家的事來摔別人一臉懵逼,其實是一件輕鬆取巧的事。多少專家學者,只想從文本入手研究《紅樓夢》,最後還是鑽進曹家家事里出不來了。

那麼,複雜的辦法是什麼呢?說起來也就一句話——經歷一遍曹雪芹的人生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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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讀了多少儒釋道經典、唐詩宋詞、元人百種、才子佳人,不妨都去研究一個遍。

舉個簡單的例子,曹雪芹改李商隱的詩「留得枯荷聽雨聲」中的「枯荷」為「殘荷」,這是為什麼?他是不是讀到有的詩集記錄為「殘荷」,還是純粹是他寫錯了?

曹雪芹爺爺曹寅主持編訂了《全唐詩》,他們曹家能看到的唐詩,到底有多少?如果能研究明白這個,恭喜你,不僅《紅樓夢》中所有的詩詞典故你都是權威專家,恐怕全世界的唐詩專家你也能排上號。這個可能嗎?

不可能。因為我們能看到的唐詩,已經是後人甄選過好幾遍的了,真正唐人寫的詩,大部分都湮沒在歷史中了。所以不僅是《紅樓夢》未完,李白的詩、杜甫的詩,我們也不可能全部看到。

別忘了,曹雪芹爺爺曹寅和他的朋友們(包括納蘭性德)也寫詩詞,曹雪芹本人的朋友也寫詩詞,還要把這些人的詩詞都找出來讀一讀。不過,只是找出來,就得花不少時間。周汝昌當年怎麼跟胡適搭上關係的?因為他找到了一本胡適到處都尋不到的曹雪芹朋友的詩集——《懋齋詩鈔》。

再舉一個例子,都說《紅樓夢》借鑒《金瓶梅》,有興趣的可以去翻翻關漢卿和湯顯祖,有《紅樓夢》味道的段落也比比皆是,所以《紅樓夢》到底借鑒誰更多?你不讀個十來本元雜劇,幾本湯顯祖,再加十來本才子佳人小說,也好意思下定論?這樣一來,估計三、五年就過去了。回頭再看看,《紅樓夢》的世界,你才打開了一小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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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請埋首到具體而微的歷史細節中,體驗一下曹雪芹「可能」生活的年代及前後的衣食住行、文化娛樂、婚喪嫁娶等等。

這個難度有多大呢?

大家可以試著搞清楚上世紀60年代的衣食住行等等細節,看看要不要兩三年的時間?更何況是康雍乾時期的前後一兩百年?這裡又有個問題了:《紅樓夢》無非也就寫了一個百年的家族,怎麼我要加上一倍呢?這是因為——還有不知道誰續的後四十回啊,以及曹雪芹以後無數可能的「修改」啊。

《紅樓夢》叫《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時候,是以手抄本形式流傳的,抄手會不會抄錯?會不會改?以及手抄本又是如何再傳抄?這些問題,都有可能涉及到《紅樓夢》中的具體字詞,時間範圍放寬一點,總要嚴謹一些。程偉元和高鶚為什麼要搞木活字印刷的《紅樓夢》呢?因為這樣就不存在「抄錯」這個問題了。所以,一味罵高鶚和程偉元的人,呃……算了,他們基本都作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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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我突然說要給一位朋友講講曹雪芹的「品味」。呵呵,真不知道我是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

「品味」這個東西,一定要在比較中見高下。你說曹雪芹的「品味」高,那麼比他品味低的請舉例。比如大家都覺得《紅樓夢》里的家居設計「似乎」很風雅,那麼有參照系嗎?

其實是有的,比如《雍正美人圖》。

《雍正美人圖》里擺了什麼物件?探春屋裡又擺了什麼物件?雍正的美人拿什麼杯子,妙玉又拿什麼杯子?怎麼比較?你不把自己變成馬未都甚至王世襄,又怎好意思下結論呢?況且,都變成這二位了,還用研究《紅樓夢》嗎?

又比如《紅樓夢》中的建築群落,這個是按禮制寫的,照理說好搞清楚吧。可惜啊,看完專家們復原的賈府平面圖再去一趟恭王府,我才明白,賈府比恭王府還要大,還要氣派。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你去看兩個不同風格的豪宅,雖然它們面積、規劃、陳設都不盡相同,但你很難第一時間判斷出誰的「品味」更高,因為你根本不在那個階層。所以雖然我窮盡一生,也許可以從各種史料中挖出清代豪宅的細節,但是,我用什麼標準來評判高下,又如何從建築的細節中去推斷屋主的審美偏好?我還得念幾年建築史。

更麻煩的是還有一個人間仙境般的大觀園,除了皇家園林,沒有任何一座私家園林能夠在整體上和大觀園媲美。而曹雪芹筆下的大觀園,為了凸顯他的「品味」和旨趣,也有很多描寫有無法確定的細節。所以也許在園林藝術上,曹雪芹的「品味」是極其雜糅的,是他看見過的許多園林的綜合再加上他的想像。這麼說來,中國北方、南方的園子,也得逛上十來個吧,而曹雪芹見過的園子們,也早已像賈寶玉所感嘆的那樣——「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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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簡單說一下《紅樓夢》中的衣服吧。《紅樓夢》中第一次詳細描寫人物的穿著,是王熙鳳的——「這個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綉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系著豆綠宮絛,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褃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

大家可以去分別查一下王熙鳳的一身的穿戴之物,看看有幾件可以有明確定論。我就提兩個問題:

一是「襖和褂」,到底有多長?

二是「翡翠撒花」,到底是不是雲錦的圖案?

就這兩個問題,就夠服飾史專家吵上半天了。所以一般正經研究服飾史的人,從來不多碰《紅樓夢》里的服飾。87版電視劇《紅樓夢》里的衣服雖然漂亮,也不是原著里描寫的那個樣子。而我嘛,我連這東西長什麼樣都想像不出來,怎麼去分析它的「品味」?

除了上述的問題,紅學中還有一個重要的分支是「版本學」,前面我已經簡單涉及到了,這裡還補充一點:我們所用的漢字,也是經過流變的,就一個「逛」字,就可能有兩三種不同的寫法,到底哪個時代在前,哪個在後?對於確定《紅樓夢》若干手抄本的年代先後,也是非常重要的。而抄本的年代先後,又與作者對主要人物的創作意圖是否有修改,密切相關。要搞清楚這個,還得自學語言文字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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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試問能有一個人,把我上述所有的學問都搞懂,並且還能運用到《紅樓夢》的研究中嗎?不可能,所以對於《紅樓夢》的研究,就成區塊化的趨勢。

《紅樓夢》是百科全書,紅學家們卻不是「百科全書」般的人物。

普通讀者關心的,仍舊只是人物命運,所以與其從無數細節中,去還原人物,還原小說的背景,不如走一條簡單的路——找找曹雪芹他家裡,有沒有個類似的人。

但是,就「曹學」而言,無數關鍵人物的歷史,也已經湮沒在時間長河之中了。如果不是曹雪芹寫下了一部《紅樓夢》,在康熙朝煊赫一時的曹寅,恐怕也無人願意把他從故宮的奏摺里翻出來。

這倒真應了《紅樓夢》中的一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其實豈止是曹公一家,有太多的嘆息,都躺在青史中,無人問津。

而我對曹公,只有一句:

遙思故人,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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