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自軍統 · 恰同學少年

周圍人眼中,我只是國立中央大學的一年級新生。

他們不知道我的另一個身份:軍統局通訊員。

我的頂頭上司是梁暮雲,他比我大十歲,在汪偽政府的中央儲備銀行供職。

暮雲臉圓圓的,個子不高,說話慢條斯理,辦事井井有條,對每個人都客客氣氣,走路撞到人都要連說好幾聲對不起。

任誰都看不出他是特工。

中央儲備銀行的行長是大漢奸周佛海,他是暮雲名義上的老闆。

而暮雲知道,他真正的老闆在重慶。

與大眾印象不同,情報工作者的日常單調而枯燥,開學頭一個月,我除卻每周與上級例行見面外沒有任何重要任務,而例會也是老生常談,無非是在校園內激發同學們的抗日熱情,並留意身邊的赤色分子。

我身邊確實有位赤色分子,但出於私心,我從未向上級彙報。

因為他是我的「大哥」。

大哥也是新生,住在我隔壁宿舍。

他是相鄰三個宿舍里最小的,但學業上悟性卻最高,身上也沒傲氣,每次我請教習題他都會放下手中的功課耐心給我講解。

有次他花了足足一小時給我講透了某道數學題,說完後他立刻一頭扎回了功課中,我這才意識到耽誤了大哥太多時光:

「多謝多謝,耽擱你功課了。」

他回過頭一笑:

「哪裡哪裡,教學相長嘛!」

除了樂於助人,大家認這個孩子當頭的真正原因,是他敢為了大夥不給人面子。

有回一位室友的父親來南京,邀大哥吃飯,大哥得知沒邀請其他室友後婉言謝絕了,任憑那父子如何勸說他都堅決不去,最後那位父親終於讓三個宿舍十二位同學一起赴宴。

那以後我們都心甘情願認他為大哥。

大哥和我一樣愛好詩詞,這在一群理工科男生里實屬難得。

有次同學們爭論起皖南事變,大家分為兩派各執一詞,吵到不可開交時大哥念了首詩:

「煮豆燃豆萁,

豆在釜中泣。

本自同根生,

相煎何太急。」

大哥表了態,我也不再爭論:

「大哥,你念的這首七步詩是《三國演義》的版本,原版並非如此。」

他露出驚艷神情:

「哦?原版如何?」

我:

「煮豆持作羹,

漉菽以為汁。

萁在釜下燃,

豆在釜中泣。

本自同根生,

相煎何太急?」

同學們被我倆轉移了話題,不再爭辯,繼而討論起《三國演義》來。

那之後我和大哥不時會聊起詩詞,有天我看見他在校園長凳上拿著報紙口中不停喃喃道: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

湊近一看,報上登的是常德會戰勝利的消息,我興奮的一把奪過他手中報紙,大哥也不惱,濤濤不絕給我講述起中國軍隊在常德反敗為勝的經過:

「台兒庄戰役里勇猛無比的孫連仲將軍這次險些殉國,常德陷落後他已準備飲彈自盡,被衛兵救了下來…

城破七天後外圍的歐震兵團從兩側包抄了城裡的日軍,這次鬼子真可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他越說越激動,我聽的也起勁,說到最後乾脆和大哥抱作了一團。

大哥笑著說:

「今天不看書了,叫上兄弟們,看電影去!」

當時電影院正放映《北非諜影》,大夥興緻都很高昂,一路上說著笑話走到電影院,那天講的笑話時至今日我都記憶猶新。

我倆走在隊伍最前方,我問他:

「你知道嗎?廣東話念起詩詞來比國語更押韻。(我是廣東人)」

大哥很詫異:

「哦?你念兩句聽聽。」

我用廣東話讀了詩經: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大哥點點頭:

「這首詩確實如此,不過其他的呢?岳飛的《滿江紅》你也讀來聽聽。」

我:「我更喜歡文徵明的《滿江紅》。」

隨後我用粵語背誦起來:

「拂拭殘碑,敕飛字、依稀堪讀。慨當初、依飛何重,後來何酷。豈是功高身合死,可憐事去言難贖。最無端、堪恨又堪悲,風波獄。

豈不念,疆圻蹙;豈不念,徽欽辱,念徽欽既返,此身何屬。千載休談南渡錯,當時自怕中原復,笑區區、一檜亦何能,逢其欲。」

聽到「徽欽辱」時他愣了一下:

「有些字粵語和國語的發音真是天差地別。」

他沉默片刻:

「也不知誰才是當世的岳武穆。」

我:「當然是指揮了台兒庄的白崇禧將軍。」

大哥:「不,是領導了百團大戰的彭德懷將軍。」

我倆相視一笑。

電影放映至一半,大屏幕突然切換成了汪精衛的演講:

「大東亞共榮圈正在形成…

亞細亞一天不回到亞細亞人的手中,亞細亞人就一天不會停止奮鬥…」

這在當時的南京和上海很常見,觀眾只是大呼掃興,順便去上廁所。

這段廣告前電影正好演到維西政府,倒是應景。

在廁所中我小聲說了句:

「盟軍已攻佔卡薩布蘭卡了。」

大家都會心一笑。

電影散場後同學們都不肯離去,靜靜聽完了片尾曲。

回去路上大哥說:

「也不知那片尾曲叫什麼,真是動聽。」

兩天後梁慕雲與我碰面時透露:

「共產黨正在南京組織一場禁煙遊行,你到時務必參加。」

他給了我兩點指示:

一. 力避學生與日本憲兵發生衝突,全力保護學生人身安全。

二. 留意此次活動中表現激進的赤色分子。

果不其然,第二天大哥就跑到寢室號召大家去參加遊行:

「有幾個同學昨晚跑去查封煙館,被日本憲兵和黑幫打了!」

鴉片在清末曾大面積毒害過中國人的身體與意志,民國時已大為改善,現在日本人讓一切開了倒車,在他們扶持下,南京上海的鴉片煙館雨後春筍般死灰復燃。

日寇不但要通過鴉片賺取銀兩,更期望用鴉片消磨中國人民的抗日意志,其用心不可謂不險惡。

同學們群情激奮,但也有人懼怕煙館有黑幫和日本人撐腰。

我站出來挺了大哥:

「只要我們都去,人多勢眾,他們肯定不敢動手,我擔保!」

傍晚出門前,我帶上了手槍。

南京各校出動了2000名學生,隊伍浩浩蕩蕩行過鐘樓和鼓樓,這兩座建築是朱元璋驅逐胡虜定都南京後所營建,現在華夏兒女將又一次和侵略者進行殊死鬥爭。

同學們每到一處煙館都先禮後兵,若店主不肯交出煙具和鴉片,大家就衝進去強行沒收。

遊行隊伍不斷壯大,同學們高唱起了《畢業歌》:

「同學們,大家起來,

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

我緊張的跟在隊伍最後,身後十米就是日本憲兵隊,今天我們人多勢眾,日本人暫不敢輕舉妄動。

我看見大哥在隊中來回穿梭,滿頭大汗,雙手不停揮舞著指揮大家高唱《畢業歌》。

這時隊尾一位同學過於激動,掉過頭對日本憲兵隊高呼口號,並朝他們衝去,我當時距離他較遠,立刻跑去準備阻攔,有幾個憲兵已端起步槍,我把手按在槍上預備隨時應戰,並加速朝他追去。

眼看追不上時,大哥跑過來一把將那同學揪了回去:

「冷靜!」

大哥也看見了我,我倆點點頭,他把那學生拉到前頭去了。

我梳理了一番隊尾,讓他們繼續與日本憲兵保持距離。

那場遊行我們大獲全勝,大家伴隨著《畢業歌》激昂的旋律當街將繳獲來的鴉片付之一炬。

第二天我向梁慕雲彙報了遊行盛況,他表揚我順利完成了任務。

隨後,我接到了加入軍統後的第一項重要任務:

「給予大漢奸陳耀祖最嚴厲的制裁!」

附:《畢業歌》

同學們,大家起來,

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聽吧,滿耳是大眾的嗟傷!

看吧,一年年國土的淪喪!

我們是要選擇"戰"還是"降"?

我們要做主人去拚死在疆場,

我們不願做奴隸而青雲直上!

我們今天是桃李芬芳,

明天是社會的棟樑;

我們今天是弦歌在一堂,

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巨浪,巨浪,不斷地增漲!

同學們!同學們!

快拿出力量,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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