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中間人

「這年頭,肉能賣、隱私能賣,憑什麼故事就不能賣?」阿左進監獄前最後問了這麼一句,我想了半晌,還是什麼都沒說。

一、

才來武漢的那天,這城市還處於冬季,天是一片深厚的灰,灑著毛毛雨。我沒看天氣預報,下火車深深打個寒顫,從隨身的行李袋裡掏出件外衣披上,才匆匆忙走出站台。

這一趟是來投奔發小的,家裡四線小城市的日子實在不那麼好過,畢業以後找過的幾份工作都不滿意,要麼月薪只有三四千,要麼動輒加班到深夜,後來辭職在家裡的飯店混著,雖然不至於擔憂溫飽,但二十多歲的人誰又願意過這麼一眼望到頭的人生?家裡人雖然嘴上沒說什麼,但有意無意提起那些身邊親朋家的孩子,聽得多了,言下之意再明顯不過。

思前想後,這麼過下去不是個事兒,正好春節的時候發小阿左回來,跟我說他已經在武漢買了車和房,自己還有個小網路公司,問我有沒有興趣跟他一起做。我問了問他公司主要是幹些什麼,他抬著酒,滿面紅光說:「我們公司就是去尋找那些生活困苦需要幫助的人,幫他們做做宣傳,搞搞募捐,順便賺一點抽成。你聽說過輕鬆籌吧?我們這跟他們性質差不多,就是規模小點兒。」

又稍微聊了聊,阿左說我這專業剛好有用,他們正缺寫文案的人手,待遇看在發小的份上,一個月六千,住他家,吃也可以管。回到家跟爸媽一說,兩人都覺得這事靠譜,再者,阿左家和我家也是熟識幾十年的老鄰居,看他家裡人逢人就誇兒子出息,我家這老兩位早就想開口讓阿左捎帶手提點提點,這下好,他自己主動說起來倒省了心。

「又賺錢,又做好事,這工作你要再丟了就不用回來了!」老頭子惡狠狠把煙頭按進煙灰缸,我媽一邊讓他少說兩句,一邊拿著香往香爐里插,嘴上還絮絮叨叨著「菩薩保佑,菩薩保佑」。我也不敢頂嘴,灰溜溜進房間,雖然寄人籬下難免有些羞愧,但轉念一想,現在的生活不也差不太多麼?

二、

「這兒呢這兒呢!你小子可算來了!」走出出站口,阿左接過我的行李,往他那寶馬520Li後備箱里一塞,興沖沖讓我趕緊上車,帶著我吃頓好的算接風。

我摸著那銀灰色的車門,心裡忍不住驚訝,好嘛,這一輛車就夠付個首付了,感情這小子豈止是解決溫飽,這壓根是短短几個月實現階級跨越啊!別說,這車好歹是個寶馬五系,座椅都感覺要軟些,我忍不住多打量幾眼,看見阿左通過後視鏡看著我,臉上有些熱,他笑笑,和我介紹起武漢的風土人情。

開了大概個半小時,阿左帶著我過了長江二橋,到一個湖邊的私房餐廳。這餐廳是獨棟別墅改的,外牆淺淺蔥綠,裡面是雅緻的歐式裝潢,服務員都是二十來歲的漂亮姑娘,穿著洋氣的小套裝。阿左包了一個小單間,入座以後把菜單隨手遞過來,讓我看著點,掃了一眼,一盤炒時蔬也要六十多,我只好託辭不擅長點菜,把決定權交還給他。

席間阿左詳細跟我說了公司的情況,現在算上我也就六個人,一個負責搞公關和接洽的姑娘,一個程序員搞簡單的網站維護,一個負責文案和平面的應屆畢業生,阿左和另外一個高中輟學的男孩子負責去實地考察。以後我主要負責文案、運營,我學的也是傳播學這一塊,說起來專業也對口。

吃過飯,阿左帶我到他家,一個小區里的連排小別墅,我雖然已經對他生活質量的提高有個大致的認識,倒還真沒想到他已經住上這麼舒服的房子。留給我的房間在二樓,有獨立衛浴,平方趕得上我家客廳加上餐廳那麼大,這麼短短兩三個小時,我心裡的某種固執,或者說驕傲,已經被沖的快一乾二淨。

把行李放下,阿左說我才舟車勞碌到武漢,也不急著去公司報到,休息休息明天再上班,他要到公司里守著,我忙叫他先去。把帶來的衣服都收拾停當,洗了個澡躺在床上,看著那白花花的天花板,也不知怎麼回事,心裡委屈和難堪就撲騰起來。

