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個縱隊,七個縱隊——電影《大決戰》之粟裕:復言

七個縱隊,七個縱隊

——電影《大決戰》之粟裕:復言

文/蕎麥花開

《大決戰 淮海戰役》對一代名將粟裕的表現是倆字:重複。

1.佔領曹八集,截住黃百韜,粟裕在電話里兩句話真心霸氣:「不惜一切代價,佔領曹八集。不惜一切代價,佔領曹八集。哪個失事,軍法從事!」

2.華野開會,下步作戰計劃有變,由華野擬繼續做口袋誘殲邱李兵團,改為配合中野打黃維,縱隊司令員們還沒表態,粟裕:「有什麼問題沒有?」大家還沒表態,粟裕騰身而起,「有什麼問題沒有!」大家:「沒有!」

3.部署對杜聿明集團總攻,粟裕接到總前委書記小平電話,最後表示:「是的,是的,最後一擊,最後一擊!」

4.粟裕晚年與家人圍爐閑話,回憶戎馬一生,他最感煎熬、並再也不願下一輩人也當軍人再受此煎熬的是,他指揮淮海戰役第二階段,預測杜聿明率三個兵團從徐州南撤路線時。軍委派往國軍國防部的內線搞到的情報顯示,杜聿明走東南兩淮(這是國軍內最大共諜、國防部作戰廳長郭汝瑰的手筆~);但粟裕經過縝密分析,認為杜聿明不會走兩淮,而是沿津浦路西側南下。如何部署兵力,他備受煎熬。關鍵關頭,千軍萬馬浴血戰陣中斬殺出來的戰場第六感,讓粟裕最後堅定自己的判斷:杜聿明絕不會走兩淮。《大決戰》中,謝偉才老師對粟總表現傳神。至今難忘粟總在寒夜中披衣抱臂,小院獨步,推門而入,對眾將道:「講老實話呀,我恨不能請人來替我們算一卦,免得心裡七上八下的火燒火燎。敵情通報,我沒有理由否定。如果杜聿明果真是走兩淮,我不做應對的部署,貽誤軍機的責任,不講,影響了整個南線決戰,怎麼得了哇!可是啊,我又說服不了我自己,我認為,杜聿明不會走兩淮,不會的呀……絕不會的!」——後來證明軍委的內線情報確實無誤,但是杜聿明並沒有執行國防部要其走兩淮的南撤指令,而是走津浦路西側(總起來看這也可算「情報有誤」),被粟裕團團圍死在陳官莊,國軍最大最能打的戰略集團就此註定了覆亡之運。——前一個「不會的呀……」是深思熟慮,智謀深沉;重複一個「絕不會的!」是謀定之斷,重逾關山。大將之風,寧不如是!壯哉,粟裕司令員!壯哉,謝偉才老師!

5.張震推門而入,興沖沖道:「杜聿明出來啦!」倒騎長凳獨對地圖、七日不眠疲累已極的粟司令員聞言,果決一問:「走的哪條線?」張震:「司令員判斷完全正確,敵人果然向蕭縣、永城方向撤退。」粟裕雙手持報,陡地拔身而起(軍人英武之氣),抬步便往外走,張震緊跟而上。粟裕邊走邊問:「你怎麼考慮的?」張震脫口:「北線七個縱隊全部追上去,一、四、十二,三個縱隊,由潘塘、雙溝尾隨追擊,三、八、九和魯中南,四個縱隊,向瓦子口、濉溪口平行追擊!」張震表現出一個參謀長良好的職業素養——司令員沒有問怎麼辦,一定不搶先舉手發言;司令員一問怎麼辦,一腔腹案早就捂熱乎了,「得嘞,您就瞧好兒吧!」噼里啪啦脫口而出。

這個又如《遼瀋戰役》開篇,總長顧祝同向蔣彙報:「委員長,延安、太原、大同的測向台,幾乎同時發現,共 黨總部的電台,全部消失了。」蔣:「毛 澤東呢?」顧祝同:「去向不明,我們正在偵察。」蔣:「墨三,你有什麼判斷?」顧祝同:「我認為,共產黨總部已向華北遷移,毛 澤東很可能要同劉 少奇、朱德會合。」——顧祝同是國軍參謀總長,表現參謀長良好的職業素養,自不會在「土共」之下。看他的兩句回答,先後有序,一筆錯亂不得:1.「去向不明,我們正在偵察。」是審計用語,沒有真憑實據,不能說賬有問題;2.「我認為,共產黨總部已向……」是紀委用語,家法不妨先誅其心,何況這裡確也有職業分析和判斷。

值得一提的是顧祝同言語里的表述是「很可能要同劉 少奇、朱德會合」,這個排序表明國軍高層對以劉 少奇為書記、朱德為副書記的共產黨「中央工委」,具有清楚明確的認識(為適應戰爭環境的需要,中央工委當時對外稱「工校」和「勞大」。劉 少奇任校長,朱德為董事,分別稱胡校長(胡服,劉 少奇化名)、朱校董)。

