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論戰與道德》

時隔近十年,重讀小波的雜文,竟然有很多感慨。

這篇《論戰與道德》是王小波94年發表的,離他心臟病辭世還有3年。

   現在我已是個中年人,我們社會裡新的轟轟烈烈的文化事件也很少發生了,

  但我發現人們的論戰方式並沒有大的改變,還是要爭誰好誰壞。很難聽的話是

  不說了,罵人也可以不帶髒字。現在最大規模的文化事件就是上演了一部新的

  電視劇或是電影,到底該為此表示悲哀,還是為之慶幸,我還拿不準;但是圍

  繞著這種文化事件發生的爭論之中,還有讓人大吃一驚的言論。舉例來說,前

  不久上演了一部電視劇《唐明皇》,有一部分人說不好看,劇組的成員和一部

  分記者就開了個研討會,會議紀要登在《中國電視報》上。我記得製片人的發

  言探討了反對《唐》劇者的民族精神、國學修為、道德水準諸方面,甚至認為

  那些朋友的智商都不高;唯一令人慶幸的是,還沒有探討那些朋友的先人祖宗。

  從此之後,我再不敢去看任何一部國產電視劇,我怕我白髮蒼蒼的老母親忽然

  知道自己生了個傻兒子而傷心----因為學習成績好,我媽一直以為我很聰明。

  去看電影,尤其是國產電影,也有類似的危險;這種危險表現在兩個方面:

  了好電影不覺得好,你就不夠好;看了壞電影不覺得壞,你就成了壞蛋。有一

  些電影在國際上得了獎,我看了以後也覺得不壞,但有些評論者說,這些電影

  簡直是在賣國,如此說來,我也有背叛祖國的情緒了----誰感拿自己的人品去

  冒這個風險?

   我現在既不看國產電影,也不看國產電視劇,而且不看中國當代作家的小

  說。比方說,賈平凹先生的《廢都》,我就堅決不看,生怕看了以後會喜歡--

  --雖然我在性道德上是無懈可擊的,但我深知,不是每個人都像我老婆那樣了

  解我。事實上,你只要關心文化領域的事,就可能介入了論戰的某一方,自身

  也不得清白,這種事最好還是避免。假如人人都像我這樣,我國的文化事業前

  景堪虞,不過我也管不了這麼多。不管影視也好,文學也罷,倘若屬於藝術的

  範疇,人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去欣賞,至不濟落個欣賞水平低的評價;一扯到道

  德問題,就讓人裹足不前了。這種怯懦並不是因為我們不重視道德問題,而恰

  恰似因為我們很重視道德問題。假如我幹了不道德的事,我樂於受到指責,並

  且負起責任;但這種不道德決不能是喜歡或不喜歡某個電影。

   假如我不看電影,不看小說,還可以關心一下正經學問讀點理論文章、學

  術論文。文科的文章往往要說,作者以馬列主義為指南,以辯證唯物主義為指

  導思想,為了什麼什麼等等。一篇文章我往往只敢看到這裡,因為我害怕看完

  後不能同意作者的觀點,就要冒反對馬列主義的危險。誠然,我可以努力證明

  作者口稱讚同馬列主義,實質上在反對馬列,但我又於心不忍,我和任何人都

  沒有這麼大的仇恨。

   其實,不光是理論文章,就是電視劇、小說作者也會把自己的動機神聖化;

  然後把自己的作品神聖化,最後把自己也神聖化;這樣一來,他就像天兄下凡

  時的楊秀清。我對這些人原本有一些敬意,直到去年秋天在北方一小城市裡遇

  到了一批刷猴子的人。他們也用楊秀清的口吻說:為了繁榮社會主義文化,滿

  足大家的精神需求,等等,現在給大家耍場猴戲。我聽了以後幾乎要氣死----

  猴戲我當然沒看。我怕看到猴子翻跟頭不喜歡,就背上了反對繁榮社會主義文

  化的罪名;而且我也希望有人把這些順嘴就聖化自己的人管一管----電影、電

  視、小說、理論文章都可以強我喜歡(只要你不強我去看,我可以喜歡),連猴

  戲也要強我喜歡,實在太過分了----我最討厭的動物就是猴子,尤其是見不得

  它做鬼臉。

   現在有很多文人下了海,不再從事文化事業。不管在商界、產業界還是科

  技界,人們以聰明才智、辛勤勞動來進行競爭。唯獨在文化界,賭的是人品、

  愛國心、羞恥心。照我看來,這有點像賭命,甚至比賭命還嚴重。這種危險的

  遊戲有何獎品?只是一點小小的文名。所以,你不要怪文人下海。

   假設文化領域裡的一切論爭都是道德之爭、神聖之爭,那麼爭論的結果就

  該是出人命,重大的論爭就該有重大的結果,但這實在令人傷心----一些人不

  道德、沒廉恥,還那麼正常地活著,正如孟子所說:無恥無恥,無恥矣!我實

  在不敢相信,文化界還有這麼多二皮臉之人。除了這兩種結果,還有第三種結

  果,那就是大家急赤白臉的爭論道德、廉恥,爭完了就忘了;這就是說,從起

  頭上就沒有把廉恥當廉恥,道德當道德。像這樣的道德標準,絕不是像我這樣

  的人能接受的。

   我認為像我這樣的人不在少數:我們熱愛藝術、熱愛科學,認為它們是崇

  高的事業,但是不希望這些領域裡的事同我為人處事的態度、我對別人的責任、

  我的愛憎感情發生關係,更不願因此觸犯社會的禁忌。這是因為,這兩個方面

  不在一個論域里,而且後一個論域比前者要嚴重。打個比方,我像本世紀初年

  的一個爪哇土著人,此種人生來勇敢、不畏懼戰爭;但是更重視清潔。換言之,

  生死和清潔兩個領域裡,他們更看重後者;因為這個原故,他們敢於面對槍林

  彈雨猛衝,卻不敢朝著穢物衝殺。荷蘭殖民軍和他們作戰時,就把屎撅子劈面

  擲去,使他們望風而逃。當我和別人討論文化問題時,我以為自己的審美情趣、

  文化修養在經受挑戰,這方面的反對意見就如飛來的子彈,不能使我懼怕;而

  道德方面的非難就如飛來的糞便那樣使我膽寒。我的意思當然不是說現在文化

  的領域是個屎撅紛飛的場所,臭氣熏天----決不是的;我只是說,它還有讓我

  膽寒的氣味。所以,假如有人以這種態度論爭,我要做得第一件事,就是逃到

  安全距離之外,然後在好言相勸:算了罷,何必呢?

沒有摘錄全的原因是,按今天的標準來看,全篇的文字是要被禁掉的。我也只能摘錄不被禁掉的一段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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