阿左上的是專科,他從小就是個到處惹事的調皮孩子,到高中以前,我們都一直同校,那時候他今天揪女生辮子,明天打隔壁班學生,他爸媽總是一趟趟往學校或者同學家裡跑,彎著腰賠禮道歉。那時候,我爸媽總是在家裡暗自慶幸我聽話好學,不像阿左那麼折騰。

中考出了成績,我進的是省里數一數二的好高中,家裡歡天喜地,謝師宴吃完又請親戚朋友們吃升學宴,席間阿左嘟著嘴,不看我,不跟我說話,只是吃過飯以後把我拽到外面,跟我說「我以後肯定也不會比你差多少」。記得我當時只是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在當時懵懂的我眼裡,阿左的豪言壯語確實只像一個笑話。

那之後我們疏遠了許多,倒不是有意為之,我的學校在市中心,每天就忙著兩點一線的生活,更何況還有這樣那樣的補習班要去。而阿左寄宿在郊區的學校里,只有周末或者節假日回家,各自的軌跡已然分散開。到大學,我遠赴東南沿海,他到武漢的一所大專,更是毫無交集。

從小到大,身邊的家人、老師掛在嘴邊的都是知識改變命運,甚至考上985的時候,收到的祝福都是我從此有了跨越階層的門票。可今時今日,現實給了我一個耳光,無聲,卻足夠沉痛,痛得我他媽都哭了。

三、

這份工作確實不簡單。

到武漢的第二天,我就跟著阿左到了位於街道口的公司里。這棟寫字樓也巍然氣派,我倒是見怪不怪了,進公司以後,總面積出乎意料的小,總共不到八十平,除開進門的一間接待室,裡面只有兩間辦公室,小而精緻的那間是阿左的,緊密的堆著隔桌的那間現在縮著三個人,今後還會塞下個我。

阿左把大家召集起來,簡單做了個介紹,那個滿臉粉刺、有些微胖的男生是程序員;戴著眼鏡、有些害羞的女生負責平面設計;剩下那個聲音嬌嗲、凹凸有致的姑娘自然就是負責搞公關的了,高中輟學的男孩出去考察了,沒能見到。還沒介紹完,阿左的手機就響了,他讓我自己和大家熟悉一下,忙拿著手機走出去。

這幾個同事都算好相處,閑聊幾句,公關姑娘就去忙著給委託人打電話溝通,程序員也回位子上做維護,眼鏡姑娘拿了摞文件給我,大致和我介紹下文案撰寫的方向和要求,然後從現在手上案子的資料里挑出兩個轉給我,算是完成工作交接。

大致看過之前的案例資料,也算有個了解,我需要負責的工作就是把委託人的故事整理出來,截取其中苦難、困窘的部分,進行修飾、放大,增加文字煽動性。同時,委託人的微博、知乎、支付寶、貼吧等等賬號也要由我們去運營,對網友的提問進行解答。

分配給我的兩個案子都是在校大學生,一個是湖北本地的女生,大二,罹患淋巴癌,家裡實在貧寒無力負擔醫藥費,另一個則是急性白血病的研究生,家境也差不多,自從上大學後就一直依靠打工和獎學金勉強支持學業,這一病眼看就快擊潰這個困難的家庭。都是青春燦爛的年紀,卻遭此橫禍,我心中不由惋惜惻隱。

兩篇文案飛快按著套路敲打出來,《美女大學生身患淋巴癌,如花生命危在旦夕》、《辛辛苦苦供到研究生,他卻病倒了》,看著屏幕上的文字,雖然標題矯作、刻意,但在這個流量第一的年代,不依靠標題吸引眼球,又怎麼保證傳播效果?反正我們做的是幫貧扶弱的善事,這麼想著,我把這兩篇文案發給阿左,很快他回了句:「很好,就這麼發吧。」

我的第一天工作就這麼開始,先是發布到公眾號,然後編輯長微博、去知乎上挑選合適的問題,註冊賬號回答。很快各種各樣的評論蜂擁而至,當然,也有一些質疑的聲音,按照工作流程,我應該先等質疑聲增加,達到大概一千次轉發或點贊以後,再把現有的資料,包括照片、病歷之類儘可能貼出去。等事態差不多再進一步發酵,同情和願意幫助的聲音成為主流以後,再通知公關姑娘,購買水軍刷熱度。

之後的一個多星期,我一直在跟進這兩個案例,還好,一切都按部就班地發展著,看著支付寶里的捐助越來越多,已經遠遠超過這兩個委託人治療所需的費用,成就感和救人一命的欣慰交織,到周末,我和阿左好好喝了一頓慶功。

