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巷的秘密

全民故事計劃的第116個故事(ID:quanmingushi)

黃叔叔搬到我家對面,是在我滿十歲的那年七月。暑假過去小半,天氣酷熱,蟬在柳蔭里狂躁地嘶。太陽熾白,成了片熔融的金箔。連著十幾天都沒下雨。

黃叔叔駕著一輛磚紅小卡車馳進我們巷子,攪動起騰騰煙塵。他的院子在巷尾,那家以前只住著瞎眼的劉婆婆,她死去半年,兒女幾個才把這院子賣出去,分了錢。

巷子里只一條青磚路,曲曲折折,隨處可見散放的木料、西瓜皮、蘆粟跟魚鱗。隔黃叔叔院子五六米,道路變窄,車過不去,便停在李鐵匠家門口。鄰里小孩兒聽到卡車喇叭,都跑出來瞧熱鬧,光著黑黝黝的身子,眼珠子鶻伶伶轉,探頭往車裡瞅。

車上下來個乾瘦男子,猴精精的。年紀也有三四十,穿白背心,露出兩條精壯的臂膀。他兩眼距離有些寬,而臉單薄,回頭沖圍觀的眾人笑笑,嘴就尖起來,眼梢抿出細紋。像老鼠似的。他掀開蓋住卡車車斗的臟綠油篷布,我們一下就看到了,看到篷布下面遮掩的東西。

一件紅木立櫃,橫放著;一張鋼絲床,銹跡斑斑;一個蛇皮袋,破了些洞,看得見裡面的衣角。家什就沒了。佔了大半邊車斗的是籠子,裡面全是貓。我們興奮地驚呼出聲,撲過去看。那些貓都好漂亮,跟我們巷子里的迥異,毛色或雪白、或金黃,全無雜毛,眼珠子還有藍綠的,冷靜慵懶,只清冽地盯著人,也不怕。

二娃子只比我大一歲,卻是巷子里的孩子王,很皮,膽子也大。他攀在車沿,半個身子差點翻進車斗,想去抓最近的一個籠子。黃叔叔走過來,笑眯眯擒住二娃子的手,拎起來,把他穩在地上,眼瞳里是冷冰冰的笑意,神色卻和藹。他說:「小朋友,不要碰叔叔的貓哈,弄壞了,怕你賠不起。」

二娃子有些犟地甩開他的手,眼珠翻起來瞪他。我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怕了。但二娃子很奇怪,越是怕的,越不會表現出怕,而且越要斗。以前他被李鐵匠家養的黃狗咬到大腿,打了針,每次路過李鐵匠門口,都有些繞路的意思。我們還取笑他。

後來不知怎麼的,他竟然跟那隻狗混得挺好,經常把家裡吃剩的排骨丟給它。後來那隻狗就被農藥毒死了。李鐵匠是個寡言的男人,不善爭辯,在巷子里罵了幾句,也就沒下文。

黃叔叔拍了拍掌,從車上取出煙酒,分派給鄰近的男人。媽媽端了盆水,灑在門前青磚地上,降暑熱。幾隻野貓蹲伏牆頭,不時長叫兩聲。是漫長的苦夏。

過了幾天,媽媽叫我去請黃叔叔吃飯。巷子最底就我們兩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總要搞好關係。她特意叫爸爸去巷子口的小攤兒買了兩斤燒臘豬耳朵,還有一瓶凍雪碧,順便把外公釀的桑葚酒也拿了出來。我硬著頭皮去對面請黃叔叔。說實話,我有些怕他。

黃昏,日頭落下去,風開始涼爽。我們巷子兩邊都種著柳樹,門前也是,繁密密、碧陰陰的。黃叔叔的貓在院子里叫,聲音跟野貓倒沒什麼兩樣。我透過門縫往裡瞧,看見貓籠子層層疊疊的,堆得很整齊,佔了大半個院子,起碼也有二十多個。黃叔叔抱著一隻雪白的波斯貓,輕輕替它順毛,神情慈柔。這稍稍打消了我的怯意。

