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沒有人為你長久悲傷—艾麗絲·門羅《逃離》

短篇小說寫得好的作家通常都有趣，譬如薩特，契科夫，馮古內特，卡夫卡之類，女性短篇小說家極少出現。60到80年代，北美新女權主義成長時出現了以芒羅和阿特伍德為代表的一些女性作家，以小型作品見長，講述普通家庭之間的故事，女性與自身角色的相互影響，身為女兒，妻子，母親的角色，平凡瑣碎生活下的負隅頑抗或是妥協。妥協並非經常出現在女權主義作家的作品中，從波伏娃到伍爾夫到艾略特再到勃朗特，似乎從不妥協讓步的才是女權。

「我其實三十七歲才出版自己的第一本書。而我二十歲時就開始寫作。那時我已經結婚生子，做家務。即使在沒有洗衣機的時候，寫作依然不成問題。人只有能夠控制自己的生活，就總能夠找到時間。如果我二十五歲時就通過出版小說證明了自己，那說不定倒是件糟糕的事。」

1968年，艾莉絲·門羅37歲，發表《快樂影子舞》，適逢加拿大女權運動高峰。2009年獲得英國布克獎，時年77歲，2013年，82歲的芒羅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有趣的是2012年獲獎的莫言在國內掀起一陣諾獎的議論熱潮，而2013年獲獎的艾莉絲·芒羅在國內屬於冷門作家，部分作品甚至未被翻譯完全。

《逃離》名字取於首篇小說的題目，屬於芒羅作品中廣為流傳的一類。共八個故事。講述八個女子清湯寡水的日常，農活，甜點，交際，書信等等瑣碎細節。最後生老病死結束於一種並不常見的方式，海灘的以外，或是惡劣的天氣。八個故事之間並無明顯的隔斷之感，似乎有一種氣韻融入在其中，一種在細膩平靜中透出隱隱的冷淡的氣質，有典型的加拿大作家特徵。

「這些是她專門挑出來為自己所用的辭彙：命運。愛人。而不是男友。情人。他決定不通信並非是一件壞事。不然的話她的生命將完全銷蝕在構思，寫信和等待來信這上面去了。她現在任何時候都有依託了。她感覺有一種光芒在照亮著她，照亮她的身體，她的聲音以及一切她正在做的事情。這使她走起路來與平時也不相同，無緣無故也會微笑起來。」

首篇講述小鎮女子卡拉逃而復返的故事，卡拉厭倦丈夫，厭倦生活，而當最終有機會逃離這一切時，她放棄了，她哭泣，希望丈夫能夠接她回家。《機緣》中朱麗葉找到漁夫，一起結婚生子，直到女兒成長到某天覺醒之後再次逃離。又比如《播弄》中的護士因為穿錯一條連衣裙，這個秘密一直到暮年才被揭開。如果說在故事《逃離》中，卡拉像是肺中吸進了一根針，深呼吸時總是能夠感受到它的存在。那麼《沉寂》幾乎是一種疾病，帶著把人拖垮的態勢。

「我們總會說起某些無法被原諒的事，某些讓我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的事。但我們原諒了，我們每次都原諒了。」

在看書時我總在想，如果門羅生在中國，定是個海派的作家，一枚一眼都寫的那樣詳細和緩慢，一個兩人之間互相親近的動作，幾乎用去了半頁紙。滿頭白髮的芒羅捏著細煙，身上掛著一件旗袍。或許死在異鄉公寓里的張活到老時，也是這個模樣。

芒羅不屬於高產作家，平均4年一部作品，2012年之後決定封筆，停留在《親愛的生活》，但我更喜愛《逃離》，《親愛的生活》中更平靜，講述離別與開始，結束與返鄉等故事，涵蓋的內容更廣泛，語氣更和緩老成，但始終沒有《逃離》中攜帶的抗爭感，帶著無望和知道自己最終會妥協的抗爭感。

「『永遠記得，男人走出房間，他就把一切都留在房間里了。』她的朋友瑪麗，門德爾松曾經告訴過她，『而女人出門時，她就把房間里的一切都隨身帶走了。』」

門羅寫平凡女性的自我救贖，承擔責任與內心叛逃，這種心態幾乎存在於每一個和睦溫馨的家庭中，母親承擔照顧家庭和負擔生計的責任，生子，善待雙方老人，這是我們的母親們。看似豐饒忙碌，細想之下基本上沒有自我，自有其軟弱與強大之處。儘管美國女性的生活環境相對寬鬆許多，但芒羅依舊注意到這股暗流——渴望逃離的女性們。女性或許並非是家庭生活中的決策者，可她們承擔了決策之外的所有事項。

「如果我們年紀大一些，我們當然會繼續相處下去，以妥協為代價，協商，解釋，辯護，也許會寬容，把這些帶進我們的未來，但是我們這麼近乎孩童，相信某些衝突的絕對嚴肅性和決定性，無法寬恕一些打擊。我們看到彼此不能容忍的東西。我們不知道別人也是這樣，但是他們會繼續，以各種方式憎恨和打鬥，試圖殺掉彼此，然後更加相愛。」

《逃離》中的所有故事都被芒羅降下了悲劇的帷幕，就像勃朗特在《簡·愛》中，簡愛最終接納了一筆不菲的遺產，才最終能夠與羅切斯特先生共同生活。這是對於父權的最終讓步，因為無法看見希望，她們所進行的逃離，可能僅僅是不為丈夫準備晚餐，拒絕在周末打掃衛生，偷瞄兩下街邊抽煙的男人等，但僅僅止於此。她們依然習慣與身邊的丈夫肌膚相親，依然會把自己的一切展示給他，依然希望他能夠快樂健康。無論是從政治或是文學，女權主義走得極為艱難。或許芒羅筆下的生活態度與方式更加適合於現行社會，以一種溫和的方式，逃離生活，最終回歸生活。

「我就是這樣心懷秘密，感覺茫然，內心卻又充滿了力量。」

感謝作者ech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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