四、

「恩人,謝謝您了,真的謝謝您,等我姑娘病好了,一定上門去向您道謝!」聽著委託人連聲感激的話語,我心裡五味陳雜,應付幾句客套話匆匆掛下,辦公室現在只有我一個人,又不想回去阿左家。

關上電腦,關了燈,獨自走在繁雜的街上,也不知道該去哪。

轉眼已經在這家公司幹了四個多月,阿左確實沒有虧待我,除保底的六千塊工資外,每完成一次委託,他都會發一筆不菲的獎金,銀行賬戶里也存下小四萬塊錢。但這錢我始終沒敢大手大腳的花,沾著人血的饅頭,吃起來始終不那麼舒坦。

一開始,我以為我們只是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然後從他們收到的捐款里抽取一小部分,但事實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這家公司畢竟是以盈利為第一的,網路上打來的捐款,按照醫院給出的醫藥費報價多出百分之二十為標準打給委託人,剩下的全部都被阿左收走。僅僅是這樣也就罷,在數額明顯超過所需款項以後,阿左還會選出極具吸引力的案例反覆炒作,一次又一次在網上募捐。

才發現這件事時,我們大吵了一架,阿左只是冷哼一聲說道:「一邊需要錢,一邊需要做慈善的機會,我們只不過把這橋樑搭了起來,反正這錢我們不賺,那些傻逼也會被別人騙,老子好歹還確實救了那麼多人。」我無法反駁他,只得默默出去,走回自己工位上,繼續敲打那些悲慘的文案。

是啊,不被我們騙,也會被別人騙,我想起年初鬧得轟轟烈烈的童某事件,再打開手機看了看朋友圈,就連我爸媽,都經常轉發一些真偽難辨的募捐推文。或許阿左說的沒錯,我們好歹真的幫助了一些人,可是這樣濫用大家的同情,消費別人的悲慘,真的沒錯嗎?

我想不明白,也不願意去認真想,這問題困擾了我四個多月,每每觸及到它,太陽穴都不由自主跳動起來。

只是阿左似乎毫不以為意,他依然熱衷於到處開發潛在的委託人,他有一套成熟的「標準」:首先是大學生,家境貧寒、長相好看的女學生優先;然後是城市裡的務工者,最好是家庭唯一經濟來源,上有老下有小更好;再次就是底層城市人口,但這一類話題性最弱,阿左一般不願意去碰。

我問他,那那些邊遠山村的人家怎麼辦,阿左笑笑,說:「我也不是神仙,那些找都找不到的人,怎麼去幫?更何況,那類人離捐款的人太遠,反而勾不起他們的興趣。」

五、

阿左又接了一個「大客戶」,這次是一個殘疾姑娘,主動找上門來求助。

姑娘本身的生活其實算不上差,甚至可以說,她自己奮鬥了那麼幾年以後生活水平已經甩下這社會裡至少五六成的人,也說不清楚為什麼,她急於獲得幫助去做手術矯正自己的缺陷。我粗略算過一筆帳,按姑娘現在的收入水平,如果稍微節儉些,最多五年時間也可以自己解決這個問題。

阿左倒是很高興,親自接待了這姑娘,兩個人談了三四個小時,等姑娘走以後,阿左走進來拍著我的肩膀說:「這次估計有得賺了,這案子就交給你吧。」

「可這又不是剛需,又不是貧困的,怎麼接啊。」

「你傻啊,寫的慘點兒不就是剛需了,寫的窮點兒不就是貧困了?再者說,這姑娘自己本來就搞過不少關注度,又有勵志的成分在裡面,自己找上門來的錢憑什麼不賺?」

「這他媽是造假,老子不接,愛他媽誰接誰接去!」我一時激動,拳頭重重砸在桌上,吼得也挺大聲,辦公室里安靜下來,連程序員敲打鍵盤的聲音都停滯住。

阿左可能沒想到我會有那麼大反應,也僵在那, 眼鏡姑娘和公關姑娘過來打圓場,把這案子接了過去,阿左也沒再說什麼,摔門出了辦公室。眼鏡姑娘走到我旁邊,似乎是打算說些什麼,站了會兒,又走開,我低著頭,只看見她的腳。

那天算是一個節點,我終於想明白,阿左從來就沒有真的在意過那些委託人,他們和他們的苦難只不過是生產資料,只不過是用來炒作換取利益的籌碼。什麼做慈善,什麼使命,只不過是他拿來自欺欺人的借口。

寫好辭職信,遞給阿左,我請他出去喝了一頓酒,只說自己精神壓力太大,確實不適合做這份工作,感謝他半年多來的照顧,但我還是適合回家鄉,過稍微輕鬆些的日子。阿左也沒留我,只是陰著臉一杯杯喝著,喝完問我會不會把公司的事情說出去,我搖搖頭,也想不出還能說些什麼,苦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天晚上,兩個人都喝大了,阿左把車就停在停車場里,我們像小時候一樣互相攙扶著走在回家的路上。