我敲門,黃叔叔問誰。我有些囁嚅,說我媽媽請你過去吃飯。他手臂托著貓,款款擱進籠子,走過來開門,見是我,咧出一嘴黃牙:「那怎麼好意思!」又忙慌慌轉身,從還未整理好的行李中拎出一條黑糊糊的東西,才走出門。

爸爸媽媽十分熱情,把黃叔叔迎進來,叫他別客氣。媽媽遞給黃叔叔一條帕子擦汗,又接過他拎來的東西,左右翻轉看了下,疑惑:「這是……」

「果子狸啊!野味!」黃叔叔拍著膝蓋,「熏過的,好吃!」

媽媽有些敬畏,「這很貴的吧……」

黃叔叔連忙搖手:「不貴,不貴,我家裡多得是誒!」他見媽媽推辭,又說,「嫂子瞧不起我還是?」

媽媽才有些訕訕地收起來。我覺得好笑,「瞧不起我」是大人們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只要出口,聽者就算再怎樣,也無還嘴之力。真是莫名其妙誒,怎麼就瞧不起他了?

黃叔叔跟爸爸喝酒,誇這桑葚好。爸爸說是外公從老家芭蕉灣摘回來的。黃叔叔說原來你們是芭蕉灣的,幾大隊?他有熟人在芭蕉灣。幾杯下去,就互吐衷腸。黃叔叔又說回自己,說他離婚了,老婆孩子都留在惠州。他回老家,準備做生意。爸爸問他怎麼離婚的。黃叔叔右手拇指豎起,拳頭往肩後指指,一臉無奈:「還不是那些貓。」他又飲盡半杯,「我太喜歡它們了,我老婆說我花在它們身上的時間比她跟娃兒的都多,受不了啦,哈哈。」他搖著頭笑。

我知道爸爸心裡肯定在說貓有什麼好喜歡的,竟然連老婆娃兒都不顧。可媽媽似乎很受觸動,眼睛濕閃閃的。她心軟,安慰黃叔叔說養貓沒什麼,他老婆應該多體諒體諒他。黃叔叔默默的,沒說話。

我扒進幾口飯,吃了很多燒臘,就下桌去。黃叔叔嬉笑著叫我喝點酒,我不好意思地拒絕了。他就把那瓶凍雪碧給我,叫我拿去喝,反正他們都喝酒。熱蓬蓬的燈下,他的臉暈開,有些柔軟,讓人感到親切。於是我就抱起雪碧,搬了小板凳,坐在電視前目不轉睛看動畫城。

夜漸深,我洗完澡,寫兩頁暑假生活,都快睡著,黃叔叔才走。我感覺他揉了揉我的腦袋,迷迷糊糊想,黃叔叔是個好人,愛貓到甚至離婚的人,能壞到哪裡去?再說,他還送了我家什麼果子狸呢。那是什麼,我也不清楚,反正可以吃肉吧。對了,那隻果子狸死得肯定很慘,被劈成兩半,嘴巴也碎得不成形。

媽媽扯了條薄毯給我蓋上。窗下又有野貓在叫了。

二娃子跟我坐在柳樹的枝椏上,昏昏欲睡。午後時光總是漫長,大人都睡午覺了,小孩子精神卻好得很,赤腳也不怕地燙,跑出去捕蟬、捉魚、游泳、捏泥巴……可有得玩呢!我們沒有加入小夥伴的遊戲,是因為我跟二娃子說過黃叔叔的事,他頗不以為然,說黃叔叔看起來就不是個好人。我問他有什麼證據。他撇撇嘴,回答說看看就知道了。

「你不會想把他的貓全都毒死吧?」我有些維護黃叔叔。他已經住下快兩個星期,與我們家,以及其他鄰居都相處融洽。除了二娃子,沒人對他有意見。他有錢,而且豪爽,不計較,經常會給我一毛兩毛買冰棍。仗義,爸爸說黃叔叔。

