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2049

微弱的電流像刀子般從身體上划過，耳畔縈繞著細微的聲音。無數個時間節點後，他終於睜開了眼睛。

光，一束白光照進他的瞳孔，布滿塵埃的眼眶微微發燙，他注意到眼前的光源是盞刺眼的白光燈，與他相隔一層水晶質地的門，耳邊的聲音也漸漸明晰起來。

淅淅瀝瀝，那是沙子在耳垂流淌，大腦在很久以後終於對此作出了反應，他想到這些沙子的移動軌跡，應該會呈現某種流線型，以他枯燥乾涸的耳垂做滑梯緩緩流下。而他，這具赤裸身體的主人，正躺在一間狹小逼仄的水晶「籠子」里。很快他感覺到耳垂變得柔軟，僵硬的身子開始有了反應，那是冰融化成液體，包裹在他的全身。

他伸手，感受到沉重的無力與虛弱，頭痛隨之而來。努力了好一會，他按動了懸在頭頂上的紅色按鈕。

「0008號，能量耗盡，人體冬眠結束，目前是2049年12月31日，室外溫度：零下10度；冰層厚度級別：A級；人類生存適宜度：10，春天即將到來。現在為您打開艙門。」優雅卻冰冷的女聲傳入他的耳朵，他打了個寒顫。信息猶如大河潮水般湧入了他的腦海，堤壩轟然坍塌，無數個數據樣本一閃即逝，只留下一個個穿梭的尾巴與影子，那些跳躍著的符號像在很久以前便存放在大腦里，幾秒鐘以後，當他爬出「籠子」，依舊沒有得出其他結論。

「我是誰？」0008振開雙臂，他注視著頭頂的天燈，空曠的屋子傳響他的迴音，風，從屋頂的縫隙刮來，寒冷刮骨。

白茫茫的燈光傾瀉在屋子裡，地上擺放著精緻的箱子，裡面是毛巾，墨鏡，白色的衣服與靴子，一本黑色封皮的書。他順手翻開了書，扉頁上寫著：「你將在末世飄蕩，如同行屍走肉」，他覺得頭疼，於是扔下了書，擦乾身體，穿好衣裳套上兜帽與墨鏡，走向了門。

0008按動按鈕，門緩緩打開，頓時躁動的風聲淹沒了他。

寒冷，一瞬間湧上肌膚，體感的酷寒讓他瑟瑟發抖，一望無際的冰原像多米羅骨牌在眼前排開，地平線在遠處。一片寂靜，白色的天空，白色的冰雪荒漠，雪花浪跡在天地，偶爾捲起的狂風，肆虐著掃蕩一切。

0008走出去，瞥了眼頭頂的天，一束束雪花已沾滿了他的衣衫，兜帽，用不了多久他就會變得跟這個世界一樣。他的腳落入冰面，冰面發出沉重的脆響。0008走著，感受到地面的冰冷與硬度。

0008，這顯然是個權重極高的代號，在漫長的休眠結束以後，他急需做的是恢復記憶。無數記憶碎片在0008腦海里重組又自我瓦解，重新組合成句子與符號，他每邁出幾步就能得出一些破碎的信息，這種分裂的感覺讓他很懊惱。他忘了自己何時開始長眠，記憶的終點停在一片慘白的世界，比他現在身處的環境還要惡劣的多：漫天的冰雪如錐子一般從天空落下，地面宛如碩大無朋的深淵，布滿污濁的灰色液體——它們以肉體可觀測的速度結成冰，地表以上，視線可達到的地方，是僵著身體的人類，他們全部睜大眼睛，五官里滿是驚恐，冰，湧上身體，驚惶遍布他們的面孔上，最後他聽到死寂的聲音。一切變得鴉雀無聲，大地隨即沉寂在一望無際的夜幕當中，像一列地鐵義無反顧沖入黑暗的囚籠。

不知過了多久，0008不得不停下，他發現前方的冰丘里，一個肉眼可見的龐大東西正在緩緩移動，發出低沉的聲音，那聲音彷彿在說：不要靠近。恐懼頓時籠罩了他。

是一頭熊。

它移動著，白色的毛髮包裹全身，與冰面惶然一色。它在風中低吼，四顧望去，迎在風裡，毛髮顫抖著，然後它看見了他。

熊眯著眼睛，風霜掛在臉上。0008渾身頓時顫抖起來，他下意識弓著腰往後退去，貓著身子，踩在冰面的腳步很輕。他忽然覺得身上的衣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種保護色，但即使這樣，他還是看到那頭熊驀然轉頭。

