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難》第十八章 周桐
封居胥畢竟在衙門當過差,高頭大馬上的公子哥兒傲氣逼人,那股子傲勁兒只能是高門望族裡才能熏出來的,儘管令人作嘔,可當窮人當久了,他在這種人面前永遠覺得自己矮了半截,「您說。」
公子哥兒揚鞭指著羅什寺廟門,「廟裡可有一座八角十二層的寶塔?」
「有,」封居胥伸手要給他指,手指套著繩結,他低頭解繩結的當兒,公子哥兒牽著馬朝廟裡走去。
這人也太不懂禮貌了,饒是自己貧賤低微,也不能這麼目中無人吧,就沒看到我著急解開繩結給他指一下寶塔嗎?牛氣什麼呀!買書的好心情都被他給攪沒了。
他氣呼呼的走回自己房間,門沒關,呂瑤兒解手回來路過,肩膀靠在門框上,雙手抱臂,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哎?」她剛還瞟著封居胥的眼睛滑到地板上,一隻腳踩著門檻,另一隻盪來晃去,「你咋啦?被狗咬了?」
「嗯!」封居胥猛錘了下床板,把剛才的事跟她講了一番。
「你個軟骨頭,」呂瑤兒嘴角一抽,「理他幹啥,他牛隨他牛,你惹不起還躲不起嘛,非要擱哪兒自取其辱,活該。」
「人找我問路,我這叫日行一善,」他囁喏道,這話說的他自己都沒底氣,「誰知道他······」
他說到這兒打住了,拎起一本書朝呂瑤兒晃了晃,「不說這個了,說起來就來氣,我給你買了個好東西。」
呂瑤兒胳膊頂了下門框身子立直,「啥啊?」
「你猜?」
「那我走了。」
「別走,別走,」封居胥將麻繩解開,拆開牛皮紙,一手拿著書,一手指著上面的大字,「涼州笑笑生的《春風十里桃花開之嬌女鶯鶯傳》。」
呂瑤兒小跑著奔過來,一把奪過他手裡的書,「你小子還懂得孝敬你老娘我啊,」她迫不及待的翻開書,兩眼一行一行的掃視著,「你有時候也不是那麼討人厭煩嘛。」
封居胥跟她認識這麼久,頭一次見她笑,不是冷笑、嘲笑,而是發自內心的笑,就因為得到一本粗製濫造的書。
呂瑤兒啪的一聲把書合上,「我一直都想問,」她把書捲起來抵住下巴頦兒,「你真的是去學仙?」
「是啊,我早跟你說過的啊,」封居胥解開《李義山詩集》的麻繩,低頭摩挲著封面,「到紹興會稽山找任公子,他會給我一件兵器,剩下的還要等赤松子安排呢。」
「我很好奇,」呂瑤兒語調慢慢變得尖刻,「神仙為什麼會選你呢?」
封居胥早就習慣她的刻薄了,「這個嘛,天機不可泄露。」
「你愛說不說,」呂瑤兒冷哼一聲,「我好奇心不強,我只活我自己。」
封居胥翻找著「世間花葉不相倫,花入金盆葉作塵」的下一句,顧不上理她,呂瑤兒以為他故意晾著自己,扭頭就走了。
他翻到一半找到了,下面幾句是,「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此花此葉常相映,翠減紅衰愁殺人。」
他默默記了下來,剛準備給呂瑤兒賣弄,人不見了。
他起身出門,卻碰見廟門口的傲慢公子哥兒。
小沙彌領公子哥兒到房門口便雙手合十行禮走掉了,他伸手正要推門入內,見封居胥正朝他這邊看。
他從袖子中掏出一個鑲花的小水晶瓶,「來點?」搖搖煙壺。
「不了,」封居胥語調冷淡,就要關門休息。
「哎,」公子哥兒打開蓋,往掌心倒了點鼻煙,手掌微微翕動,在上嘴唇兩邊一撇一捺,抹個大蝴蝶,猛吸一鼻子,「阿嚏!」
他吸吸鼻子,一臉享受完煙草的快意,「聽你這口音,」方才噴嚏打得太狠,他腦袋有點懵,又打了個輕一點的,搖了搖暈乎乎的腦袋,「本地人吧。」
「敦煌人,」封居胥漫不經心的說道,「有點累,先休息了。」
「別呀,來,喝兩杯,」公子哥兒指了指地上放的鏤花飯盒,「這裡面可都是好菜。」
封居胥這一路風塵僕僕,吃喝也不講究,早就想開開葷腥,廟裡的東西只能頂飽,那素麵吃一次就夠了,他看了眼飯盒,再看公子哥兒時突然覺得他不是那麼討厭了,「這個,」他假客氣,「不太好吧,還未請教公子高姓大名?」
「在下周桐,燕京人士,閣下是?」
「周桐?」封居胥想起了什麼,「令尊莫不是當朝兵部尚書周美麟(周其驤之字)?」
周桐不置可否,復又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封居胥,他怎麼知道我的來路?