二娃子只朝我眨眨眼。

我們棲身的柳樹已經很老,爸爸說從他小時候就在那裡了。三四個孩子合抱的腰,枝椏虯結,葉片也比巷子里其他樹青綠。人坐在樹影里,都能被掩藏得不見蹤跡。

二娃子折了根柳條,一甩一甩地驅趕蚊子。從我們這個高度,透過柳絲柳葉的罅隙,可以望見黃叔叔的院子。

「他可能在睡覺啊!」我不想待在樹上了。那麼多蚊子,還熱。

「等等!」二娃子低聲喝道,眼睛亮瞪瞪的。我噤聲,連忙朝黃叔叔院子一望,只見裡屋的爛木門開了,黃叔叔赤著上身,雖然瘦,卻不像李鐵匠那樣肋骨根根分明。他伸了個懶腰,走到院子里,拿起蒲扇,給他的貓扇風。又用塑料盆在水龍頭下接水,往裡面放冰塊,用手在院子里潑灑。嘴裡咪咪咪咪地叫著,十分輕柔。

我得意地看了二娃子一眼——他還不信黃叔叔有多愛貓呢。

二娃子不理會我,問:「他哪來的冰?」

我說:「從那頭冷庫搞來的吧。」我隱約記得黃叔叔說過,他跟看守那家冷庫的陳老頭是舊相識。

我準備滑下樹,忽然聽見一聲悠悠的貓叫。頓住張望,一隻毛色黑灰間雜的麻貓踩著穩健步伐,踱在黃叔叔的院牆上。熱氣氤氳,天空似乎有些扭曲,冷冷的藍焰。巷子背後的河粼粼地響。藍紫色喇叭花蔫了,吹不出聲音。野貓望了望院子里那許多高貴的同類,有些惶惑地停在牆頭。

我們巷子里很多這樣的流浪貓,渾身跳蚤,到處亂竄,鑽垃圾桶,還會偷東西吃。特別是臘月,熏好了香腸臘肉,千萬別掛在屋檐下,不然被叼走都不知道。它們不親近任何人,見人來了就跑。巷子里的人也不在乎它們,遇到就吆喝著趕走。

黃叔叔撮嘴發出老鼠吱吱的聲響,引它下來。我們也會這樣叫,兩片嘴唇撅起,吸住,可以逗貓。那隻野貓觀望許久,耳朵一動一動,轉著,終於弓身跳下去。黃叔叔拿出些小魚乾,扔到它面前,它謹慎地望了望黃叔叔,又望望地上的小魚乾,探頭嗅嗅,張嘴,銜住小魚乾,撕咬起來。黃叔叔慢慢走近蹲下,捏了捏它的頸子,笑得十分愉快。

我再次望了望二娃子,得意地說:「我都說黃叔叔愛貓啦,你還不信,看他對野貓都那麼好!」

二娃子似乎也覺得沒意思了,把手中柳條扔到地上。我慢慢蹲下身,準備下去。忽然二娃子抓住我的肩膀,十分用力。我都感到他的手指激動地顫抖著。我問怎麼了,連忙又站起來看。

只見黃叔叔拎住野貓脖子上的那層皮,把它摁在剛剛洒水的塑料盆里。那隻貓四肢掙扎,卻沒有發出聲音。水花晶晶的,很刺眼。世界從我身邊拉離了一寸。我頓時愣在那裡——黃叔叔在幹嘛?他的嘴齜著,露出一口香煙熏黃的牙,眼睛細小,閃出精光,很有些兇相。我五內震動,不留神腳一滑,便跌落下去。膝蓋撞在樹下一堆廢木料上,痛得我大叫一聲。二娃子連忙也滑下來把我扶起,躲在牆根兒。

黃叔叔走出院子,沒瞧見人,又回去。二娃子招招手,我忍住劇痛,跟上他,趴在黃叔叔院門的縫隙上。只見他拎起那隻野貓的尾巴,顯然已經死透,僵直了。然後進屋,聽到他在灶台忙碌,劈柴,燒火,然後把砧板剁得啪啪啪響。二娃子還想進去,我抓住他,狠狠搖了搖頭。兩人爭執間,又把門弄得砰砰。黃叔叔握著把菜刀走出來,看見我倆,有些緊張地問怎麼了。