「嘿，別這樣，夥計。」他的喉嚨微微顫動，艱澀地說。他當然不期望地對方能夠聽懂。求生的指令頓時湧入了他身體的每個器官，很奇怪，當這些感覺突兀來臨的時候，他忽然就覺得自己是一個戰士。「戰士」，這個遙遠的辭彙輕輕被他說出口來，他感覺到某種能量就充沛全身。

那頭熊衝上來只用了五秒鐘，但對於0008來說已經足夠漫長，他沒有閃避，甚至一瞬間忘了恐懼，前所未有的力量注入了他的手臂，他只感覺到手臂彷彿要爆炸，一把便抓住了奔涌過來的巨熊，手上青筋暴起，熊身上滿是雪的鬃毛聳落著，被他利刃般的手指划出清晰的血線。熊慘叫著，凄厲的叫聲隱沒在風雪裡，它揮舞著巨掌拚命掙扎。

熊龐大的身軀轟地落入堅硬的地面，聲音像是巨鼓敲響一般沉重有力，「噗嗤」，0008揮動著靈活的手指，上面的力量頓時消逝，他喘著氣，蹲在地面摘下了墨鏡，眼眶因為激動而通紅。過了會，他看到遠處天邊，蒼白的太陽在雲霧裡若隱若現，發出黯淡的光，雪下得小了，只是冷風依舊在低吼穿梭，從他身邊呼嘯而過，彷彿在嘲笑著他。

「我是誰？」他望著自己機械般動力十足的臂膀，那裡微微發燙。

沒人回答他。他猛吸了口冰冷的空氣，開始想念煙草的味道，某些記憶無聲無息的清晰起來。

等到0008起身時天空已經開始發亮，太陽的光開始逐步透過雲層。他行走在冰面，腦海里回想起書扉頁的話：

「你在末世行走，如同行屍走肉。」

已經不再是末世了。0008想。他繼續邁著步伐前行，但是此刻他終於不覺得沉重，相反他內心充滿了某種希望。過了會，太陽更加明亮，他看到了冰雪覆蓋的城市廢墟，高樓的殘垣在遠處的霧裡，顯而易見的，冰雪正在消融。

一路上，0008看到愈來愈多的動物，小到老鼠，大到野狼，它們看上去飢腸轆轆，但總歸是活著的，每看到一些動物，他的內心就止不住激動，也許用不了多久他就能看見與自己相同的物種了，人類，活著的人類。

霧已經漸漸消散，巍峨的城市暴露在太陽的底下，在這片平原上宛若伏地的巨獸，鋼筋混凝土構成的骨骼冰冷鋒利，此刻它們也靜靜地映照在陽光下。0008開始奔跑，他感覺不到疼痛，飢餓與疲憊，在這一刻他徜徉在冰雪融化的美妙觸感里，溫度增高，變得舒適，他的腦海里閃過一段畫面，那是在某個無憂無慮的秋天，氣喘吁吁地在家門口進行日常的跑步，兩條小奶狗蹲在地面搖尾巴，享受著秋天中午和煦的陽光，他最先想起來兩條狗的名字，但這根本無關緊要。

記憶里的他跑過路口，看到了一個小女孩——那應當是他的女兒，他想起了她的名字，妮娜。她手上抱著一朵說不出名的花，站在那兒笑地燦爛。

「妮娜。」他呼喚著。

頭頂的太陽越來越溫暖，他一頭扎進了冰封的城市。記憶在他的腦海來回穿梭，像一條在信號台間穿梭的未知簡訊，他看到這座城市的街道，廣場，破敗的樓房，凝固在風裡的旗幟，與腦海中的殘缺記憶如此吻合，它們停留在那個時候了，他想到過去自己行走在熱鬧的人海中，無關緊要的人從他眼前晃來晃去。

但眼前沒有活人。

「妮娜……」

0008閉上眼睛，又睜開。

三十年前，星外文明突然降臨，他們輕而易舉的為地球帶來地獄般的酷寒，人類的家園在瞬間成為了冰窖，原有的一切都不在了，奔騰不息的大河結成了冰，也不能再看到橫貫天空的星辰，領先無數時間尺度的星外科技，如一張「網」無形間隔絕了地球，酷寒讓生命失去了搖籃。

現在呢，當倖存者從生存艙冬眠醒來，他只存有零星的記憶，而未來在哪裡呢？

寒冬是否已完全過去？雪停了，陽光與風溫潤的吹動著他的臉。

雪真的停了，冬天已經過去，文明在復甦。

0008，他是隸屬於某個地球存活計劃的高階研究員，他想到這些是因為他身處城市地下鐵，他敲開了冰塊——好在它們似乎正在消融，讓他省了不少力氣。他想起了他曾經在這裡參與研究。

