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江湖到塵世,沒有什麼能永垂不朽|讀金庸

1、

金庸是個相信「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人。

金庸小說中,很多主角都是有世承的,

雖然,有時會出點小意外——在江湖上頗有俠名的玄素庄莊主石清、閔柔,驕縱出個輕薄無行的熊孩子石中玉。

武功當世無敵、宛同武林領袖的郭靖、黃蓉夫婦,生了三個孩子,只有郭襄的天資和成就拿得出手,郭芙是個草包,而郭破虜,風頭全被兩個姐姐搶了去,存在感約等於零。

不過,其他大部分父子(女)的人物設定都遵循了「虎父無犬子」的原則,譬如胡一刀和胡斐、苗人鳳和苗若蘭、張翠山和張無忌、蕭遠山和蕭峰等等。

這種設定,也符合現實世界的規律。個人的品性,是由出身、教養和個人際遇所共同造就的,而在一定的時間範圍內,作為個體,向上飛越和向下急墜的幾率都不太大。

然而,當時間拉長、代數增多,「世事無常」的規律就會顯現出它的魔力。

2、

在《倚天屠龍記》之中,主角張無忌是個心地柔軟而易信他人的人,而他的身上,卻背負了謝遜的下落這個人人慾知、而絕不可使人知的秘密——這種激烈的矛盾,使他的人生道路註定不是坦途。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屠龍刀作為傳言中的「武林至尊」,引得江湖上多少人為之瘋狂。

然而按照張無忌的心性,哪怕斧鉞加身,他也絕不可能泄露半個字,對於這種志高而心善之人,宵小們自然明白,「只可智取,不能力敵」。

所以,當張無忌遇到他命中的魔星朱九真時,他面對的不僅是一場殘酷而無果的初戀,更是一場狠辣的騙局。因為朱九真的身後,有對屠龍刀心熱的朱長齡。

朱長齡的「奇謀妙計」,是《倚天》中配角的一場大戲,其心機之深,令人喟嘆。

當然,《倚天屠龍記》是張無忌的世界,也是道義的世界,真小人朱長齡討不了什麼好去。

這不,這事的結局是:張無忌被朱氏所害,幸得不死而入一荒僻無人之山谷,因禍得福,偶得秘笈,不僅治好了玄冥神掌之傷,還練成了九陽神功。

而朱長齡呢,在懸崖上進不得,退不得,上不得,下不得,在風霜雨雪中苦捱了五年,演繹了一場古代的荒野求生,雖蒙張無忌每日鮮果供養、不致餓死,但仍心懷仇恨,最後不自量力,死得慘不堪言。

作為讀者,當然願意看到這樣的故事,曲曲折折起起伏伏之中,自有某種價值追求。

等等,好像有哪裡不對!朱長齡,以及和他一起謀算張無忌的武烈,還有他們的子女朱九真、武青嬰,既工心計,復又冷酷無情,可謂「洪洞縣裡無好人」,不過,一陽指、蘭花拂穴手,聽起來太耳熟了,這朱、武二人,不就是《射鵰英雄傳》之中,一燈大師坐下弟子朱子柳和武三通的後代嗎?

在《射鵰》和《神鵰》之中,在智商方面,朱子柳可以說是黃蓉之下的第二人,人品胸懷也是沒得說的。

至於武三通,雖然性子有些急,氣量有些小,晚年還有點渾,但也不算是壞人。何以他們二人的後代,人品會如此不堪呢?

《倚天》的故事,時間軸在《神鵰》的八九十年之後,算起來,這確實是第四、五代了。其實,不獨朱長齡、武烈,辱沒先人的小人們,在金庸小說里真的不算少。

郭襄何等聰慧寬容,她的徒孫滅絕師太,卻是一個暴躁促狹的人,雖然她本無意為惡,但依憑著道德的大旗,卻作下不少惡事。

王重陽無論見識、武功、胸懷,都非凡俗之人,而他的徒子徒孫們,有辱門楣的卻不在少數。

3、

個人如此,門派的變革,就更加明顯了。

在武林之中,丐幫可謂聲威赫赫,長盛不衰。從《射鵰英雄傳》直至《鹿鼎記》,丐幫的戲份都不少。

丐幫的亮相是在《射鵰》之中。其時幫主洪七公位列「五絕」,人稱北丐,自幫主而下,幫中大多是扶危濟困、急公好義的好漢。

丐幫中人,雖然偶爾犯些糊塗,但做的總是俠義之事。歐陽克有採花之癖,丐幫弟子聞訊,雖與事主非親非故,也樂於打抱不平;蒙古大軍壓境,襄陽告急,丐幫襄助郭靖守城,十年不輟,死而後已。