「哦,」封居胥連忙搖手,「周兄別誤會,我沒有暗自打探過周兄家的背景,只是聽一位四川的友人說起過與周兄曾交過手。」
「誰?」周桐剛還客氣,瞬間眉毛一挑換了一副質問的口氣。
「來軍。」封居胥被他逼問的身子微微後傾。
「那難怪,我與他有過數面之緣,」周桐神色稍緩,「他這人還行,不裝犢子,對人特客氣,就是有點娘里娘氣的。」
「哦,是有那麼點,」他想起還沒介紹自己,拱手抱拳,「在下封居胥,途徑羅什寺於此地借宿,今日能與周兄相遇於此,真是緣分啊。」
「客套話就不必說了,」周桐指了下飯盒,「咱倆趕緊把它給悶得兒蜜了吧。」
說完拎起飯盒,招呼封居胥進屋。
這飯盒有三層,最上面放著一瓶杏花村燒酒,周桐將其取下,「封老弟啊,既吃燒酒,以狠為佳,這汾酒是燒酒中之至狠者,那一口下去,整個人輕飄飄如墜五里雲霧,要我說啊,這燒酒就是人中之光棍,縣中之酷吏。老弟啊,酷吏你見過吧?」
「別提了,我以前就是個學幕的,我那師父就是個酷吏,」封居胥想起了傷心事,怏怏不快,「什麼叫老吏判案,我比誰都清楚。」
「老弟啊,都過去了,」周桐見觸了他的心事,取出兩盞鏤刻著「宣徽酒坊」的銀碗,給二人滿上,岔開話,「你現在所居何職啊?」
「現在啊,屁也不是了,」封居胥接過酒碗,一口給悶了,這酒入口綿甜爽適,清香醇正,「真是好酒啊。」
「那是,」周桐喝乾,那手指一彈銀碗,「打擂台,非得是光棍,除盜賊,還得是酷吏。光棍做久了,身上沒了火氣,交交朋友很不錯,就跟這杏花村一樣,入口綿甜,甘冽的緊。」
封居胥長吁一口氣,腦袋開始暈暈乎乎了,周桐復又從中層取出一碟海蜇,一碟石花糕,「這嫩海蜇,是用甜酒泡過的,你夾一筷子嘗嘗,還有這石花糕,是用上好的石花菜熬爛作膏的,」他從盒子中取出小刀,將石花糕劃開,色如蜜蠟,「快吃吧。」
封居胥也不客氣,幾筷子風捲殘雲就給消滅乾淨了,他打了個飽嗝,周桐又從下層取出一盤田雞,「這玩意兒我最喜歡吃了,去掉田雞身子,只用蛙腿,味道比雞肉好多了。」
兩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不多時便夾了個精光。
封居胥幾杯燒酒下肚兒,膽也壯了,話慢慢多了起來,眼前這位的老子可是朝中炙手可熱的人物啊,能跟他喝頓酒,以後也好給別人吹吹牛,他拿醉眼打量著周桐的衣領,模模糊糊見上面有點什麼東西,他湊近去瞧,搭著周桐胳膊盯著那塊污跡。
「哎呀,」他哈哈笑了起來,拍了下周桐的肩膀,「你這領子上怎麼濺了一小片屎花子啊!」
「你眼睛上糊屎了吧?」周桐肩膀一抖把他手彈開,捏著領子湊近一聞,「還真給濺上屎了!這驢日的訟棍!」
「咋啦,」封居胥給倆人斟滿,「訟棍?我以前在敦煌衙門當差,見過不少這種草菅人命的狗逼。」
「來羅什寺路上,遇到一訟棍,我揍了他一頓。」
封居胥見他一臉慍怒,沒有插話,靜靜的聽他說了下去。
周桐騎馬入涼州,在馬上,他懶洋洋的瞅著街上熙來攘往的男男女女,卻見到一隻油膩的肥手使勁揉捏著一位二八佳人的綺羅翹臀,女孩兒眉頭微皺,輕咬嘴唇,用眼神懇求周圍人幫他,猥褻她的胖子過於明目張胆,路過的人基本上都看在眼裡,可沒有一人伸出援手,一個個噤若寒蟬。
周桐翻身下馬,上前就給了他一嘴巴,抽得他眼冒金星,天旋地轉,復又一把抓住他手腕,周桐手勁大,反扣胖子的肥手,朝下按去,直到把這狗東西臉蹭著地死死扣住。
胖子疼得殺豬似的嚎叫,兩條短腿撲騰著踢打周桐,周桐大喝一聲,圍觀人群被嚇得後退一步,他一腳踹在胖子的魚腩肚子上,大肚皮里的心肝脾肺腎像玻璃珠一樣滾了起來,他臉色鐵青,一副快要死了的慫樣兒。
