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橘不語

「老橘老橘,

我們的愛尖牙利齒,讓我傷亡慘重。

可我偏要把它馴成愛犬,

懷抱著它過得虎虎生風,笑得牙床畢露。」

老橘是個走東瀛風的男子,瘦的時候像小田切讓,胖的時候又有那麼幾分像范偉。虎頭虎腦,濃眉亮眼,扎小辮,露著刮青的頭皮。他嘴上蓄著的小鬍子里隱埋著地雷,姑娘懸而未定的眼神一旦不小心踩上,噼里啪啦就炸開了春天。

「嗨,你別說,我這長相可值錢了。」

「豬肉最近漲價了?」

「呸。每次我去提案,都讓同事介紹我是專門從日本請來的設計師。我就綳著臉不說話,每次都能順利抬價。」

老橘長得很彪,再虎著臉不說話,的確很像山口組的打手。

何況,最怕流氓有文化,他是個懂哲學的打手。這讓我們很有得聊。

我的哲學體現在,我認為嘴巴和肛門之間的一進一出,是身體最藝術性的管道;而他的哲學,是在左右兩肩各紋了個大黑環:

「人生,從零到零,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一如放屁。」

這讓按摩店的小妹很困惑:「誒,大哥,你幹啥要在肩頭上拔罐?」。

我和老橘是同事,在不同城市的同一家廣告公司上班。冥冥之中,開會無聊的兩個人,都從群聊里點開了彼此的朋友圈,不約而同地讀到了翻無可翻的第一條。

「我第一次見到玩高達的女生!」

「你也喜歡黃耀明!」

「是哈,我爸就叫耀明。」

火花四濺,什麼都聊,加班時老橘就在另一個城市陪我加班,用蝦米同步聽歌的功能,我們給對方播最愛的歌。什麼事都能笑得天翻地覆,一如弱智。

最後,連老橘胎死腹中的鬼心思,也被我掘地三尺。

「有回差點和一女孩戀愛了,長得特漂亮,可惜接觸下來,人沒什麼意思。」,他沾沾自喜地回味。

「呵呵,多漂亮?」

「像臉被拍扁的郭碧婷。」

「……」

莫名其妙的,話很多的老橘,就追上了問題很多的我。

常常,我們約在同一家餐廳吃飯,各點同一份餐,戴上耳機聽同一首歌。我們想像自己是平行時空的戀人,說乾杯,說想你,說晚安。

沒有雞毛蒜皮,甚至不用緊張自己的形象,啤酒泡沫里,我們都醉了。

日日夜夜捧著電話煲粥,每次都聊到我睡著,老橘再掛電話。過年時候,他回去看奶奶,睡在客廳,生怕家人聽到我們的肉麻談話,半夜開著電視和我密談。姑姑下樓倒水,喝一聲:「嚯!我還以為你在打電話呢!」

姑姑走了,我倆笑得喘不上氣。

他偷偷捂住話筒,沒頭沒腦地小聲說:「廣夏,我愛你。」

再這麼寫下去,大概你都以為我們要結婚生子,至死不渝。我們也曾這麼以為,可惜距離雖然產生美,也產生倦。沒有共同生活和真實觸覺,我們像在真空艙里談情說愛,老橘覺得窒息。

他說了分手。

北京天晴,上海下雨,這是無能為力的距離。

我失戀了。

曾經孩子一樣和我介紹滿坑滿谷的玩具收藏的老橘;第一次見面兩人緊張到不行忘記開口的老橘;和我一起守在電視前看《it狂人》笑到抽筋的老橘;非讓我穿他的bape迷彩褲搭配銀色尖頭鞋,怕我光腿著涼的老橘,徹徹底底撒了手。

「遇到你以後我就再也不會買彩票了,我已經用完了我全部的好運氣。」

他曾經那麼抱著我。

我們的氣氛就像最後一次相對坐著吃的牛肉火鍋,先是沸騰,後來被注入沉默的空氣,嘗試著加過幾次火,但到底熱氣微弱,人走茶涼。

分手之後我們再也沒說過一句話。戀愛的人智商為零,失戀的人智商為負。在看《前任攻略》這樣的大爛片我都泣不成聲的時候,我終於舉起白旗,承認我太想老橘。

我太想老橘,他不太常發朋友圈,我就每天鬼使神差地翻他的微博、蝦米、網易雲音樂、豆瓣和微信步數。十點是零步,十一點到了一千步,我就知道他又匆匆忙忙上班差點遲到,我從微信步數里看他上班下班吃飯加班,也在周末因為看到他步數奇多,而嚎啕大哭,認為他有了新歡。

