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生金庸,我生如長夜|我為什麼喜歡讀金庸

1、

發表了若干篇「讀金庸」的文章之後,在受到不少同好的鼓勵之後,也收到了這樣的留言:

「玄心,妙賞、洞鑒(見)、深情,古文何在?」

「古代文學從業者應該懂得(的)不僅僅是金庸而已吧,為什麼不多些古文的賞析和品鑒呢。」

我承認,看到這幾句話的時候,我的吐槽欲又被激起來了。

且不說短短兩句話就有兩個錯別字,也不說留言者對古代文學的理解偏狹,認為其僅止於古文,也暫且不說現如今的人,跟人說話連個打招呼的詞或者稱謂都沒有,更不必說他言下之意認為他想看什麼作者就得寫什麼……

除了這些之外,其實我最在意的,還是他字裡行間滿滿的文化自大感。

本來,世人觀點有異,份屬尋常,也無需與道不同者多加解釋。

但,藉此,說說我對金庸小說的愛,倒是合宜的。

2、

讀金庸,是一件偏必然的事。

畢竟,在華人文化圈,金庸的書已經有了「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的影響力,作為文學愛好者,自然有很大概率落入坑中。

寫「讀金庸」系列,是一件偶然的事。

但我愛這種偶然,因為我在這種偶然之中,寄寓了太多的生命體驗。

同樣作為金庸迷的鸚鵡史航,在一次以金庸小說為主題的講座中曾經說過:

古人說,「天不生孔子,萬古如長夜」,這話固然誇張,但是對於我個人而言,「天不生金庸,我生如長夜」,金庸對於讀者而言,是有恩情的。

此語真是於我心有戚戚焉。

作為中文科班生,對小說的理解和評判標準,若從專業的角度出發,當然不能以「好看」作為唯一或者最高的標準。

但半途而廢了許多鼎鼎有名的名著之後(相信其中有很多,是因為翻譯的原因),我私心裡總是想:

純文學作品,就不能好看點嗎?

而金庸小說,若以「好看」為標準來評判,毫無懸念,一直在我的個人排行榜中穩居第一。

過了這許多年,當時翻開每部書第一本,看到第一回的插圖時,想著快樂將要到來而未到來的那種安穩和期待,仍然記憶猶新。

而每到篇末,無論是《笑傲江湖》的「曲諧」,還是《倚天屠龍記》後記里說的「因為那時候我還不明白」,都給我過深深的悵惘,酒闌人散,不得不爾。

3、

金庸的小說里,不只有故事,不只有「文化」,不只有傳統,不只有價值取向,更重要的是,它有情懷,有閱歷,有生命體驗

我讀過若干次全部的金庸小說,15歲,20歲,25歲,所得的體驗截然不同。

蔣捷《虞美人》云: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少年時讀到這首詞,曾被一擊而中。

同一事同一物,不同年齡,不同心境,就是截然不同的故事。

年少時讀金庸,最喜歡看愛情故事。

像郭靖黃蓉既得一心人,又白首不相離。像楊過小龍女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像令狐沖任盈盈沉舟側畔,病樹前頭。

又或者像黃蓉篡改的《山坡羊》:「活,你背著我。死,你背著我。」

像令狐沖在少林寺中、生死攸關之際,仍在想:不知道小師妹這時候在幹什麼?

像段譽說:我這頭癩蛤蟆與眾不同,我只求向天鵝看上幾眼,心愿已足,別無他求。

若干年後再讀,更打動我的,是其中經歷過人生沉浮之後的生命體驗和情懷。

像林平之遭遇大變,百計避敵,千里追兇,夜色中,他把火把丟入池塘,看著火光划出的弧線,心中一片寂寞。

像令狐沖眾叛親離而神功初成,耍了一套劍法,自謂平生武功,從未有如此之高,可看著劍上的三片柳葉,卻忽然懷念起當時在華山一無所知的時候。

像蕭峰拒道:「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國,千秋萬載,就只一個阿朱。」

4、

金庸的書,自然不是完美的。

譬如,其中過於蠻橫和粗暴的江湖邏輯。這也是當初王朔對金庸開嘴炮的理由。

有偷看人練功(包括無意)就被追殺的(見《倚天屠龍記》),有不合時宜地笑了一笑,就險些喪命的(見《天龍八部》),也有自學武功就被逐出門派甚至喪命的(見《倚天屠龍記》)。

但這也有情可原——我們本不應該要求一個憑空造出來的世界,擁有和現實世界一模一樣的邏輯。

而且,武俠世界需要激烈的衝突,來打造天馬行空的故事。所以,江湖邏輯的設定,與情節的發動有密切關係。

譬如,金庸的文字,有人欣賞,也有人詬病。

詬病者說其傖俗或平庸寡淡,欣賞者則正好相反——說其大巧若拙,看似尋常最奇崛。

又譬如,金庸某些內容鋪陳過度,受當時連載形式的影響,有湊版面之嫌。

我不敢說金庸小說毫無瑕疵,但以通俗文學的標準來看,已然是大師之作。

爭議主要在於,金庸的作品,能否躋身純文學的行列?

記得在課堂上講到金庸小說的那一講,說起金庸的家世,自然免不得提一句,徐志摩是金庸的表哥。

此時,往往學生們一片驚呼。言下之意是:金庸竟然有幸,是徐志摩的表弟?大有金庸附了驥尾的意思。

有一次我終於忍不住,說:就文學成就和文學史留名這事來說,恐怕不是金庸有幸是徐志摩的表弟,而是徐志摩有幸,是金庸的表哥。

再回到雅俗文學之爭這個問題,讓我聯想起一個袁枚的掌故:

袁枚有一方私印,云:「錢塘蘇小是鄉親」,私心甚愛。有一日,贈書與某尚書,用了此印,尚書覺得不雅,疾言厲色。袁枚忍了良久,對方還罵個不休,他不禁吐槽道:閣下自以為比蘇小高,恐怕百年之後,蘇小之名尚在,卻已經無人知道閣下了。

余戲刻一私印,用唐人「錢塘蘇小是鄉親」之句。某尚書過金陵,索余詩冊,餘一時率意用之。尚書大加呵責。余初猶遜謝,既而責之不休,余正色曰:「公以為此印不倫耶?在今日觀,自然公官一品,蘇小賤矣。誠恐百年以後,人但知有蘇小,不復知有公也。」一座囅然。)

5、

最後,說說文化自大的事。

阿Q最自豪的一件事,是「我們先前———比你闊得多啦!你算是什麼東西!」

然而真正的闊人,尤其是貴族,卻從來不這麼說話。

文化這個東西,向來是存在多元價值取向的,非要存一而殺百,以貶損他人來顯出自己的高明,其實是心虛的表現。

我對金庸的愛,不妨礙我同時喜歡杜甫和李商隱。

愛某一種文化,也並不一定時時日日宣之於口,更無謂去貶損別人所相信的不同取向的文化。

誠如霍金所言,「遙遠的相似性」,是令人感動的。

狹隘的唯一性,反而是沒有價值的。

而且,我向來認為,有塊壘在,萬事萬物皆可為酒杯。

重要的始終是塊壘或情懷本身,而非酒杯的材質,是象牙,是瑪瑙,還是陶瓷。

我始終感懷與金庸小說的相遇。那是我懂得愛、懂得人生、懂得無常的一個所在。

謝謝金庸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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