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市買槍

他爬到糧倉頂上取出一個蛇皮袋,我們迫不及待地湊過去看,裡面有兩支氣槍和一把自製的霰彈獵槍。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129 個故事

2007年夏末,朋友的堂哥住進了醫院。聽說和人打架中了槍,正在做手術。懷著敬佩和好奇,我們一群活鬧鬼結伴去醫院探望。

涉槍案件可不是開玩笑的,我們做好了被警察驅趕的準備,但到了醫院發現並沒什麼特別的場面,一切都稀鬆平常。

我們很快在外科室見到了朋友的堂哥。他的確中了槍,胸口被氣狗(氣槍)打進了五六顆鋼珠。鋼珠嵌在紅腫的皮肉之內,泛著金屬和血液混合的奇怪反光。

帶著老花鏡的醫生一邊驅趕我們這群染了五顏六色頭髮的小混混,一邊用小刀片劃開傷口,再用一把類似耳耙的工具把鋼珠一顆顆勺了出來。他嘴巴里喃喃念叨:你們這些小杆子,將來啊全是牢里的貨。

整個場面看得我們很有快感,有點兒像擠出青春痘里熟透的白頭或者類似於摳蓮蓬子。

這個鄉鎮級的醫院,醫生多是家門口的,小混混打架受點皮肉傷一般不至於報警處理。朋友的堂哥往胸口上纏了幾塊紗布之後,便從容地從外科室走了出來。

我們湊上去給他發煙點火,問他中槍的感受。

「老子和那個呆逼單挑,狗日的帶了把鋼珠槍冒充真槍,老子脫了衣服指著胸口給他打,他打一槍,老子就往前沖一步,屌人打了六槍,老子上半身疼麻了,腿一軟給他麻痹跑掉了。滾你媽!比紋身疼,有點兒撐不住!」

他的描述讓我們很興奮,我們希望自己身體上也能擁有一些傷疤,絕不是LOW逼們用煙頭自製的那種,而是那種真正經歷過戰鬥的痕迹。

年輕又狂躁的我們非常渴望嘗試新鮮的經歷,哪怕是受傷或者死亡,對於我們來說也充滿了無法用言語表述的魅力。

結束探望之後,我們個個像打了雞血一樣,到處尋釁滋事,希望能夠製造出一場戰鬥的大場面。

我們毫無目標,也根本不論是非,看見走路姿勢怪異的人,就衝上去喂他幾個巴掌;在大排檔吃頓夜宵,我們會因為飯里的一顆沙子把桌子掀翻;在網吧里看完A片,我們會封鎖住女廁所,挨個進去自慰……我們對每個人都懷有敵意,充滿了戰鬥的慾望,把自己想像成了時刻準備著的戰士。

可誰也不敢對抗我們,都像避開瘟神一樣躲著我們,所以這種幼稚而危險的衝動只持續了幾天。

我們一場架都沒打成,以至於在非常無聊的一天,我們開始盤算著湊錢買槍。我們沒有錢也沒有膽子買真槍,準備一人買一把鋼珠槍。

我們窮得叮噹響,決定去偷父母的錢。他們都耽於致富,並不常留在家中。我們結伴前往每個人家中,一是為了督促彼此完成偷錢的指標,二是為了壯膽。

可是,經常被竊的父母早就加強了對我們的戒備,很難再從他們那裡偷來一分錢。我們僅僅拆了幾扇鋁合金窗戶,去廢品收購站賣了70幾塊錢,然後一起聚到網吧——我們會在遊戲間隙繼續商量如何籌錢。

從網吧出來,我們攔路敲詐了幾個學生,得手的錢被我們炸了幾個串串,剩下的實在也派不上多大用處了。

我們中有個叫曹飛陽的,他家院子里有口老井,裡面的水很清涼。在午後灼人的日光下,無所事事的我們決定去那裡乘涼和午睡——睡醒之後接著商議籌錢的對策。

進了院子,我們看見曹飛陽父親打著赤膊躺在藤椅上午睡,他胸口上密布的汗毛在光線里閃著微弱的綠光。

我們發現他胸口佩帶著一塊和田玉材質的觀音。於是,我們取消了午睡的打算,迅速跑到老街的古玩鋪子,買了個假貨交給曹飛陽。

曹飛陽趁著父親鼾聲濃烈之際,把那塊和田玉觀音換了下來。

這塊寄託了我們巨大期望的和田玉,被當鋪拒收。我們拿到玉器店,老闆說玉質很一般,不值幾個錢,實在要賣只願意出500塊。一番討價還價之後我們以600塊錢成交,這點錢只夠買一把鋼珠槍。