回到淮海。粟裕邊聽張震回話,邊大步流星走,不時側頭看一眼正興奮講說自己擬定了一篇作戰計劃的張震(小興奮的張震一臉摁捺不住的做了一篇得意的作業希圖老師打滿分的即視感~),道:「七個縱隊,七個縱隊,好像手裡有七個縱隊,就可以包打天下了!」說到「就可以包打天下了」,粟裕伸出右手,五指成爪,緊緊握拳。孔子曰:臨事而懼,好謀而成。戰役第一階段圍殲黃百韜、黃維,比起邱李孫三個兵團來說,還只能說是啃骨頭;第二階段圍殲杜聿明集團,才是吃肉!經過無比艱難的心理煎熬,終於精準預測杜聿明南逃方向;然而華野此際兵力運用已到極限,手裡有了七個縱隊,真的就可以圍住杜聿明集團三十萬精銳了嗎?肉爛在鍋里,只要還沒下到嘴,都不能算數。這一刻粟裕的臨事而懼,是真實的。《淮海戰役》畫外音:「多年以後,粟裕和家人圍坐閑話,說打了大半輩子仗,最讓他緊張的是淮海戰役第二階段,華東野戰軍經過多次任務轉移,兵力使用已經達到極限,這時候,杜聿明率三十萬之眾從徐州南下,如果稍有失誤讓杜聿明跑掉,或是和黃維兵團匯兵一處,給整個戰役帶來的不利影響,是很難估計的。而僅靠北線原部署的七個縱隊,要承擔追擊合圍杜聿明集團的任務,是不夠的,無論如何是不夠的。」(「是不夠的,……是不夠的」——電影主創哪怕在粟裕多年以後的「畫外音」里,都不忘粟司令「好重言」這一特點~!)

人多以粟裕「好弄險」,林 彪「用兵穩」,殊不知,這是「形勢比人強」,林 彪是長房長子,手裡是太祖的基本盤,一著不慎,革命事業滿盤皆輸,粟裕長期孤懸敵後,非「弄險」則無以求存。《大決戰》中表現林 彪謹慎決斷可謂傳神,即從他之口中,也兩度出「避險」之辭:1.《遼瀋戰役》開篇,東北野戰軍雙城指揮部,林 彪分析南下北寧線的顧慮:「而打錦州,條件又不成熟。錦州范漢傑兵團,十五萬人,比長春還多五萬,很明顯,這是一步險棋。」2.國軍在葫蘆島增兵,參謀長劉亞樓建議,「是不是可以考慮,把圍困長春和瀋陽的主力,抽調幾個縱隊過來?」林 彪一擺手(設計台詞:「你林總算無遺策,這一條難道我還沒考慮過嗎?」),道:「那樣,長春的敵人勢必要趁機突圍,瀋陽廖耀湘兵團勢必長驅西進,如果打錦州久攻不下,將受到東西夾擊,重蹈四平的覆轍。太冒險了!」——「這是一步險棋」、「太冒險了」,林總之於一「險」,避之唯恐不及!——表現林 彪之「避險」,不妨說是題中應有之義;表現所謂「好弄險」之粟裕之「避險」,就可以說是《大決戰》「出人意外」之亮筆了。《大決戰》對於粟裕的表現,不論是在杜聿明南撤方向上自己的判斷與軍委的情報衝突時的備受煎熬,還是部署使用已到極限的兵力對杜聿明集團圍追堵截的臨事而懼,都可見所謂「好弄險」的粟司令員,深於謀算,慎於決斷,唯恐一慮不周,貽誤全局。遲浩田將軍評粟總:「大勇若怯,精勤慎重。」誠不如是!

《論語》有一則: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蕎麥按,孔子好為不言之教,即言也,亦好引而不發,不好直言。是故《論語》所載夫子言論,率多淺言若深之語。夫子恐坐中後世,二三子不喻其意,故不憚重章疊句,多為復言。嗚呼,聖人微言大義,其用心亦深且遠矣!以下摘錄《論語》中夫子之「復言」:

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無厭之!天厭之!」

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

蘧伯玉使人於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為?」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子曰:「禮雲禮雲,玉帛云乎哉?樂雲樂雲,鐘鼓云乎哉?」

蕎麥按,除以上「緊接復言」外,孔子之復言,尚有「間隔復言」: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按,大儒復言,寄慨遙深。陳寅恪先生在論文《論唐高祖稱臣突厥事》(原載一九五一年六月嶺南學報第拾壹卷第貳期)末寫道:嗚呼!古今唯一之「天可汗」,豈意其初亦嘗效劉武周輩之所為耶?初雖效之,終能反之,是固不世出人傑所為也。又何足病哉!又何足病哉!——據余英時教授解讀,陳先生撰寫此文的「命意」,是針對1950年代初政府向蘇聯「一邊倒」的政策而發,陳先生本與人為善之意,希望當政者(潤公)能「效法唐太宗,在統一中國之後即改弦易轍」。陳先生寄慨遙深,這篇史學論文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寫給「當世唐宗」看的,「初雖效之,終能反之,是固不世出人傑所為也」一句,正可見先生於新中國當政者寄望遠大,迥不侔於他昔年於重慶見蔣時之深失所望(陳詩「食蛤哪知天下事,看花愁近最高樓」,其友吳宓註解曰:寅恪於座中初次見蔣公,深覺其人不足有為,有負厥職)。然此意婉曲深沉,非其人不足道——天下後世,果有能知者乎?是故陳先生篇終接混茫,以重章疊唱,寄遙深之慨:又何足病哉!又何足病哉!

蕎麥花開寫於成都

2017年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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