他走進去，發現頭頂有微弱的光，應該是修建時便設計好的產品。難聞的味道瞬間讓他差點窒息，記憶在慢慢恢復，他始終相信自己還有某種使命沒有完成。黑幽幽的通道兩側都結了冰，而他開始聽見滴水的聲音，暗中，他看到小老鼠們穿梭著，這些小生命在黑暗中也不知生存了多少年頭，也許早就失去了視覺，僅僅靠體感就能輕而易舉的前行，轉彎，後退。整個地下通道被設計的異常堅固與完善，他靠近最裡面的一扇門，氚燈發亮。記憶里，這扇門裡有對於他很重要的東西。

應該有人。他這樣樂觀想。手指頭微動，輸入了幾次密碼，一些看上去無關的數字排列，第七次的時候他就成功了。門緩緩打開，發出吱吱的聲音，他面色凝重的走進去。

這裡的光更亮一些，他剛進來便驚呼一聲。

巨大的屋子裡滿滿的都是生存艙，有的裡面能看到人在沉睡，而有的生存艙已經空了，有人已經蘇醒過來了吧？但他沒有看到他們，不過至少可以確定，這個世界不只是他一個活人了。這裡的環境並沒有他蘇醒的地方好，看上去像是臨時的存放點，但相對於人類的絕對數目，能夠在末世分到生存艙冬眠的應當是少數，這點看來這些人都算幸運。

0008走過了五十五個生存艙，他看到了一個女孩兒，她彎彎的睫毛上滿是露珠，金黃色的頭髮像是太陽般明亮。她小極了，看上去只有八九歲，蜷縮著躺在生存艙里，安詳地睡著。

他渾身一顫，「妮娜……」他攥緊拳頭。

0008俯身，按動外面的按鈕，生存艙發出低微的警報，在悠長的等待中，艙門終於打開，女孩悠悠地醒來。

「妮娜，妮娜，我的女兒……」

他呼喚著她的名字。

「你是誰？」她說。

0008頓時覺得自己的心比深入冰窖還要冷。

「妮娜……沒關係，你會想起來的。」0008說。他等待著她美麗的眼睛睜開，他期待著那雙美麗的精靈般的眼睛。

然而，她始終沒能睜開眼睛。

她的眼睛彷彿結冰了。

「嗨，你是我爸爸嗎？」她說，「我忘記了。」

0008終於控制不住情緒，他低聲哽咽，說：「沒關係，會好的，你會想起來的。」

「先生。」她說，「我看不見了，外面的雪停了嗎？」0008抱著她，他脫下身上的衣服裹緊她小小的身體。

「我們走吧，冬天過去了。」他說。

「我還能看到花嗎？先生。」她問。她彷彿睡著了。

「好像睡了很久，很久，我的頭好痛。」她皺著眉頭。

「睡吧，睡吧，孩子。」0008抱著她，穿過了生存艙的房間，他走得很快，胸腔里忽然有一把火在熊熊燃燒。

「我們去晒晒太陽。」0008說，「新年快樂。」

他從沒有這樣期待過太陽，他想讓她感受到，哪怕只是沐浴陽光，他想告訴她，嚴寒已經走了，不會再來了。

開始復甦了，一切都能變好。

他抱著她走了出去，陽光照耀著他的臉，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舒適。

「太陽出來了，冰雪正在消融，很快你就能聞到花香了，妮娜。」0008說。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握緊了女兒的手。

0008看向天邊的太陽，忽然皺了皺眉。

他看到太陽從地平線升起，卻又黯滅。他的瞳孔因為痛苦驟然放大。

「時機未到，時機未到！」他大喊，眼眶通紅。

來不及了，寒冷一瞬間襲了上他的體表，無數冰霜宛若鋒冷的刀刃，帶著令人窒息的絕望，再次降臨。

「時機未到！」

城市覆蓋的冰，在這一刻露出原本的顏色，當太陽隱沒身形，留下的只有鋒冷的風。

0008的聲音也消逝在這風裡，被漫天飄落的大雪覆蓋。

他看到太陽隱沒身形，遠處的激流凍結成冰，城市的上空，大大小小的冰晶連成一片，像一顆顆含刺的鐵球。

他在最後一刻，低頭抱緊了妮娜小小的身體。

大地將不可避免的，再次陷入絕望的沉睡。

（完）

作者：@阿放先生

圖：Joel Tettamant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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