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笑,是我對人類最後的求愛
點擊直接觀看視頻版!
每一個靈魂來到這個世界,總有一個糾結掙扎和適應的過程。
面對這種不適,有一種人直面抗爭:「可以被毀滅,不能被打敗」,是一種倔強、壯烈的抗爭。有一種是超脫,不再受到現實世界規則的約束。
還有一種,則是退卻、軟弱,讓自己退到最黑暗的角落,卑微地存在在這個世界上,迎合著所有的人。
《人間失格》表現的就是這樣一個卑微靈魂的哀嚎。太宰治用直抵內心的文字,讓每一位讀者,都感受到了作品強烈的代入感和共鳴感,都能在主角大庭葉藏身上找到自己,聽到自己內心孤獨和恐懼的吶喊。
一、世上竟有如此懦弱的靈魂
大庭葉藏出生在一個富裕家庭,作為家中幼子,他從小就感覺自己是一個異類。他時常感覺痛苦,並且惶恐不安地看周圍的人,「為什麼他們不感覺痛苦呢?」他無法跟人交談,也不知道談什麼,更不知道從何談起。
那些所謂現實世界的規則,人們自私自利的言行,人們所秉持的那些社會觀念,他都不理解。他說:「每見到人類露出本性,我都驚悚到汗毛倒豎。而一旦想到,這種本性或許是人活於世的必備資質之一時,我簡直要對自己絕望了。」
他說的這種人類本性,就是作為一個社會化的人,與他人相處、合作,按照既有的社會習慣和規則去行事,背負社會要求的道德、責任和義務時,需要讓自己變成什麼樣子。當他敏感地發現這一點的時候,就絕望地意識到,自己永遠也無法成為那個樣子,或者說永遠沒有勇氣變成那個樣子。
人間失格,也就是喪失了作為人的資格。
但活在這個世界上總是要與別人相處的。於是,他想到了一個辦法,就是用滑稽的言行去討好別人。他竭力地把自己偽裝成天真無邪的樂天派,將自己塑造成一個滑稽逗樂的人。
他說:「搞笑,是我對人類最後的求愛。」
《浮誇》在心底深處是渴求被人關注,是尋求社會認同的手段,而葉藏的搞笑則更加徹底,只是他在這個世界懦弱地苟延殘喘的方式。
在學校寫作文的時候,他會經常寫一些滑稽故事,即使被老師警告,他也不以為然。因為他知道,老師其實也在暗自期待讀到他的滑稽故事。有一次,他又在作文中寫了一件自己的糗事,他尾隨在老師身後,看到老師一邊走一遍讀他的文章,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一直到最後放聲大笑。他說:「見此情景,我心滿意足。」
除了搞笑,他的懦弱還表現在不敢拒絕,不懂得拒絕,甚至在喜歡和厭惡的東西面前做選擇的力量都沒有。
一次父親要到東京出差,就把孩子們叫到跟前問他們想要什麼禮物。孩子們一個個爭著回答,等問到葉藏的時候,他卻戰戰兢兢一聲不吭。他說「一旦被人問到想要什麼,在那一瞬間,他反而什麼都不想要了。」
父親問,你這一次還是要書嗎?我看到商店有賣一種跳獅子舞用的面具,很適合小孩子玩,你要不要呢?葉藏還是一聲不吭,最後惹得父親一臉掃興。
那天深夜,葉藏在被窩裡輾轉反側,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到客廳,拿起父親的小本子,寫下了「獅子舞面具」。其實他對那個面具提不起半點興趣,這樣做,只是為了討父親高興,去迎合父親而已。
這種精神上的懦弱,在他成年之後變得更加徹底。遇到了喜歡的女人,他卻想趁著自己還沒受傷,儘早和她分道揚鑣。
膽小鬼連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都會受傷,有時還會被幸福所傷。
故事快到最後,葉藏偶然目睹了女友和別人偷情,看到這樣一幕,他反而卻站在一旁一邊看著一邊說:「這也不失為人間景象之一,也是人類的面目之一,大可不必大驚小怪。」但是他馬上又像逃命似的跑開,躺在地上嚎啕大哭。他說不是厭惡也不是悲哀,而是劇烈的恐懼。
面對背叛,為什麼是恐懼而不是憤怒或悲傷?我嘗試去理解和品味他的這種恐懼:我想這是來源於目睹了女友偷情之後,他與女友、與外界、與這個世界的關係又變得複雜和緊張了,這是他最懼怕的。而這種關係,就像一頭猛獸,葉藏很懼怕它,但之前這隻猛獸一直在熟睡,可偷情事件發生後,這頭猛獸蘇醒了,又猙獰了起來。這種天生的對人類社會的恐懼,將他吞噬了。
從那天起,他的頭上出現了白髮,對所有的一切越來越喪失信心,對其他人也越來越懷疑,永久地遠離了對人世生活所抱有的全部期待、喜悅和共鳴。
葉藏就是這樣一個人物,恐懼、陰暗、懦弱,一個卑微的靈魂。
二、我們彼此身上的大庭葉藏
《人間失格》中,大庭葉藏表現出的是一種 丑角精神:不斷地去屈從迎合別人,即使自己內心掙扎痛苦,也以一種搞笑的方式,與他人建立起所謂的人和人之間的關係。
