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橫店，他們一天死十八次」丨那個想當演員的年輕人

每天，都會有形形色色的年輕人來到這裡。上午，他們穿梭於各個戰壕，身穿著日本人的制式軍服或者「土八路」的淡藍色衣裝，滿身泥與血，口中是怒吼咆哮，身邊是槍林彈雨，熏天的炮彈；下午，他們又走到山谷森林，或青衫白衣，或寒衣鎧甲，在林中看雨，走出去便是江湖人海，恩怨是非；晚上，他們又成了攻城的士兵，高舉火把，連成一片便是條狂舞的火龍。

這裡並不是馬爾克斯筆下的魔幻現實。這裡，是橫店。

這群年輕人不是軍人，也不是俠客，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

群眾演員。

2015年，我在橫店度過一段為期十五天的群眾演員生活。

群眾演員，簡稱群演，又稱龍套演員。這一行魚龍混雜，素質有高有低。一幫年輕人，或來體驗生活，或來討口飯吃，又或者，就如阿劍這樣滿懷夢想與對未來的期許。

在橫店，群眾演員是不被當做真正的演員的，而阿劍想當一個演員。

當時我正處大學實習期，閑聊無事，祖國各地亂逛，碰巧得知群演，遂去體驗生活一番。

我得知去橫店做群演需要掌握的一些規則，辦理一些手續，因此在貼吧與阿劍一見如故，我們相約好去橫店後，合租，跑戲，相互支持。

他在網上給我發了張他的照片，然後要我發一張給他。

他說，別介意，這一行要被群頭（群眾演員的管理者，遊走劇組與演員間。拍戲的劇組，一般都會事先找他們安排群眾演員，他們和群眾演員又是相互依存的關係）看上，得要「長得過去」。

他還補充：身高得超過175.

我得知，身高175以下的，是標準群眾演員，戲路不多，工資低到40-80一天；身高175以上，被稱為「群特」，戲路較多，工資80-200一天。除此之外，還有武行，一般是習武之人，拍一些高難度動作的，工資500以上；高一級別的叫「小角色」，一般都屬於跟組了，有台詞，考驗你的表演能力，工資極高，能到這個級別的人，已經不超過0.1%了。

在橫店貼吧我看過不少尋室友的帖子，最主要的原因並非分擔房租，而是兩個人整合的資源總比一個人要強。外形與身高決定了能否被群頭一眼相中。

我們到達橫店的那一日，辦好手機卡，銀行卡與暫住證，便去辦理演員證，在現場，我看到了上百個年輕人已在等候那日的報名。不由有些擔心起競爭激烈，自己沒法跑戲。

阿劍說，沒事，我的戲肯定拉上你。

當天晚上，我們都不約而同收到了戲約。

集合時間，凌晨四點。

兩輛大巴車，載著我們這些群演去了拍攝現場。

拍的第一場戲是一部古裝奇幻劇。我們被化好狀，戴上假髮，群頭叮囑我們，假髮很貴，不要損壞。

阿劍站在演員高偉光旁邊，飾演一位蜀山弟子，一身古裝看上去英姿颯爽，氣宇軒昂。

阿劍敢於表現，幾乎每個鏡頭都渴望出鏡，他表情飽滿，演技浮誇，隨叫隨到，現場的群頭對他讚賞有加。倒不像我們這些混盒飯的，雖然開始時覺得有趣，但很快便在枯燥的現場等待當中失去了興趣。

第一天拍戲結束，他回去激動地說：機會來了。

橫店，被戲稱「一年死的鬼子可繞地球八圈」。

這句話不是沒道理的。每年，幾十部抗日大片在橫店影視城的各大戰壕里上演，群眾演員苦不堪言。

抗日劇，現場時常會布置炸藥。我所親歷的最多一次，連續二十多個彈連珠炸了出去，一時間火焰衝天，煙霧繚繞，我們都覺得壯觀，然而卻苦了在戰壕里躺屍的阿劍，被炸得滿身泥土。

這場戲炸完了，大家歡呼結束。

結果導演說：蹲戰壕里的那個剛剛怎麼打開手機拍視頻了，被主攝拍了個全程，場務，重新布置炸彈，演員各就各位。

對於群演來說，這無異於世界末日。

晚上回去的時候，我們發現，白天臉上沒打隔離就直接塗黑粉化妝的緣故，臉已經洗不幹凈了。

如此過了一周，我們的臉就變成了黑炭。但即使艱辛，我和阿劍還是堅持每天跑戲。我聽說橫店的群演圈中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一旦你偷懶，新的群演就會替代你的位置。

橫店最不缺的就是人。

群演的辛酸不言而喻。很多群演都是在戰壕里被炸了幾天後，一聲不響離開了橫店，他們離開了，但越來越多新的年輕人相約而至。

在橫店的貼吧還有一類帖子，被稱作跳蚤市場。已經預備要離開的，或者長期無戲可跑卻又滿懷希望的年輕人賣著自己的用品，摺疊椅、雨傘、雨衣、棕墊、床單、鍋碗瓢盆、電風扇甚至衛生巾。他們很多曾經都在貼吧上發表過雄言壯語，吐露想要在橫店闖出一片天的願望。

因堅持未請假，我和阿劍被群頭邀請去參加了一個「進階大會」。

聽跑戲的前輩說：這是給你上課，你也算是歸他照應著了，總有一天通過你努力啊就能演上有台詞的小角色。

這一節課沒什麼內容，主要是自我介紹，談談夢想。

我如實說我是過來體驗生活的，發完言我忽然就預感到，我可能沒戲可跑了。

到阿劍了。果然他準備頗足，標準的普通話說得抑揚頓挫，一席話下來正能量滿滿。

眾人為他鼓掌。

我當時心想，他真的是喜歡拍戲吧。

做群演真的很辛苦。

那天后，我們演一個古代戲，穿著古代盔甲，汗流浹背。

一年紀不大的群演，在太陽底下直接暈了過去，當時我們身處在一人造懸崖上，他從懸崖滾了下去，卡在兩棵樹間。

我們慌了，幾十個人忙去浮起他，好在現場醫護還算可以，最終只是虛驚一場。

那天回去，我對阿劍說，你多注意身體，以後走這條路，別把身體搞壞了。

阿劍笑，說自己以前是健身房會籍顧問，沒事就練兩把，身體好著呢。

結果，第二天我發燒了。

那天沒去跑戲，後來竟再也沒有群頭找我報戲了。

那天晚上我們幾個熟悉的群演約在燒烤攤上。阿劍跟我說，沒事，我這給你報，你跟著我就行了。

我說算了，哥，我也準備走了。

他愣了愣，說你說啥。

我笑著說，哥，我要走了。

他哦了一下，獨自喝掉了啤酒。沒再說話。

我離開了橫店，換了一個微信號，因此失去了他的聯繫方式。

很遺憾，我和阿劍再也沒有聯繫過了。

時隔一年半，突然想到了阿劍。

我想起了他在深夜背著台詞，哪怕只是一小句話。

他問我，這句話我這語氣行嗎？

我說，很厲害了。

我不知道這個想當演員的年輕人，有沒有成功，離他的演員夢還遠不遠。

他會與當初懷揣著夢想走進橫店的年輕人們一樣，最終選擇默默離開嗎？

我希望他一直是那個有夢想的年輕人。

作者：阿放先生 公眾號：阿放先生（ID：blackse1）

編輯：邵啟月

原文鏈接：我去橫店當了一把群眾演員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