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潭自殺母親:言說者和失語者所面對的不同世界
1、
《辛德勒名單》是一部色調灰暗、氣氛壓抑的電影。它表現的是屠殺與拯救,死亡與倖存,在這懸崖邊緣,灰暗和壓抑本是合宜的。
除了末尾被辛德勒拯救的倖存者在其墓前獻花的場景,前面所有的場景,都是用黑白畫面呈現,導演在此中寄寓的東西,我們是可以想見的。
然而有一個例外。只有一個人物,當她出現的時候,是彩色的。
那是在納粹開始大肆搜捕猶太平民、拉開屠殺大幕之時,亂世流離,哀鴻遍野,人人自危,卻鮮有人倖免。
抄家、逮捕,接著就是送入集中營,甚至就地槍決。而在這修羅場中,忽然出現了一個身著紅衣的小女孩。黑白的背景之中,她是唯一的亮色。
小女孩本在被捕的隊伍之中,然而,當被押解的人群拐過一條街道,她趁亂悄悄走開,逃入近旁的一棟居民樓,走進一戶已經被掃蕩過的人家,悄悄藏入床板之下,只餘一雙眼睛,清澈、純真,卻帶著驚恐,對著鏡頭。孩子是應該被呵護的,因為他們身上有我們已經失掉的純真。如斯的恐怖、邪惡和絕望,本不應該被這樣一雙未曾沾染一絲塵埃的眼睛看到。
可是當世界顛倒過來,這個孩子,卻如同一個小獸,機敏、聰慧地逃竄著,本能地為自己找尋生存空間。
可她畢竟是天真稚拙的,她能找到的「安全」的處所,只是能夠將自己的身影暫時藏住的床板而已。
觀眾們無疑都心疼了。這疼,是鈍而沉重的。
小女孩的故事還沒有講完。當觀眾再次看到她時,是在納粹士兵處理被殺猶太人屍體的時候。
紅色的小小身影,躺在板車上,沒有了生命氣息。
如果前面只是唏噓,這裡則是刺痛。愚笨也好聰明也罷,卑微也好偉大也罷,單純也好複雜也罷,任何人都無處可逃。所謂浩劫,如洪水席捲一切,卻沒有方舟。
2、
這是當年我看《辛德勒名單》這部電影,印象最深的一幕。
電影、戲劇、小說,都是敘事的藝術。
世界是立體的,全息的,但是,對於每一個個體而言,所能看到的只可能是它的某個截面。
當然,這個截面依然是立體的、全息的,且每個人的世界,各各不同。所謂「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是也。
所以,當我們用不同敘事方法去呈現故事的時候,有意思的事情就出現了。
有的時候,是羅生門。出於不同的立場、視角和想法,同一事件的不同經歷者說出的故事有可能截然不同。
有的時候,是主角光環。作者只描繪英雄豪傑、才子佳人,讀者只看到豐功偉業、郎情妾意。他們頗有默契地忘了,這世界多有販夫走卒、引車賣獎之流,也多有柴米油鹽、雞零狗碎的背辛。
有的時候,則是言說者和失語者。
在電影之中,話語權往往掌握在主角的手中。反面的配角自然沒有表達和被了解的機會,連正面的配角,也往往沒有機會發出聲音。
是鮮活的人,還是僅僅成為某種符號,區別只在於,你有沒有機會發出自己的聲音。
3、
前段日子,有一個悲劇引起了人們廣泛的關注。
湖南湘潭有一位母親,因為生活不順、產後抑鬱,選擇了自殺。
這雖然是悲劇,但如果只是如此,倒也和其他的悲劇並無太大不同。可為何她的離去,會那麼觸目驚心呢?