我十分懼怕地望著他,垂下頭,不敢說話。二娃子連忙回答:「沒咋,我們在玩打仗!」只好輕聲催促我快走。

黃叔叔搓著手,和善地笑起來:「叔叔在剁排骨,你們晚上過來吃嘛!」笑容依舊那麼親切,我卻覺得他比才搬來巷子時更可怕了。他就像一條毒蛇,毒牙隱藏在笑容下,等你放下戒備,就刺你一口。

耳畔一聲貓叫,十分凄長。是另一隻野貓從我們身後跑過。黃叔叔有些惋惜地望著它的身影,對我們訕訕地說:「你們巷子頭好多野貓哦,真可憐。不過人養不熟,哎,可惜了,我好喜歡它們喲。」

二娃子嗯嗯敷衍,斜眼覷著我,又擠眉弄眼地笑笑。

我回家就把這件事悄悄告訴了媽媽,她一臉的不敢置信,說黃叔叔那麼愛貓,怎麼可能?說他一定是在剁排骨啦。我問那他為什麼把貓摁在水裡,媽媽說肯定是洗澡唄。她還讓我不要說假話,跟二娃子學壞了。我氣得沒有吃晚飯。

黃叔叔晚上又找爸爸喝酒,我都不敢看他,木然地坐在電視機前,動畫片也不能吸引我了,我的聽覺都放在黃叔叔那裡。他笑,說話,打嗝,拍蚊子……只要有點劇烈的響動,我都忍不住身子僵硬一下。

黃叔叔要走了,我才鬆懈下來,轉頭,看見動畫城在放《黑貓警長》,連忙把電視給關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明顯發現巷子里的野貓逐漸減少,平時在柳樹上、在垃圾堆里、在牆頭的貓都不見了。沒有人注意,只有我跟二娃子每天交換一下消息。他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很佩服他。因為我時刻都在忍受這個秘密的煎熬,可我知道自己說出去,沒有人會信,還會說我年紀小小就喜歡說謊。從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覺,我眼前時時閃現黃叔叔把那隻野貓狠狠按在水盆里的畫面,有時還能聽到凄厲的貓叫。下午我都不想出去玩了,避免再次撞見那樣的事。

黃叔叔愛貓的名聲已經傳遍整座小鎮,幾乎每個人都知道他愛貓成痴,也對他離婚的事情抱以同情憐憫。我們巷子里的人在外面閑聊提起,另一條街賣菜的阿婆都搭話:「哦,那個喜歡養貓的?好造孽哦。」神色很哀憐。還有許多人專門來黃叔叔的院子里參觀,他們想買貓,說這些真漂亮。黃叔叔就義正辭嚴拒絕,說這些貓都是他的命根子,不賣。

過了半個月,快開學了。某天下午,我正寫作業,二娃子在門外叫我。我走出去問怎麼了。他神神秘秘地把右手食指豎在唇上,做了個「噓」的手勢。我立馬就知道跟黃叔叔有關。

「我看到他剛剛拿起一包東西出門,像個賊娃子!」二娃子興奮地說,兩粒小虎牙尖尖的,「多找幾個人,一起去看看!」

我也心緒激動,覺得自己是動畫片里勇敢的主角,即將跟小夥伴鏟奸除惡、伸張正義。連忙又去叫了幾個小孩兒,有胖子、建軍娃兒、三三,甚至連胖子的妹妹苗苗都加入進來。午後不久,太陽正烈,除了狗,巷子里沒有人走動。我們小心翼翼地跟著黃叔叔,假裝在玩捉迷藏。他手裡提著一個蛇皮口袋,好像有點沉。他停在鎮子東邊的冷庫前邊。我們躲在兩棟房子很窄的縫隙里,只把眼睛露出一絲縫。黃叔叔四處環顧了下,確定沒人,就走進去。我們趕緊躡手躡腳蹲在冷庫門口。