這當然是一層偽裝,葉藏看上去也偽裝得很成功。書的最後,一位酒吧老闆娘這樣評價:「我們認識的小葉,個性率真、幽默風趣。只要不喝酒,不,就算喝了酒……也是個像神一樣的好孩子。」
小說中僅僅出現過兩個看穿了葉藏這種面具的人。一位是他的中學同學,在一次體育課上,葉藏為了搞笑,從單杠上故意一屁股摔了下來,引得大家哈哈大笑。這位同學走到他跟前,輕輕地在他耳邊說:「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這種被戳穿的感覺,讓葉藏頓時大驚失色,心裡充滿了不安與恐慌。
另一個人則是一位檢察官。葉藏曾經和一個女人相約殉情,那個女人死了,他卻被救了回來。警察調查他時,他一邊咳嗽,一邊用手巾捂住嘴巴,沒想到手巾上竟然有血跡。警察很同情,還讓他愛惜身體。葉藏知道,這只不過是前一天他臉上的一個小疙瘩流出的血。但他覺得,如果不說穿,讓警察信以為真,也許對他更有利。
當天晚些時候,另一位檢察官審問他,他故技重施對著手巾咳嗽,想通過吐血的橋段再次博取同情。可這位40多歲的檢察官輕輕地斜了他一眼問:「你是在真咳嗽嗎?」這一句話,又給葉藏嚇得直冒冷汗,緊張得手足無措,就像一腳被踢到了地獄裡。
上面這兩處情節太宰治在書中沒有做任何解釋,但我印象很深。因為從這兩個地方,我們能延展出很多有趣的思考。
在整個故事中,雖然只有上面這兩個人讓葉藏發現自己被看穿了,但是還有多少人明明已經看穿了他,卻沒表示出來呢?
當葉藏以這種丑角精神在人前搞笑,去迎合別人的同時,又有多少人其實也是在迎合著他的搞笑。別人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會不會也是對他的一種迎合?而在這些迎合他的人當中,又會有多少其實已經看穿了葉藏呢?
我們只能窺探葉藏的內心,能體會到他的內心懦弱絕望與外在搞笑行為之間的差異。但是我們不知道其他角色的內心吶喊,或許別人也有這種掙扎和矛盾,只不過沒有把生活過得像葉藏那樣糟糕,或者沒有太宰治這種寫作能力去表現自己的內心恐懼。
這個世界真正的異類是無法獲得共鳴的,因為真正異類所發出的聲音,沒有人能聽得到或聽得懂。所以,真正異類的悲哀不曾被人發現,也不會有人可以感同身受。
世界上最孤獨的鯨魚Alice,不同於一般鯨魚15-40赫茲的歌聲頻率,這頭鯨魚的歌聲頻率為52赫茲。這意味著,它的聲音別的鯨魚永遠不可能聽到,而它唱出的歌永遠得不到回應。
如果葉藏是一個徹徹底底的異類,那為什麼《人間失格》能成為經典?大庭葉藏的這份陰鬱、絕望和恐懼在日常生活中為什麼又不常見?
唯一的可能就是:我們很多人都帶著這種丑角精神在生活。每個人的外在表現,都是其他人眼中的世俗,每個人的內心也都有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一面,都有陰鬱恐懼的一面。 只不過在現實中,大家的演技都還不錯,誰也沒有窺探出彼此身上的大庭葉藏。
三、太宰治的「被滅亡者」價值
有這樣一種評論觀點,我覺得對於理解《人間失格》這本書,以及為什麼有大庭葉藏這樣一個人物會有幫助。
太宰治,由於他是地主富豪之家出身,又是家裡比較小的兒子,所以就有著極強自尊心和榮譽感。等他成年之後,這種自尊心和榮譽感,致使他無法屈從於外界社會,就是無法融入社會。
而另一方面,那個時代的日本,流行著馬列主義,有地下的共產主義運動,而太宰治也去參加過這種運動。可是由於他的出身背景和過剩的自我意識,導致他最終還是脫離了革命。
但是他這種強烈的自我意識,仍然有著對自我價值和完美的追求。最終,只好選擇作為一個被革命者和滅亡者的身份,與社會發生聯繫,去認同自己。體現在他的文學作品中,就是通過作品中人物的徹底自我否定,來換取被批判和被反抗的價值。
可能這段話有點抽象,我們換個說法。如果一部電影中,只有好人,只有英雄,沒有反派,沒有罪惡,沒有大BOSS,那這部電影肯定不好看。人們之所以喜歡電影中的超級英雄,是因為有超級大反派。這樣英雄戰勝他之後,觀眾才更加歡呼雀躍。
Joker曾對Bruce說過「You complete me.」
對於太宰治來說,如果當不了英雄,就當一個徹底的反派。而當反派不是因為熱愛罪惡,而是依然希望英雄戰勝自己,從而實現作為反派存在的價值,這樣自身也就有價值。
就像大庭葉藏,從小就不理解他人,始終無法成為世俗世界中的「人」,始終無法獲得人類社會的優秀評價,所以他就一步步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最終徹底放棄了作為一個人的資格,一個人應有的一切品質,他也都不要了。而塑造出這樣一個人物,反而是太宰治,希望得到的價值體現。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