人群中一老婦拍手大笑,「好你個吳大訟棍,總算有壯士教訓你了!」
人群嗚嗚啦啦圍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有個尖嗓子的嚷道,「這個訟棍,平日里仗著自己顛倒黑白的功夫,欺壓鄉民,跟著官府沆瀣一氣,早就應該把他的狗頭擰下來扔到夜壺裡。」
又有一人附和道,「就是,去年張家溝劉寡婦被他調戲,他反誣張寡婦不守婦道,愣是讓那糊塗官府把張寡婦好不容易熬下的貞節牌坊給拆了。」
「張寡婦都五十多的人,這訟棍還真下的去嘴。」
周桐腳踩在胖秀才身上,那人哭爹喊娘直喊求饒,「壯士饒命,壯士饒命,小人是個讀書人,不能這麼羞辱我啊!」
周桐聽到周圍鄉民議論,知道這胖秀才是個斯文敗類,便有心捉弄他一下,「哦?讀書人,在下也學過些子曰詩云,我出道題目考考你,要是能答對,便放了你。」
胖秀才一臉堆笑,臉上油膩膩的看得周桐直噁心,「好說好說,壯士請講。」
「你不是喜歡摸人屁股嗎?那就······」周桐想題目的當兒自己蹦了個屁出來,「就以放屁為題,現在就做!」
胖秀才哆哆嗦嗦站起來,拱手作揖,「這紙筆······」
人群中跑出個三尺童子,將紙筆遞與周桐,胖秀才狠狠地瞪了小孩一眼,小孩哪知道害怕,笑嘻嘻的鑽進人群之中,周桐將紙筆擲於地上,「寫!」
胖秀才像狗一樣點頭哈腰撿起紙筆扶在牆上構思了起來,大概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大作」寫成,恭恭敬敬捧到周桐眼前,周桐一把抓過來看。上面寫道:
「噫吁嚱。壯士高聳金臀,洪亮之寶屁響徹雲霄,繞樑三日而不絕,吾立於下風,不勝馨香之至,聞此屁不覺渾身舒爽,血脈暢通,其撲鼻也,如馥郁芬芳之麝蘭;其迎面也,似清風牽起綠羅裳。雖華佗扁鵲無能創此良方,西施王嬙無有此種芬芳。古有季札觀樂嘆雅頌之聲盡善盡美,今有吳巴命筆品壯士之屁意猶未盡。」
「閣下尊名王八?」
「差矣,差矣,吳巴是也。」那胖秀才拖長調子,唱了個喏。
「你這賊王八,讀書人不思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卻為害鄉里,助紂為虐,被服儒雅,行若狗彘!正經的文章不學,卻當那巧言令色的訟棍幫閑,寫放屁文章倒是駕輕就熟,喜歡領略麝蘭之氣,那我就讓你聞個夠!」
周桐說罷,一手拎起吳巴朝糞坑走去,那萬人屙屎拉尿、群蠅亂飛的臭糞坑牆塌了一半,騷臭味熏得圍觀人群紛紛掩鼻。
周桐一把將吳巴腦袋按到糞坑裡,那粘稠的屎尿糊在他臉上,他連說,「不要,不要啊」卻沒曾想一張嘴吃進去一大口。
剛才被人群嚇退的蒼蠅見一張大臉上擺放了這許多「珍饈美酒」,爭相恐後飛到吳巴臉上饕餮一番。
周桐被那臭氣熏得兩眼直流淚,一腳將吳巴踹到糞坑中,人群一陣叫好,周桐推開人群,心想,這麼一個死胖子,今日圍觀之人合起伙來胖揍他一頓,法不責眾,官府也沒法兒一一清算,這胖子必然收斂劣跡,不敢再張狂。可惜他們只等著有人為其出頭,可誰也不願意當出頭椽子,就這麼助長了這訟棍淫賊的氣焰,到頭來還是自己遭了殃。
周桐越想越氣,端起一碗汾酒就幹了,封居胥拍手稱快,「打得好,解氣!」
「國家就是因為有這種蠹蟲,才每況愈下,」周桐放下酒碗,醉眼迷離的看向窗外的寶塔,頭朝那邊一揚,「那塔你進去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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