黃叔叔說:「你幫我把這些凍好,明天有車來拉。四十根,給我看好哈,送到廣西去的,丟了你賠不起!」

陳老頭誒誒地答應,打開袋子瞧了瞧,皺眉問:「你咋不發活的?這個……」

「沒有防疫,被抓了你賠錢?」黃叔叔呵呵冷笑一聲。

陳老頭便不說話了。

「沒凍好的你就留著,拿去熏一哈,把嘴巴敲了,記到哈!32塊一根,單賣90。」黃叔叔似乎不放心,又囑咐道。

陳老頭喏喏應下。

「嗯,那我先走了,還要去縣城郵局取錢。」黃叔叔咧嘴一笑,走出門來。我們心驚肉跳地躥到冷庫牆壁的兩側,看他慢慢走遠。

二娃子把我們叫到一塊兒,頭挨頭,低聲說了會兒。然後胖子跟三三就又笑又叫,衝進冷庫,拿石子兒扔陳老頭,嘴裡還唱:「陳駝背,尾巴長,娶了老婆忘了娘。熱糍粑,卷冰糖,老婆老婆你先嘗……」

陳老頭是個駝背,歪眉斜眼。他喜歡喝酒,有時晚上醉狠了,會滿鎮子亂跑唱歌,脫得精光。他這輩子沒娶媳婦,這是他的痛腳。我們以前就經常唱這首歌兒來逗他。他每次都要氣急敗壞地追著罵我們,屢試不爽。

趁他去追胖子跟三三的時候,我、二娃子、建軍娃兒還有苗苗就衝進冷庫,把剛剛黃叔叔放在這裡的蛇皮口袋拖起來,往我們的小巷子里拖去。我跟二娃子拎前面,建軍娃兒跟苗苗提著後面兩個角。真重,我們四個拖著都有些費力。

到了那棵老柳下,我們終於停住。胖子跟三三也擺脫了陳老頭的追罵,回到這裡。我們催促二娃子快把蛇皮袋打開,像得到什麼寶藏,必須趕緊分贓。二娃子倒很淡定,從褲兜里掏出一把小的鉛筆刀,割斷紮緊口袋的尼龍繩,然後扯開。

一股腥臭撲面而來。我們探頭朝里看,不過瞬間,都被嚇得倒退三步。胖子捏了捏渾圓的胳膊,有些顫聲問:「那是啥子?」

那些是一坨坨粉紅色的肉,瞧形貌依稀是貓,才剛剛被剝皮,剖成兩爿,內臟被祛除了,十分新鮮,有些眼珠子還瞪著你,齜牙咧嘴。它們堆疊糾纏在一塊兒,還看得見乾瘦的骨骼,很瘮人。不像貓,像某種可怖的怪物,長了許多對手腳,跟許多雙眼睛。苗苗是女孩,立馬哇哇大哭起來。只有我跟二娃子還站在袋子前面。我也有些害怕,不敢直視,手心汗涔涔。二娃子卻一點也無所謂,把柳條伸進去,撥了撥裡面的東西,說:「他還把尾巴砍了啊?」我們不吃貓。

午後的太陽真是毒辣,讓人發暈。有蒼蠅飛過來了。

黃叔叔回到巷子,已經晚上十點。我們都沒有睡,打著哈欠,躲在牆角的陰影里,等他。大人還在喝酒打麻將,我們偷偷溜出來,沒有被發現。

黃叔叔走到院子門前,忽然覺得有些不對,或許是聞到了那股腥臭,或許是被嗡鳴的蒼蠅驚到。他抬起頭,望了望兩邊的柳樹。他應該就看到了,那些綿密韌長的柳枝上,纏墜著一具具貓的屍體,粉嫩、腥鮮、水溜溜,瞪著死不瞑目的眼,盯住他。燠熱的夜風吹過,那些貓就搖搖晃晃地擺盪起來,像某種無聲的風鈴,眼珠子在月亮下發出磷磷的碧光。

我們捂著嘴,又是害怕又是愉快地望著,想笑,想叫,卻大氣都不敢出。二娃子卻忽然張嘴叫了聲:「喵!」嗓子又尖又細,學得跟貓幾乎一模一樣。

黃叔叔嚇得幾乎跳起來。他轉過頭,朝夜色深處張望,十分驚惶。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張臉——面色蒼黃,眼珠骨碌碌轉著,雙眉淡而細長,嘴唇因為緊張皺起,鬍子抖抖索索,鼻樑兩側是深深的陰影。

他更像只老鼠了。

作者,粟冰箱,青年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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