我們整個戰鬥小組已經不能容忍既沒有戰鬥也沒有武器的日子了,必須要買裝備,我們一致決定先入手一把鋼珠槍。

車站和網吧的廁所到處寫著「迷藥」和「槍支」的小廣告,但我們覺得不安全。那時候我們雖然沒什麼社會經歷,但故作老成,再簡單的事情也要往最複雜的方向多繞幾個圈子。

我們明白買槍的時間不能拖得太長,因為如果短時間內買不來槍,錢很快就會被我們花個精光。

一籌莫展之際,有個叫許益飛的小杆子說他有個表舅買過鋼珠槍,說不定有門路。我們決定去探探路子。

許益飛的表舅叫邢三杏,29歲,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進過兩次監獄。以前,邢三杏和許益飛家裡還有些來往,出獄後就和所有的親戚斷了聯繫。

邢三杏住在鄉下的村莊里,那個村莊是我母親的娘家,農民們早就不種田了,到處是一窪又一窪圍著黑色土工膜的蟹塘,擁擠的村莊已經變得腥臭而怪異。

許益飛帶我們去了他表舅的房子,院門敞開著,但他表舅不在家。找鄰居打聽,鄰居說他在街上的小賣部里打牌。

我們趕到小賣部,看到裡面設了兩張八仙桌,一屋子的人在裡面炸金花,地上滿是煙蒂和濃痰。烏煙瘴氣之中,許益飛很快找出了他的表舅,他們很簡短地打了句招呼。我們一起湊過去看賭錢的熱鬧。

邢三杏個子高,駝背,他撲在檯面上悶了三輪才看牌。他一點點掀開三張底牌的拐角,我們站在身後看到他悶到了一個「JQK」的連號拖拉機,挺不錯的牌。他面無表情,繼續跟了兩輪,檯面上只剩下一個和他對跟的了。

可邢三杏桌面上已經沒有足夠開牌的錢了,我們便把六百塊錢借給他開牌。對手是個梅花十的金花,我們買槍的錢全賠了進去。

散場後,邢三杏在滷菜店賒了一些熟菜請我們去家裡吃飯。我們表明了來意,他拍著胸脯告訴我們:小事一樁,別說弄兩把氣狗,真傢伙我也有。

吃飯的時候,他把堂屋裡的木梯子架到糧倉頂上,爬上去取出來一個蛇皮袋。我們迫不及待地湊過去看,裡面果真有兩支氣狗和一把自製的霰彈獵槍。

兩支氣狗,一支是仿五四式的手槍,一支是帶氣瓶和瞄準鏡的鳥槍。至於那把真槍,造型實在醜陋,我們並不感興趣。

我們輪流摸槍,金屬槍身舉在手上有些凝重,感覺黑漆漆的槍口隨意指向某個熟人或者陌生人,他們都會對我們這群討厭的小混混心懷敬畏和恐懼。我們覺得有了槍就可以收回成長過程中欠缺的存在感,回擊那些否定和鞭撻。

邢三杏把五四手槍送給了我們,用來抵那六百塊錢的債,他還送給我們一袋鋼珠和一個氣罐。

幾瓶啤酒喝完,為了展示槍的威力,邢三杏提著兩個空酒瓶站了起來。他走到窗邊,在窗內外沿各放了一個酒瓶,然後站在距離窗戶五米左右的地方準備開槍。

紅著臉的邢三杏開了一槍,氣槍的聲音很沉悶,射出去的鋼珠穿透了兩個酒瓶和窗玻璃。我們很興奮,覺得自己已經足夠抗衡一切,自由已經灌進了我們的體內……

離開邢三杏屋子的時候,我們輪流開了幾槍,啤酒瓶整整碎了一地,在夏末的夕陽里閃著濕潤而稀薄的光芒。

弄到武器的我們興奮了好幾天。我們看見雞打一槍,遇到狗也來一槍,視線里出現的窗戶、木門、堆在水池邊未洗的碗都被我們當成了練習的靶子。

鋼珠不久就打完了,我們去修自行車的地方花十塊錢撿了一口袋。我們開始夜不歸宿,到處晃蕩,籌劃著干點兒大事。攔路敲詐學生的這種行徑令我們覺得低級,大家一致默契地忘記了之前的所作所為。

