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臨》是燒腦神作？你們可別瞎吹了

我以前老噴別人「最難伺候的就你們這幫原作黨」了，然而天道輪迴，終於輪到我自己當「令人討厭的原作黨」的這一天了。這兩天看見各路營銷號吹《降臨》是燒腦神作，我反應就是「你們可別瞎吹了」。今天我從原作黨角度來聊聊被稱為「年度燒腦科幻神作」《降臨》的觀感，不喜可噴：

今年沒什麼科幻電影能比《降臨》更讓我期待的了，原作《你一生的故事》是足夠進入科幻短篇小說史上TOP10的殿堂級經典。我第一次讀到這個故事是中學，之前我所接觸的基本就是衛斯理，《銀河英雄傳說》和《星球大戰》這一類用現在的話說，屬於「軟科幻」的作品。《你一生的故事》讓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還有這樣一種奇妙的故事，以一種超乎想像之外的方式來重塑我們對世界的認識。哪怕只有一瞬間也好，這個故事確實從最深處動搖了我對現實的看法。這種體驗唯有最傑出的那些科幻小說才能提供。

但我之前一直不覺得這部小說能夠電影化，相比其他各種有著視覺奇觀宏大場景（《星際穿越》、《盜夢空間》）或者一路打打打的科幻片（漫威宇宙那一大堆），《你一生的故事》實在是過於質樸乃至抽象，整個故事最大的篇幅都花在了描寫女主如何學習外星人（書中稱為「七肢桶」）的語言文字並與它們建立溝通上。這種劇情拍出來簡直比大學上線性代數還要枯燥無聊。更要命的是，整個故事甚至連個像樣的矛盾衝突都沒有，七肢桶對地球毫無企圖，就像一堆路過旅遊的觀光客，它們來了，它們看了，它們走了，情節就是這麼毫無波瀾。

所以當我得知電影化的消息時真是非常意外，更意外的則是居然能在國內上映。雖然本片口碑非常不錯，爛番茄94%的新鮮度和IMDB8.3的分數，都足夠證明這是一部值得一看的片子。但「小成本科幻片」+「對中國並不正面的刻畫」，這兩個要素湊一起，基本就可以說「網盤見」了。最後居然能一刀不刪地引進，作為原作粉，自然是必須第一時間去影院支持。PS.國內上映後豆瓣現在是7.8，看來大部分人還是好評的。

看完後我對電影的感覺很微妙，如果問我「喜不喜歡」，我回答是「並不喜歡」，如果問我「推不推薦」，我應該會說「推薦」。都說「改編作品最難伺候的就是原作黨」，作為原作黨的我的觀感，大概也很難作為普通觀眾的考量。所以這篇文章並不是寫給還沒看過電影的人，而是想以原作黨的角度，來對比下電影和小說在劇情和主題探討上的不同，同時也會對設定進行一些補充，如果你只看過電影，也許看完我的文章會對這個故事有新的理解。如果你沒看過這部電影，看到這裡就停下吧，以下將是200%的劇透泄底。

小說內容大致可以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以第一人稱口吻記錄的女主學習七肢桶語言文字的過程，另一部分則是以第二人稱口吻記錄的女主對女兒追憶的深沉情感，兩者穿插交織。

這樣的情節顯然很難拍成電影，於是電影為了更有可看性，增添了人類對七肢桶的不信任與猜疑這條劇情線。佔了電影很多篇幅的因七肢桶到來而引起的民眾騷動也好，士兵叛亂也好，中國將軍的攻擊計劃也好，統統都是原創。這條富有人文關懷氣質的線索從頭到尾貫穿全片，存在感如此之強讓很多人看完電影后會認為本片的最大主題應該是「相互理解和溝通」，我已經在網上看到很多人將這片定義為文藝科幻片，換句話說就是：借著科幻的外衣，再一次宣揚了普世價值觀。

作為一部商業科幻片，這確實是穩得不能再穩的路線。電影的改編思路很明確，大刀闊斧刪減原作中的技術細節，同時加入更多大眾容易理解的情節。所以就算看不懂語言學和七肢桶對時間不同認識的描寫，至少還能看一個單槍匹馬阻止人類與外星人開戰的故事，感嘆一下「相互理解」是多麼重要。並獲得如下啟發：既然人類與外星人都能取得共識，那麼下次夫妻吵架同事撕逼時，也許我們能夠再多相信一些溝通的力量，不要急著就把對方定義成和自己敵對的一方？

但這種改編對於原作來說未免有些買櫝還珠。優秀的科幻作品會挑戰我們的既有認識，賦予人們重新審視事物的角度。《你一生的故事》正是這樣的一部作品，它以無以倫比的想像力和細緻描寫拽著讀者脫離日常，挑戰的是每個人對世界的最基礎觀點：自由意志到底是否存在？如果不存在我們該如何審視自己的生活？