有兩個原因:
其一,這位母親在選擇死亡之時,決意要帶走自己的兩個孩子,並且真的這麼做了。
其二,她在自殺之前,留下了萬言遺書,備述自己在婚姻生活中的疲倦、痛苦和壓抑。
對於這起悲劇,觀者雖然觀點不盡相同,但大多都報以同情,少數人對其做法有異議,但也不忍深責。
這個情況,頗耐人尋味。因為我記得,在此之前,也有三五起相似的自殺並殺子女的悲劇,進入過公眾的視野,且其中一起還引起過熱議,但輿論走向,與此次事件有明顯的不同。
在那一起事件中,先殺了四名子女再自殺的某氏女,她的舉動是被媒體勾勒出來的,她的心態是被別人猜測出來的,她的聲音,是被影響甚至促成了她的決定、卻依然活著的人代發出來的。
那並不是她的聲音。
沒有聲音,就沒有細節,沒有面貌,沒有溫度。所以,我們會傾向於用相對理性的態度去看待那一事件。
而這位湘潭的母親,她無人回應的愛、被蔑視的自尊、付諸東流的努力,她都用最後一絲力氣寫了出來。
那些文字有溫熱真實的氣息,甚至,某些同樣的細節、同樣的片段也曾發生在我們充斥著煙火氣的生活之中。
只是,我們走過來了,而她沒有。而這更加提醒這我們,她是一個真實可感的人,是和我們一樣的人類,只是,比我們少了一絲幸運。
《奇葩說》有一集辯題為「世界需不需要超級英雄」,在這場辯論中,黃執中的持方是「不需要」。他說:
什麼能鼓舞人?不是說你這樣做一定成,才能鼓舞人;你這樣做未必成,可是你是個人,你得做,這才鼓舞人。
一個刀槍不入、水火不侵、長生不老、根本無視危險的人來救你,鼓舞不了人。為什麼?我踩死只螞蟻鼓舞不了螞蟻,我是那麼的巨大,這個不叫危險。
我怎麼鼓舞你們?人,跟你同樣會流血,血流出來是紅色的人,他往前沖,才能鼓舞人。
同理,什麼能夠打動我們?
至善之人和至惡之人,都不足以打動我們。因為他們距我們太遙遠。打動我們的,往往是和我們一樣,五蘊未空、六根未凈,活著,努力著,掙扎著的人。
哪怕最後失敗了,這失敗更讓人覺得感同身受。
4、
大學的時候上專業課現當代文學史,老師曾經給我們講過一個古希臘神話的人物。
他在講到這個人物的時候,在引出她時,所用的形容詞是格外重的。
他說這是一個獨特的人物,獨特到簡直成了文學作品中獨一無二的形象。她是西方文化語境裡面的人物,在中國的傳統裡面,這樣的人物是不可想像的。
這個人物,便是美狄亞。
美狄亞是科奇斯島的公主,也是日神的後裔。她與來到島上尋找金羊毛的伊阿宋王子一見鍾情。這場愛情沒有得到美狄亞父親的祝福,雖如此,美狄亞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伊阿宋,背棄了整個家族,與伊阿宋私奔了。
美狄亞用法術殺死了受父親之命追殺自己的弟弟,又幫助伊阿宋殺死了企圖篡奪其皇位之人。
然而這不顧一切的付出,贏來的是伊阿宋的忌憚和疏遠。終於,他移情別戀了。
面對伊阿宋的變心,美狄亞做出了常人不可想像之事:將自己與伊阿宋的兩個孩子殺死,讓他品嘗絕望的滋味。
講這個故事的時候,老師格外強調的就是殺死孩子來複仇的這個情節,這種背棄人倫的行為,其中的狠戾和絕望,讓人深深地震撼。
美狄亞固然是一個深刻而典型的文學形象,但絕不美好。
而這位湘潭的母親,做出了跟美狄亞殺子相似之事,為何能得到如此程度的同情和理解呢?
區別在於:
第一,美狄亞是毫不隱晦自己的動機和用心的,她只為給伊阿宋奉上復仇的鴆酒,哪怕這份鴆酒自己也要飲下。
而這位母親,哪怕是在遺言之中,哪怕即將長決,也依然保持著的極高的素養,言語上,依然尊重對自己並不好的公婆,甚至對家暴的丈夫,也為口出惡言。甚至,她自己都不敢、不願承認,帶走孩子的決定,其中不免復仇的想法,只說是不放心孩子的成長。只有某些言語,隱隱地流露出這樣的意思。
第二,美狄亞殺子,殺伊阿宋的新歡,卻不自殺,她心中只有恨。
而這位母親,不僅毀滅了自己,且留下這麼哀怨的遺書,包括帶走孩子、藉此想要刺激丈夫的做法,都喻示著她還沒有放棄對丈夫的愛,只是這愛的形式,是極其可悲而徒勞的。
然而,雖然心腸不同,但這位母親所行之事,與美狄亞又有多大的區別呢?