可是到了《倚天》之中,在《射鵰》和《神鵰》之中獨領風騷的丐幫,卻人才凋零,內鬨連連。凈衣派和污衣派針鋒相對,首腦人物被狼子野心的陳友諒玩弄於股掌之上,完全淪為了明教的配角。

而在《天龍八部》之中(按:雖然《天龍八部》的背景時代為北宋,而《射鵰英雄傳》為南宋,但《天龍》的創作時間遠在《射鵰》之後),丐幫雖然影響力不低,且以名門正派自居,卻實在引人厭惡,因為他們背著名門正派的身份,卻無知、偏狹、輕信。

——金庸塑造了最完美的武俠人物蕭峰,卻讓以丐幫為首的整個世界與他為敵。這裡的丐幫,比《倚天》更加等而下之了。

4、

《三國演義》的開場詞說得好:「天下之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世間萬事萬物,只有無常才是永恆。

可是這個道理,偏偏有人是不相信的。

《天龍》之中,有一個攪弄風雲、意欲有所為的人物,他本來武功卓絕,才智超群,卻因為一生的執念,陷自己和他人於苦海之中。

這個人,便是慕容博。

慕容博系鮮卑慕容氏後裔,十六國時的前燕、後燕、南燕等國的諸位慕容氏人系其先祖,慕容博自幼受祖父、父親之教,以復興燕國為畢生之志。

為了這個目的,他假傳消息害人性命,假死隱匿於少林寺以待時機,所行之事,非大忍不能為,但所鑄下的滔天之惡,自己卻毫不自知。

最後,他在掃地僧的點化之下,生死之間走了一遭,忽得了悟。

他有了個了局,而和他同樣執念頗深的慕容復,卻在這場塵夢中瘋魔了。

我們看這個故事,只覺可恨、可悲、可嘆。可是掐指算來,北宋去南北朝,已有五六百年,這樣漫長的歲月,竟然還沒磨滅人的慾念,這才是可怕之處。

被這慾念驅使,對權力趨之若鶩,或者痴迷與權力不相信無常的人物,在金庸小說中屢屢出現。

5、

在《笑傲江湖》之中,有一個教派,名為「日月神教」。

日升月落,恆久如此,日月神教的教眾們,似乎也是企望並相信著永恆的。

任我行任教主的時候,日月神教還只是一個行事不那麼正派的教派,與古往今來的其它宵小之輩並無太大差異。可是等到東方不敗篡了位,事情就突然有意思起來。

在東方不敗的面首楊蓮亭的策划下,日月神教大興個人崇拜,口號便是「聖教主文成武德、仁義英明,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當令狐沖與任我行、向問天同上黑木崖、意圖助其奪回教主之位時,便這麼開了回眼界:

楊蓮亭笑道:「教主寶訓第三條是甚麼?你讀來聽聽!」童百熊重重「呸」了一聲,並不答話。楊蓮亭道:「童家各人聽了,哪一個知道教主寶訓第三條的,念出來聽聽。」

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說道:「文成武德、仁義英明教主寶訓第三條:『對敵須狠,斬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楊蓮亭道:「很好,很好!小娃娃,十條教主寶訓,你都背得出嗎?」那男孩道:「都背得出。一天不讀教主寶訓,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讀了教主寶訓,練武有長進,打仗有氣力。」楊蓮亭笑道:「很對,這話是誰教你的?」那男孩道:「爸爸教的。」

楊蓮亭指著童百熊道:「他是誰?」那男孩道:「是爺爺。」楊蓮亭道:「你爺爺不讀教主寶訓,不聽教主的話,反而背叛教主,你說怎麼樣?」那男孩道:「爺爺不對。每個人都應該讀教主寶訓,聽教主的活。」

