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
我醒來的時候,我的劍還在我的身旁,這是我最喜歡的劍,我還有一個最喜歡的人,但是有些事,我記不清了。
從床上起來,桌上的油燈還亮著,那隻飛蛾正歇在桌沿處,我知道不久,它就會死,即使重複了無數次,它仍固執地選擇飛蛾撲火。除去這些,再加上一條長凳,就是屋裡的全部。
而窗外黃昏的光景,是波光粼粼的小溪,緩緩的水流,直直地淌進夕陽之中,溪旁伴著一株泛黃的菩提,沒有風,菩提葉卻輕輕地晃動著。這世間絕有的美景,我也已看過上百回。
屋後是筆直的峭壁,溪流的盡頭是萬丈的懸崖,我提劍出門,來到了樹下,小溪對岸仍是一片朦朧。那或許是出去的路,但我還不曾到過對面,曾經是不敢,也是不能。
因為我到這裡來,是變強,是練劍,劍法未成,出去就是徹底的失去。
失去什麼,我也說不出,畢竟我忘記了太多。
手中的劍,是師傅留給我的。
我的師傅是天下第一,歷代以來最強的天下第一,即便是在他彌留之際,也不敢有人前來挑戰。關於他的強,世道上有人把天下第二比作泰山,是後面的人難以逾越的險峻高山,而師傅,卻被比作天空,其他的人只能一輩子仰望,卻沒有途徑去追趕,更不用說去超越。我是他的徒弟,跟著他學會了頂尖的劍招,卻學不來他的天下第一。
師傅臨死前告訴我,最強的不是劍招,而是人,也是境界,我的劍招無招,是我的路,你自己的路,你自己走。
我聽懂了,卻不懂,但現在都無關緊要了,因為劍法不成,我就不能出去。
菩提樹上的葉子又要落下了,我回頭,果然油燈里那短短燈芯上的火焰已經搖曳起來,那飛蛾震了震它的翅翼,灑下點點白色的鱗粉。
在這裡是沒有時間的,永遠都是這個黃昏,菩提葉落了一次又一次,飛蛾與燭火也總一次又一次融為一體。這裡我不會飢餓,也沒有生老病死,但我在這裡待不了所謂的永遠,因為有我最喜歡的人在等我,但我過去也還未曾出去,因為劍法未成。
抬起劍,如同初到這裡時的那般。
那個時候,我於菩提樹下醒來,落日的餘暉在我臉上,腦海里有一個聲音告訴我,記得練劍,變強。
我起身,菩提葉便無風自落,我眼如歷電,手似疾風,不待枯葉落地,就已斷成兩片,菩提樹如同感應到一般,菩提葉全部紛紛揚揚地落下,我的手越快,劍越快。最後一片葉,我劍尖輕挑,它就化作一道金黃的光,將油燈旁的飛蛾擊個粉碎。
收劍,就有記憶湧來。
我路過一個正在被山賊血洗的村莊,一個不長眼的頭目看見我,便獰笑著上來,然後瞪大眼睛倒下;我繼續向前,殘暴的山賊們就紛紛湧上來,叫嚷著我聽不明白的粗話,然後在我身前變成一具具屍體;再向前,剩下的山賊們就只會逃走了。但是我還是來得太晚,或許是村民的抵抗,或許他們是真的已經喪失了最後的人性,竟然連老弱婦孺的性命也未放過。最後,我只在一間民房的角落裡發現了小枝,她像一頭受到驚嚇的小鹿一般蜷縮在牆角,臉上的淚痕還未乾。
我說別怕,她就抱著我哭,我摸了摸她的頭髮,用手指輕點她的額頭,拭乾她眼角的淚。
然後我帶她回到山上,見了師傅,從此,便從師徒二人,成了三人。
這便是第一次的記憶的碎片。
之後,我開始沒日沒夜地練劍,師傅教與我的劍招,我在菩提樹下打過一遍又一遍,累了,便在屋中的床上睡上一覺。醒來,仍是黃昏時分,油燈飛蛾,菩提落葉。
我便把這當作一日,用來計時。
然後,練劍,變強。
到了第二十日,我站在樹下,閉著眼,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鋒利的劍氣,菩提樹又開始落葉,飛蛾搖搖晃晃,在燈火上盤旋著。