「誒,你知道我為什麼做這個么?」他還是一樣,一喝多話匣子就收不住。

「為什麼?」

「我之前在工廠打工,一個月就他媽兩千多塊錢,這事你知道。後來我們一個車間里一起進廠的小子,得了肺癌,這事被工友發到網上,就有那麼個公司找到他家,說可以幫他。」

「後來呢?」我扶著阿左,路燈下影子拖得老長,他左搖右擺的,讓我想起小時候用手電筒對著牆玩的影子戲。

「後來?」阿左頓一口氣,大笑起來,我一頭霧水,忙催促他快些講。

「後來那小子死了,但家裡多了快十多萬,我打聽了下,那家公司靠著這事也撈了差不多三十多萬,你說這錢好不好賺?」

我沒接話,這答案還用得著說么?好賺,真好賺,可是不該這麼賺啊。阿左也沒在意我不回應他,只是繼續自顧自說著:「憑什麼,這些狗日的寫些東西發一發就他媽賺那麼多?老子累死累活,天天吸著車間里的廢氣,一個月才有兩千多塊錢?我不甘心啊!」

阿左吼著,深夜的街道上,嘶啞的聲音盪開,終是消散於虛無。

六、

回到家,我把銀行賬戶里的錢全部捐給紅十字會,老頭子恨鐵不成鋼的坐在沙發上抽煙,我媽倒沒說什麼,只是絮絮叨叨著「回家好,回家好,你不在家真不習慣。」

我找到份工作,在家附近的報社裡當編輯,爸媽託了很多關係,我也沒再對這工作有什麼意見,是,一個月三千五的工資,工作量大還要看上司臉色,但這錢微薄歸微薄,好歹花的安心。

阿左快半年沒再和我聯繫,在那家公司的種種彷彿一場噩夢,只在驚醒的早晨浮現出來,很快又泯滅於清晨的陽光里。我也已經習慣現在的日子,每天朝九晚五,偶爾和報社裡年紀差不多的同事坐公車到董家灣吃吃燒豆腐,寒酸固然寒酸些,卻也別有樂趣。

直到一周前,朋友圈裡被一個眾籌詐騙的消息刷屏,一個男的放著自己家數套房產和殷實存款不用,通過網路,以自己重病的孩子為由大量圈錢。我本來很抵觸這一類消息,卻不知為何,忍不住點進去看了。

我看到一家被稱作幕後黑手的公司,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阿左。

事情越來越大,阿左的公司被調查,他卷了些錢下落不明,作為曾經的僱員,我也被警察傳訊過,他們見我離職已經半年,也問不出什麼,隨便做個筆錄就讓我離開。

走到家樓下,手機響了起來,一個陌生的號碼,我接起來,聽見那邊是阿左的聲音,他問我可不可以見一面,我答應了。見面的地方是小時候常常一起玩耍的公園,鞦韆、蹺蹺板早就拆了,現在是一片花花綠綠的兒童遊樂設施,阿左坐在灌木邊的石椅上,面色消瘦,兩隻眼睛下是青黑的眼圈。

「我打算去自首。」他說。

「叔叔阿姨我會替你照顧,你不用擔心,錯了就去改,這才是你。」我點根煙在他旁邊坐下,他伸手,也討了一根過去,手卻抖著,半天沒點著。

「最近我一閉上眼,就會看見以前的那些委託人,還有無數看不清面貌的人,圍著我,問我為什麼騙他們。」

「為什麼?」

「無非是個貪唄。」他笑了笑,抬手想拍我的肩膀,又把手收回自己面前,就那麼死死盯著掌心,就好像那手上沾了污穢一樣。

「阿左。」我輕聲叫他,他從恍惚中回過神,抬頭看著我。

「你後悔嗎,做的這些事?」

阿左的脖子梗了一下,那往下的勢頭才出現就被打斷,臉上即是頹然無奈,又有些難以遮掩的癲狂。

「後悔?我才不後悔,你看看我住的房子,我開的車!我好歹富貴過!早他媽值了!」

聞言,我不再看他,只是轉頭望著眼前的公園,我彷彿看見兩個男孩追逐著跑過去,城市在後面緊緊追著,像一頭野獸,又像一個牢籠。

——end

故事靈感就不說了吧,反正大家心照不宣。

故事來源於生活,不一定需要高於,幻設一事,既有一事相同。

我是周某某,一個喜歡挑刺的壞人,這裡是故事販賣機,一個有趣味,也有內容的地方。

感謝諸位,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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