楊蓮亭向童百熊道:「你孫兒只是個十歲娃娃,尚且明白道理。你這大把年紀,怎地反而胡塗了?」

荒誕到了極處,反而成了現實。

而無論是從小說中還是從現實中,我們都不難發現,出於政治目的的偶像崇拜,往往是和對權力和世系永恆的鼓吹打包在一起的。

饒有意味的是,日月神教之中,教眾們深信不疑的「千秋萬載」,教主東方不敗卻早知不過是場幻夢,在他的眼中,這「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倒不如一個女兒身來得實在。

只聽東方不敗又道:「初時我一心一意只想做日月神教教主,想甚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於是處心積慮的謀你的位,剪除你的羽翼。向兄弟,我這番計謀,可瞞不過你。日月神教之中,除了任教主和我東方不敗之外,要算你是個人才了。」

向問天手握軟鞭,屏息凝氣,竟不敢分心答話。

東方不敗嘆了口氣,說道:「我初當教主,那可意氣風發了,說甚麼文成武德,中興聖教,當真是不要臉的胡吹法螺。直到後來修習《葵花寶典》,才慢慢悟到了人生妙諦。其後勤修內功,數年之後,終於明白了天人化生、萬物滋長的要道。」

當然,東方不敗和日月神教的下場如何,我們都知道。想要如同日月般不朽的,往往卻如同流星般短暫。

在《鹿鼎記》之中,也有一個類似的教派「神龍教」。神龍教頌揚教主的口號「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同樣有篤信「不朽」的意味。而這位嚮往萬歲的教主,最後卻頭上綠油油地孤零死去。

6、

如果說日月神教和神龍教還只是政治隱喻,那麼更有兩個門派,是在真正的政治層面來確證這一理論。

《書劍恩仇錄》中的紅花會和《鹿鼎記》之中的天地會都是以反清復明、抗滿興漢為己任的幫會。無疑,他們的千番努力,最後都是付諸流水。可是在這兩場復興大業之中,它們所扮演的角色是完全不同的。

《書劍》中的紅花會,是悲情的失敗者,非戰之罪,雖敗猶榮;而《鹿鼎記》中的天地會,雖亦是失敗者,卻已全無悲情色彩,反而更像丑角,呈現的是中國人身上的功利、世故、好內鬥的那一面。

這種區別,來自於金庸態度的變化,對於前者,他是同情甚至有代入的,而對於後者,他是旁觀和批判的。

紅花會和天地會,如同對抗風車的堂吉訶德,若說悲壯,在其執而不化,若說可悲,也在其執而不化。

7、

在《倚天》之中,有一位驚鴻一現的配角,曾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當張無忌面對黑化的周芷若,由於念舊情和出其不意,不敵其九陰白骨爪之時,突然天降神兵,扭轉了大局。

她的退場,也和出場一般出人意表:

張無忌走到那黃衫女子跟前,長揖說道:「承姊姊多番援手,大德不敢言謝。只盼示知芳名,以便張無忌日夕心中感懷。」黃衫女子微微一笑,說道:「終南山後,活死人墓,神鵰俠侶,絕跡江湖。」說著斂衽為禮,手一招,帶了身穿黑衫白衫的八名少女,飄然而去。

從她的言語和身手來看,她自然是楊過和小龍女的後人。

在《神鵰》之中,楊過最後成了江湖人所共仰的神鵰俠,武功之高,聲明之盛,一時無兩。

但是在書的末尾,楊龍二人的選擇是歸隱。我一直覺得,《神鵰》的結尾寫得很俊:

卻聽得楊過朗聲說道:「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言歡。咱們就此別過。」說著袍袖一拂,攜著小龍女之手,與神鵰並肩下山。

名聲再煊赫,也有退場的一天,江湖再熱鬧,也終究不是歸處。何況,一百年後,塵歸塵,土歸土,還有什麼真能永恆呢。

所以,在《倚天》中,黃衫女子只出場了兩次,雖然武功蓋世,但她身上更多的,是寂寞感。

這不是她個人的寂寞,而是人生和世界的所不能擺脫的寂寞。

然而,懂得永恆的不存在,雖然難免寂寞,卻多了一份超然。

畢竟,從江湖到塵世,就像林夕的歌詞所寫的:有時候,有時候,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相聚離開,都有時候,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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