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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古米的希比爾被吊在籠子里

是的

我看見古米的希比爾被吊在籠子里

孩子們問她

希比爾,你要什麼?

希比爾回答

我要死

這是艾略特長詩《荒原》的題記。希比爾向她的情人阿波羅乞求永生,但忘了索要青春。結果是無休止的衰老,卻求死不得。故事源於古代羅馬,反映了蒙昧時代人類的矛盾心理,懼怕死亡所以幻想永生,而細思永生時,又產生了更深層的恐懼:面對永恆的無所適從。

博爾赫斯對這種恐懼的解釋是:人類的心智無法承受無窮的記憶和沒有休止的未來。在《永生》里,他描寫了一個永生者的城市,「一切生物都能永生,因為它們不知道死亡是什麼」,而當人失去了死亡的能力時,同時也失去了人性。面對無窮無盡的時間,這些永生者變得麻木、冷漠、倦怠,對外界刺激無動於衷。

在小說中,博爾赫斯用大量筆墨描寫了永生者之城,他們建造了一個龐大雄偉的城堡,然後住在野外的污泥里,任由城堡荒廢頹敗,最終淪為廢墟。他寫到:

永生者用廢墟的殘磚斷瓦在原先的地點蓋起我察看過的那座荒唐的城市。那座建築是永生者屈尊俯就的最後一個象徵;標誌著永生者認為一切努力均屬徒勞,決定生活在思考和純理論研究的階段。

小說的主人公,一個羅馬軍官,正是看了這座廢墟,以及一場大雨的刺激,才決定擺脫永生者的身份,去尋找死亡之河。對軍官來說,廢墟是一個死亡的提示:繁華應該落幕,永恆應該結束。

作為死亡的象徵,廢墟也被當成了審美的客體,西方有大量表現廢墟的繪畫和攝影作品。這些作品中的廢墟大都有雄偉的外形,又足夠衰敗——既能彰顯往日的輝煌,又強調榮耀轉瞬即逝。只有這兩個維度同時展示出來,才能喚起觀賞者複雜的情感,對生和死的感悟。

中國對建築廢墟的審美,更多表現在文學作品中。最早的廢墟詩大概是屈原的《哀郢》,詩中預見了楚國都城將化為廢墟:曾不知夏之為丘兮,孰兩東門之可蕪。鮑照在《蕪城賦》中更盡一步,感嘆不但城市將荒蕪,人也會與城同歸於盡:邊風急兮城上寒,井徑滅兮丘隴殘。千齡兮萬代,共盡兮何言。

《左傳》記載,宋、陳、鄭、衛國,分別建在大辰、太昊、祝融、顓頊之墟上。對廢墟的審視,是一種悠遠的回眸,人們彷彿能在其中看到祖先的影子。另一個角度,人們也能從廢墟中想到自己的歸宿。所以《禮記》說:墟墓之間,未施哀於民而民哀。

墳墓是一種更直白的廢墟,沈佺期,一個善於歌功頌德的宮庭詩人,在面對北邙山的墳墓時,詩風大變,寫下冠絕初唐的悲涼之句:

北邙山上列墳塋,萬古千秋對洛城

城中日夕歌鐘起,山上唯聞松柏聲

這種廢墟和市井的對比,生和死的對比,更多地應用於後世品中。比如《紅樓夢》中的,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宵紅燈帳底卧鴛鴦,用於表達世事無常。而《水滸》里的,九里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就有幾分輕鬆的調侃意味:任你王侯將相,終歸是掛了,我雖然屌絲,但還活著。這時廢墟又多了一層安慰的功能,用來強調生的喜悅和慶幸。到了王實甫寫的廢墟,簡直就是辛災樂禍: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不同於西方,建築廢墟很少出現在中國繪畫里,因為中國建築是脆弱的木結構。西方人喜歡堅固的石結構,這也是雅典的衛城、羅馬斗獸場能屹立千年的原因,而與之同時代的阿房宮、大明宮早已蕩然無存。

北京附近的燕山就出產上等的建築石材,然而龐大的故宮,只有一個裝檔案的皇史宬用石材建成,還是出於防火的考慮,此外的幾千個房舍和宮殿,全是木結構。故宮的木材采自遙遠的雲南四川,甚至越南緬甸,要花費巨資運到北京,成本遠超過石材,建成後還要忍受無休止的水火蟲蛀。

你以為我會繞到瓷器嗎?拜託,我們在討論死亡。對木結構的痴迷和執著,反應了中西建築理念的差異。西方文明渴望建築戰勝時間,能夠永恆,而中國的建築審美是建立是「消逝」的觀念之上。選擇脆弱的木材,是對自然規則的服從和敬畏,建築應該就像人類的生命一樣短暫無常。

這就引出了另一種廢墟,枯樹。枯樹幾乎出現在每一幅中國山水畫之中,它是一種高級的廢墟——雖然枯了,但還沒有死。枯樹一方面顯示了死亡,另一方面又為復生帶來希望,它不是終結,也不是開始,而是永恆的輪迴鏈條。

真正的永恆是靜止的,不但沒有客體,也沒有主體,這類似於佛教的涅槃。有意思的是,信徒們修鍊禮佛,大都是乞求安穩的現世和來世,只追求完美的輪迴,卻對涅槃無動於衷。

石濤的這幅冊頁,署名瞎尊者,由此可知是畫家放棄僧人身份之後的作品。畫面的焦點是一株僵硬的枯樹,題字註明了它的意義:「此吾前身也」。我們不知道這前身是指「苦瓜和尚」的時代,抑或是真正的前世。總之是放棄了涅槃,把訴求放在可能的變化之上。

石濤的另一幅作品,出自《金陵懷古冊頁》。畫面中是一株枯樹,大概被雷擊了,已經中空了,但還是發出了新芽。值得注意的是,畫家在創作此畫時已經病入膏肓,不久就去世了。這棵發芽的枯樹可以印證石濤對生命的深情,對新生的執著。

相比之下,李成的《讀碑窠石圖》,就充滿了悲觀意味。虯曲龍盤的枯樹未受斧斤之傷,它的乾枯是無可擺脫的自然之力。枯樹和石碑形成了奇妙的對比,前者是活著的,尚有一線生機的廢墟,後者是已經完全死去的廢墟。

李成畫的石碑不著一字,卻精細地描繪了碑額的花紋以及駝碑的贔屓,說明不畫文字非不能也,不為也。這就形成一種詭異的暗示:一個風塵僕僕的訪客,聚精會神的閱讀著一塊無字碑——與其說他在審視古代的廢墟,不如說在營造心中的廢墟。

這幅豐子愷的畫,充滿了輪迴的隱喻。一棵被砍伐的枯樹,重新發出枝芽。一對夫妻帶著孩子在看枯樹,父親的目光卻投射在孩子身上,彷彿意識到了自己必然老去,就像那株枯樹,而孩子就是新生的枝芽。

這位父親面對人世的代謝,應該有一種複雜的心情。喜悅的是,自己的基因得以延續,種族得以永生。悲傷的是,作為個體的他,記憶和經驗會戛然而止。新生和他沒有關係,他只會變為廢墟。在人類輪迴的鏈條上,死亡和永生之間,只差一碗孟婆湯。陳子昂,峴山懷古:

秣馬臨荒甸,登高覽舊都

猶悲墮淚碣,尚想卧龍圖

城邑遙分楚,山川半入吳

丘陵徒自出,賢聖幾凋枯

野樹蒼煙斷,津樓晚氣孤

誰知萬里客,懷古正躊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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