最後一片菩提葉脫離枝頭,第一片葉還未落地,我猛地睜開眼,凌厲的氣勢頃刻間攀升到頂峰。
一劍,所有的落葉至正中被分成兩段,屋內,油燈上的芯焰驟然熄滅,飛蛾在空中解體,兩截屍體直直的落在長凳邊。
收劍,我看到小枝與我在林間拾取柴火,這是在那以後的兩三年的景象。
小枝跑在我前面,如山間的精靈。
「吶,師兄,是什麼人來找師傅啊,結果師傅竟然把我們趕出來幹活,都不讓我們見一面,真是小氣。」
她回過頭來,向著我做了一個俏皮的鬼臉。
「好像是天下第二吧,就是那個什麼血劍宗的宗主。」
我隨手拾起樹枝柴火,背後的竹簍已經滿了。
「師傅那麼厲害,也去弄個宗派好啦,到時候你就是大師兄,我是二師姐,多威風啊。」
小枝拾起一截枯枝,一下向我刺來,我伸手一擋,枯枝便到了我竹簍里,然後反手點在小枝的額頭上。
「哪裡有不會武功的二師姐。你也是,明明天賦比我還好,師傅又會的那麼多,結果你就只願意學一個輕功,寧願天賦全都浪費掉。」
「哇,好痛啊,笨蛋師兄。」小枝誇張地捂住自己的額頭,「打架你去就好啦,如果打不過,我就帶著你跑路,對不對。」
「要是跑不掉呢?」
我笑問道。
「那就把你丟掉!」
小枝狡黠的笑著,腳下生風,一下子又跑出去好遠。
「笨蛋師兄,回去啦,快追上我啊。」
回到山上,正好趕上血劍宗宗主離開的時候。血劍血劍,聽上去有些邪乎,宗主卻是一個一臉正氣的中年男子。他對著師傅客客氣氣地道別,隨後對著我和小枝笑了一下,就帶著他的幾個弟子轉身下了山。
待他們走遠,師傅關上院子的門,卻當著我們的面嘆息:「老友,這樣的執念,如何成得了天下第一?念不正,又何以正路?」
記憶到這裡戛然而止。
我收斂眼中的精光,也不看溪的對岸,就回到屋裡,開始休息。我知道,現在的程度,還不夠。
第五十日,菩提樹下,我的氣息已與普通人無異。
菩提葉落,劍便動,飛蛾繞著燃燒的燈芯盤旋,越飛越低,停在桌子上的時候,劍已停,最後的一片落葉也到了地上。然後,散開。每一片菩提葉都沿著樹葉上的紋路悄無聲息的散開,木桌上的飛蛾也消盡了最後一絲生氣。
收劍,記憶開始回放。
「師兄,後面有人追上來了。」
小枝踩著樹枝,在林中飛躍,素裙染血。
「你先走,我追你。」
我皺眉,近日來一直不得安寧,心中早就有一股怒火壓抑已久。
而只短短兩句話的時間,後面的人便將我與小枝圍住。
「兩位,何必這麼見外,我家宗主有事相商,留步片刻可好,宗主馬上就到。」
我不語,打量一下周遭的三人,提劍便殺向為首的黑衣青年。
黑衣青年卻只是躲閃,並不接招。
「要留我,就拿命留,不然,可沒機會。」
我冷冷地說,出招大開大合,全是以命搏命的招式,待黑衣青年稍退半步,我便欺身而上,打開一個缺口,帶著小枝就要出去。
黑衣青年見勢不對,只能放棄纏鬥,硬著頭皮接招。
半響,我身上的血跡又多了不少,三具屍體全都倒在我腳下。
「走吧。」
我說,然後拉起小枝的手,我的手上還有些許鮮血,小枝幫我擦掉。明明是正午,小枝的手卻很涼,手心滿是汗。
「師兄,要是我們逃走了,就找個地方躲起來,當做家,不要再打了,好不好?」
我點頭,寵溺的用手指輕觸小枝潔白的額頭,眼中閃過一道精光。
「放心,這裡只會濺他們的血。」
回憶到此為止。
我想,我的劍術已經到達了我的頂峰。
但是還不夠,當我站在溪邊的時候,我就知道,還不能過去,還不夠,我還不夠強。
我知道了外面有我要守護的人,這就是我需要更強的理由。