這幾日,我看了若干篇評論此事的文章,只有連岳的一篇名為《復仇女神有什麼病》的文章,指出了她與美狄亞的相似之處,余者,大多以哀憫為主。
這讓我不得不感嘆,敘事的巨大力量。
5、
我無意於過多評價這位母親的行為,可憐也好,可嘆也好,可哀也好,非一言可概括。但恐怕,這不會是此類悲劇最後一次出現。
我更想說的,是人們評價她的結論,和得出這結論的方法。
網路時代,當一個人、一個事件在信息的海洋中浮出,被公眾關注到時,多是一個截面。
可是,相信定場詩、出場亮相和第一印象的我們,往往會把這一個截面當成一個人的全部。
有太多的人,還沒有學會人類的複雜性。
儘管他們自己可以熟稔地在權貴面前唯唯諾諾、在晚輩面前老氣橫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可是當審視他人時,卻完全不相信變數的存在。
好的兒女,不一定是好的伴侶;好的員工,不一定是好的戀人。在崗位上兢兢業業,天天加班,有可能對子女疏於陪伴,不擅教育;在公眾場合左右逢源,人見人愛,在家中也未必就不打老婆。
如果一個人與世相忤,是否該就此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如果一個人曾經有不善的言行,是否要將這言行寫成大字報,永生相隨?
有的人,因為一個舉動,被譽成了聖人,而有的人卻因同樣的舉動,被罵成了沽名釣譽的偽善者。
有的人,因為一件罪行,被釘上了恥辱柱,而有的人卻因同樣的舉動,被原宥,乃至被讚頌。
——他們一方面不相信人性中、時間中的變數,一方面也無恆常的認識準則。
這固然是世界觀有欠完整,也是因為,他們被時而能聽到、時而聽不到的聲音所「干擾」了。
6、
2009年,村上春樹收到了耶路撒冷文學獎的領獎通知。當時正值新一輪巴以衝突高峰期,據聯合國報道,有超過一千人在被封鎖的加沙城內失去了生命,其中不少是手無寸鐵的公民。因此,有不少人勸阻他去領獎,但他最終成行,並發表了獲獎感言。
在演講中,他說道:
有一句話(message)請允許我說出來,一句個人性質的話。這句話在我寫小說時總在我腦袋裡揮之不去。它並非寫在紙上貼在牆壁,而是刻於我的腦壁。那是這樣一句話:
假如這裡有堅固的高牆和撞牆破碎的雞蛋,我總是站在雞蛋一邊。
是的,無論高牆多麼正確和雞蛋多麼錯誤,我也還是站在雞蛋一邊。正確不正確是由別人決定的,或是由時間和歷史決定的。假如小說家站在高牆一邊寫作——不管出於何種理由——那個作家又有多大價值呢?
……我寫小說的理由,歸根結底只有一個,那就是為了讓個人靈魂的尊嚴浮現出來,將光線投在上面。經常投以光線,敲響警鐘,以免我們的靈魂被體制糾纏和貶損。這正是故事的職責,對此我深信不疑。不斷試圖通過寫生與死的故事、寫愛的故事來讓人哭泣、讓人懼怕、讓人歡笑,以此證明每個靈魂的無可替代性。
我很喜歡村上春樹的這段話。事實上,這段話在不同的語境中,可以作多種解讀。
它是對文學、生命、靈魂、自由、個體、話語權等諸多要素的巧妙詮釋,也是寫作者良知和真知的體現。
然而這殊非易與。
更容易出現的情況是,當我們作為敘述者時,我們失語的時候比說話的時候多;當我們作為聽眾時,我們又習慣於只從聽到的東西去判斷一切。
我想,正確的做法應該是:善用敘事,並且記得分辨你所聽到的故事。
雞蛋如此脆弱,然而它的生命是不可複製的,它的靈魂是獨一無二的,它的聲音是值得被聽到的,它的故事是應該被說出來的。
每一顆雞蛋,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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