我們決定綁架老師或者校長,這類人最令我們痛恨,要先拿他們開刀。但是仔細一想,老師和校長對我們這群輟學的壞孩子都有深刻印象,即使我們蒙著臉去作案,他們看見我們走路的姿態,看見我們耳朵上的耳釘,看見我們五顏六色的頭髮或者刺青,也會輕易認出我們。

想不出周密的計劃,綁架老師和校長的念頭被我們放棄了。過了一會兒,有人提議去把鎮上新建的桑拿房端了,因為那裡的小姐是鎮上最大的活鬧鬼「黑頭」罩著的,小姐們拉人肆無忌憚,我們中有個人的父親常常光顧,把家裡弄得雞飛狗跳。

為一個人出頭我們並不太情願,但是考慮到能夠在小姐們面前顯威風,我們有些按耐不住。加上有一個人說桑拿房的小姐穿的都是塑身內衣,我們便同意了這個提議。

同意歸同意,可我們想不出合適的搶劫策略。桑拿房晚上就一個傻乎乎的村姑在前台值班,我們一群人衝進去,她只會給我們一些髒兮兮的有感染腳氣風險的拖鞋,拿槍頂著她的腦袋有什麼意思呢?她又沒有保險柜的鑰匙,櫃檯里的錢也一定少得可憐,完全不值得我們大動干戈。

如果去三樓搶媽咪,那個破嘴皮子老女人的嗓門,會驚醒整個鎮子熟睡的居民……

討論遲遲沒有結果,我們索性在小鎮的賓館開了個標間,徹夜籌劃。期間曹飛陽拿著鋼珠槍捨不得放手,到處比劃,一會兒把紙杯射穿,一會兒對著窗外的星空放槍,最後他竟然對著賓館的瓷磚地面來了一槍,鋼珠打碎瓷磚的表皮反射出去。我們聽到「砰」的一聲,賓館的電視機屏幕炸裂了。

我們打起精神連夜逃離了賓館。

無處可去的我們躲進了曹飛陽的家裡,他的父親去了水產市場收購螃蟹,幾天內不會回來。我們一直睡到中午,醒來之後喝空了他父親一整箱天目湖啤酒。我們依然沒有商量出具體要幹什麼大事,一個個歪倒在他家院子的水井旁邊。

井邊的洋皮桶里泡著一個墨綠色的大西瓜,我們懶得去給它開瓢,九月初涼爽的傍晚已經讓我們忽略了它的存在。

沉浸在醉意和困意之中的我們沒有意識到曹飛陽的父親已經進了院子。他光著膀子,怒目圓睜,拿起桶里的西瓜砸在了曹飛陽的頭上,又操起一桶井水潑向所有人。我們驚慌失措,抱頭鼠竄,逃出院門的時候看到他胸口那塊假的和田玉觀音已經不見了。

出了院子,我們才想起來那把槍還放在曹飛陽身上。我們拚命往回跑,突然聽到院子里傳來一聲熟悉而又沉悶的聲音。趴在院門上一看,曹飛陽正捂著右手在水泥地上打滾——他暴躁的父親最常見的教育場景又一次發生了,只是這次沒有選擇慣用的皮帶。

曹飛陽父親舉起槍口對準了我們,天上濃烈的彩霞慢慢聚攏起無邊的黑暗,我們開始了瘋狂的逃竄。

後記:

2008年正月過完,我們這群人有的準備應徵入伍,有的去新東方學廚子,有的外出打工……在社會的戰場中,我們需要重新組團,卻不知道能否找到合適的武器。

轉眼近十年時間過去了,往事歷歷在目,故友個個面目全非。

曹飛陽在2009年因為聚眾鬥毆致人死亡被判了無期徒刑,目前仍在高淳花山監獄服刑。

許益飛據說欠了80幾萬的賭債,躲在外地不敢歸家,他父母房子的窗戶永遠不裝玻璃,因為一旦裝上,要債的人就會把玻璃全部砸碎。

而送槍給我們的邢三杏,在2010年製造了姦殺南京高淳選美冠軍「荷花仙子」的慘案……

時間給了我們一份血淋淋的答案。

作者夏龍,曾入獄七年

編輯 | 李意博

本文選自真實故事計劃。真實故事計劃是由青年媒體人打造的國內首個真實故事平台。歡迎關注微信公眾號zhenshigushi1,這裡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里拿出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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