我回到小屋,第二天仍是黃昏,菩提,飛蛾,油燈。
我在樹下練劍,從簡單到複雜,從開始到結束,一遍又一遍,只是練著我的劍,任由菩提葉落歸根,飛蛾撲火自焚。
日復一日,都是同樣的光景。
我疑惑,為什麼是這飛蛾,是這落葉,是這黃昏。
可是我想不通。
只有內心的一個聲音告訴我,你想知道的,都在外面。
但是,要先練劍,變強。
而第一百日,今天。
我抬起劍,如同初到這裡時的那般。
第一片菩提葉離開枝頭,葉落,劍動,直到最後一片。所有的落葉都在劍尖上舞蹈,然後在樹下歸於一處,無一損傷。飛蛾繞著圈,離那點點火光越來越近,就要與之融為一體。我卻已在燈旁,只是輕輕一挑,便熄滅了火光。飛蛾振翅,不再盤旋,而是划出優美的弧線,飛向屋外。
我守護的人,就是為之變強的理由,我心中明了,終於菩提樹下悟,我最強的劍,不是殺,而是不殺。
收劍,夕陽終於沉了下去,露出點點星光。
我伴著星光渡溪,溪水很淺很清,攪碎了星光。再往前,星光越來越亮,將我融入其中。
……
再睜眼,是崇山峻岭,菩提樹下,一柄斷劍,一具水晶棺。
棺中的人兒是美的,最靈動的美,表情安詳,嘴角微微上揚,帶著笑,白裙卻染著血。
我笑了,止不住的笑,眼中的淚也止不住。
我這才明白,願意如落葉般歸家的是小枝,願意如飛蛾般赴死的也是小枝,所以我的劍,才是不殺。
而那久久不落的黃昏。
血劍宗人多勢眾,當時的我們如何躲得過,殺得了三個,三十個,三百個,卻殺不了所有。我們終究是被留下,見到了那個所謂的天下第二。
我冷冷的看著他,譏諷道。
「師傅彌留之際也不敢挑戰,如今師傅去世,你已經得了天下第一的名頭,還有我們什麼事?」
天下第二笑眯眯地說道。
「老友去世,本宗也悲傷不已,如今這天下第一的名頭落在我頭上,卻總有些不安穩。你們倆本就是天縱奇才,天下第一如果教出個徒弟將來也成個天下第一,倒不奇怪。要不你們今天拜在我的門下,做我的關門弟子,怎樣?」
「不可能。」
我搖頭。
「那就只能對不起我那去世的老友了。」
中年人神色不變,帶著笑,只是話音未落,一柄血劍已至我面前。
我招架不住,只能拉著小枝節節敗退。
一退再退,身後便只剩懸崖萬丈。
落日時分,火紅的光,襯托著天下第二那血紅的劍。
身後是絕路,中年人毫不留情,要先取我的性命。
我只能以命換命,手中的劍毫無保留地刺出,企圖能傷到對手,至少為小枝創造逃跑的機會。
然後,小枝一閃,就擋在了我的身前。
我一驚,手腕輕顫,變了劍招,堪堪將劍身橫在小枝面前。
可是他這一劍,我擋不住。
血紅的劍折斷了我的劍,貫穿小枝鮮紅的心臟,淌下血紅的血。
我接住小枝的身體,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沖飛,跌下懸崖。
劍斷了,人死了,只有我還在。
之後,我為小枝尋到水晶棺,保住她肉身不壞,她說過,我們找一個家,住下來。她的願望,我都會實現。
但是在此之前,我還有事要做。
或許是天意,這株菩提樹,無意間被我尋到,在血劍宗山下。
不殺之劍,也有必殺之人,因果恩怨,輪迴以報。
沒有劍,我便折下一截菩提枝。
再走過去,摸著棺中小枝冰冷的臉,手指輕點她潔白無暇的額頭,說。
「踏平這山,我們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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