但這部分也正是最難改編的，因為完全都是抽象概念和理論探討，電影刪減之後只保留了一個大致的框架，導致衝擊力大大降低，甚至出現了電影觀眾對設定的理解偏差。在電影中我們能看到女主學會了七肢桶的語言文字之後，就領悟了預見未來的能力。很多人對此表示質疑：七肢桶長得就跟八爪章魚一樣，和人類從生理結構上就有根本性的不同，就算人類學會了他們的語言文字，怎麼就能預見未來了呢？

這點在原作中有非常細緻的解釋交代，花了很多篇幅從語言學角度探討七肢桶文字的獨特性，還輔以七肢桶在物理領域和人類認識的差異進行論證。簡單說就是：不像地球人口頭語言和文字之間的緊密關係，每個文字都有一個對應的語音，七肢桶的口頭語言和文字完全是兩套體系並沒直接關聯（電影中這點有一句對白一帶而過）。七肢桶的文字更類似於數學公式和物理模型，對應的是七肢桶對時間和空間的理解。

所以你們可以這麼想：女主學習的並不僅是文字，更是一套洞察宇宙奧秘的理論體系。既然我們可以因為狹義相對論體系里E=mc2的方程式而獲得毀滅地球的能力，那麼因為另外一套物理體系來獲得預知未來的能力也並不是那麼難以接受吧？順帶一提，電影版的一個BUG是女主第一次見到七肢桶文字後出來居然就能預見未來了，但事實上這時女主完全不理解七肢桶的文字體系，不會具備這種能力。

任何「預見未來」主題的作品，必然要面對的問題則是：未來是否可以改變？如果不能改變那麼作為人類文明基石的「自由意志」是否只是幻想？大多數科幻片要麼是選擇未來可以改變的路線，要麼是含糊過去不以此為討論核心。《降臨》電影版是選擇了後者，但小說則是走了一條不一樣的路線：試圖讓「未來無法改變」與「自由意志」這兩者共存。

這就是《你一生的故事》最「燒腦」的設定部分了，在小說中宇宙可以視為一種語言，每一個現象都是一種表述，可以從不同的角度進行解讀，所有一切取決於你認識世界的方式。人類以「線性因果論」的角度來觀察世界，一個原因導致一個結果，一個事件引發另一個事件，在這個體系中「自由意志」是切實存在的。而七肢桶以「非線性目的論」的角度來觀察世界，按照所有事件均是為了達成某個目的的角度理解一切，這種非線性的思維模式讓七肢桶同時觀察到因與果，但在這個體系中不存在「自由意志」，所有的一切都是既定事項無法改變。這也正是電影中用「銜尾蛇」樣式的二維符號來表達七肢桶文字的寓意所在：無始無終，因果並存。

這部分內容是原作的精髓，也是小說之所以獲得如此多讚譽的原因之一：它試圖描繪一種與人類思考模式截然不同的生物，並重新審視我們看待宇宙萬物的方式。可惜為了讓電影能夠被更多人理解，這部分內容在電影中只保留了一個「預見未來」的最表層形式而已。七肢桶的「非線性思維」和我們人類的「線性思維」到底有什麼本質不同？這種差異是如何產生的？將如何影響兩個種族對宇宙的理解？這些最「硬科幻」的部分統統沒提。

刪除了原作最「燒腦」部分拚命把故事往大眾通俗化了演繹的電影，卻被各種營銷號一通吹「燒腦神作」，怎麼想都是有些尷尬。

電影的另一個修改，是將七肢桶來到地球的原因解釋為：將這種文字作為禮物送給地球人，從而讓地球人在3000年後可以幫助七肢桶。原作中是始終沒有交代七肢桶來地球的原因，即便詢問所得到的回答也只是「觀察」而已。這樣的修改帶來的一個疑問便是：七肢桶和人類觀察宇宙的方式只是角度不同，並無高低優劣之分。那麼七肢桶的文字為何能夠作為「禮物」送給地球人？即便獲得了「預見未來」的能力，但若是無法改變未來那又有什麼意義？還不如直接給超光速航行或其他黑科技（比如開頭的重力控制技術）更能讓人類感激吧？

雖然上面說了電影與原作對比的不足，但回頭想想，電影版能夠做到這種程度其實已經很不錯了。《你一生的故事》實在是一個非常不適合影視化的小說，唯一出路只能是大改。以原作水準要求電影的，這個條件未免太過變態。現在起碼是改編出了一部良作，這樣的結果已經不能要求再多了吧。不過對於所有看過電影，不論喜歡還是不喜歡的人，我都推薦你去看一遍原作小說，1小時就能看完，感受下完全不同於電影的衝擊力與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