我太想老橘,想得百爪撓心。一怒之下,我屏蔽了老橘,沒想到才一小時,他就試探著發一張圖片來又撤回。

「我以為你把我刪了呢。」,他訕訕。

「我想你。」,我鼻酸。

「我也是。」,他發來搜索引擎的截圖,全是我。「我沒有新歡,你看到我走了一萬步,那是因為我在健身房。」

我們依然嘰嘰咕咕講生活瑣事,卻再也沒有徹夜的電話了,這一次,我們愛得剋制有禮,深懂進退。

到底還是分手了。

第一次分手可以挽回,第二次就回天乏術。撒嬌耍賴都沒用,老橘很堅決。

「我不會找新的女朋友,我還是喜歡自己一個人。」

「自戀狂!」

我千方百計想留住老橘,於是決定紋身。我是個連耳洞都沒有的女孩,卻在身上紋了三個圈。圈裡橫橫豎豎,和圓弧在一起,拼成老橘的英文名字。他就永遠地在我身邊。

紋身的時候,我循環著那些我和老橘愛聽的歌,師傅摁著我的脖子,說:「真扛疼,一句不哼。」

滿是心酸地辭職,只帶了兩件短袖,就撲往北京。上一次,北京柳絮紛飛,那時我和老橘熱衷做的事情,就是帶著打火機,滿大街尋找大團柳絮。

「天哪,這裡居然有四十條衚衕。」,路過東四十條,我指著路牌,深感錯愕。

「傻逼,這是東四/十條。」,他拉我,「快走快走,別人都笑話了。」

我依然不識路牌,但我要去找老橘。

我發了消息,告訴老橘,不約在芳草地吃飯了,我要直接上他家。不文明手段能解決的事,我不想文明解決。他在電話里語氣沉悶,但到底沒有拒絕。

我精心打扮過一番,甚至穿上了磨腳的高跟鞋。一番時刻對鏡自照的橫衝直撞後,我終於敲開他的門。

兩人坐下。一番沉默之後,他說:

「你怎麼胖了。」

「……」

老橘還是老橘。我伸手要揍他,卻最終還是抱住他大哭起來,哭的時候仍然不忘提醒自己不能把五官擠成一團,肆意大哭——自己化著濃妝,千萬不能狼狽收場。

他看著強忍眼淚的我,也有點鼻酸的樣子。他開口。

「你今天怎麼聞起來有股玫瑰餅的味道?」,他說。

我簡直想把他的頭摁在香水裡。後來我在北京路過無數次玫瑰餅店,一步也沒有踏進去過。

老橘給我的是孩子般毫無保留的戀愛,但他的分手,卻扎紮實實是成年人的分手。他計算好了尺度、分寸,成本和時間,確定了他的生活里再無我出現的必要和可能。百分之十的情感反反覆復,最終他讓百分之九十的理智勝利。

「就算我來了北京,我們也一樣沒可能了,是嗎。」,我問。

他臉上陰晴不定,但是默認。

有吻,有擁抱,有捨不得。那天從老橘家走了以後,我在樓下的超市買了一根透心涼的冰棍,坐在路邊吃,看他從家裡走出去,坐上計程車,我沒有起身打招呼,彷彿只是端詳一個路人。我一直坐到深夜,確定他不再關心我的死活。

北京第一夜,無處可去的我,參加了朋友的生日,她的生日辦在衚衕的四合院里。我喝得大醉,走出屋散心,又找不到回去的路,怪自己無能又魯莽,一屁股坐在衚衕中間哭得稀里嘩啦。

路燈的黃灑在我身上,像一個摔碎再也拼不回去的生雞蛋。

朋友把我撿了回去,第二天,整條衚衕都知道,有個小女娃,失戀了。

可真能嚎喂。

我頹頹地在北京呆著,實在沒力氣走。越來越覺得這是一個好玩的城市,朋友仗義,街坊熱心。就連交電費的方式都和上海不一樣。我說話開始加上兒化音,還學會了北京土話,「丫可真缺,天天到處滯著,也沒見他呲著妞兒啊。」

學會了在組裝傢具的時候搬起榔頭砸自己的腳,學會了做寧願放在那一整天也不願意吃的可樂雞翅。我在團結湖租下了房子,北京暴雨,整棟老幹部樓停電。膽戰心驚貼牆上樓,打開屋門,一隻蝙蝠低空飛出。我慘叫。

半夜我氣急敗壞地給房東發微信:「為什麼家裡會有蝙蝠!??!!?」

他第二天中午才笑嘻嘻地給我發一張截圖:「蝙蝠在家,說明有福進門哦。」。

「……」

我買了北京指南,買了菜譜,認認真真生活。養了一隻安哥拉兔,深夜抱著它暖呼呼的小身子,覺得又臭又滿足。我騎著自行車滿大街轉悠,跟著地圖的導航穿梭在霧霾里,不怕死地大口呼吸。天安門附近是我最愛騎的地方,在那騎車的感覺太好了,路太直太寬,風聲呼呼灌進耳朵,這是我離北京最近的一刻,彷彿緊貼她的紋路肌理,滲入了她的呼吸。街邊合影的戀人們,像是溫柔的路燈。

在沒有老橘的城市我和他深深相愛,在有他的城市我卻明白一個人生活。後來我又約了老橘吃了一次飯,飯畢他就說要回家,公事公辦的樣子。我不覺得生氣,戀人如老友,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也奇怪,不止一次,我一到北京就下雨,我一離開,北京就大霾。於是我常常要經歷恐怖的停電。一次,夜半突然燈滅,空調也閉了嘴。我實在不敢一個人去黑黢黢的樓道看電錶,只能聯繫鄰居,一個東北的彪形大漢。

「你能出去看下電錶嗎……」

「你家有兩隻寵物是嗎,能借我一隻陪陪我嗎……」

哭笑不得,只能早早上床捱到白天早日來到。我刷到老橘的朋友圈。

「在回龍觀吃火鍋,被大雨堵得回不去家了。」

那是我第一次明白,原來曾經的我們,甚至連這些因為天氣的感同身受都沒有。遠距離戀愛少了雞毛蒜皮,也少了柴米油鹽。那一次,我真切覺得自己和老橘生活在同一個北京。 一瞬間,我就真真切切地原諒了所有。

這段故事,是再也無關我和老橘的甜酸。依然會想到他嚎啕大哭,依然會深深想念。也依然會大步向前,依然會愛上別人。

老橘,不知道你會怎麼回憶我呢?是不是一個臉被拍扁的張曼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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