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龍

在森林這個地圖裡，樹木盤根錯節，黑氣叢生，高的怕人。森林邊上臨著懸崖，怪石嶙峋，海浪打在孤崖上起了旋渦，像巨大的滾筒洗衣機。黑龍出生的年代，沒有勇士能過來挑戰他們，因為在那個資料片，地精還沒發明飛艇。

1

年輕的黑龍飛到臨近的村莊，哨塔齊刷刷的亮出紅色的旗幟，警鐘洪亮得蓋過了巨龍的嘶吼，所有村民都回到住所，關上門窗，全家人相擁著躲在床底瑟瑟發抖。

猶太族的老僕人佝僂著闖進村長的大宅，被門檻拌了一跤，在地上滾了好幾圈。

「誰敲的警鐘」村長睡眼稀鬆地問，海邊的小村莊與戰火不息的大陸離得太遠了，警鐘要是響成這樣，多半是誰家的熊孩子在搗亂。

「尊敬的大人，原來老獵人說的是真的！」老僕人像老鼠一樣的糙黃牙齒打著顫 「是龍，是龍來了！」

「什麼！？」村長一下子沒了困意，在吱呀作響的地板上來回踱步。

「大人，怎麼辦啊？」龍的吼聲越來越近，低沉渾厚，像十年前毀了村莊的海嘯。

「把獵人放出來，讓他去對付」

2

獵人站在哨塔頂上的時候，村子已經是一片火海。他剛來到這的時候，村莊雖然破舊，但房舍街道還算整潔。

他在中土征戰得太久，見天副本，PK，PVE，他到了60級，折騰不動了。他把財富都捐給了工會，只帶著隨他征戰最久的寵物和一套裝備，隱居在這個地方，然後遇到了可愛的姑娘，生了個英俊的孩子。

新版本預告出來的時候，工會的老法師專程趕過來，告訴他製作組拿到了風投，新的資料片有龍，就在海對岸。

個個70級往上。

獵人把消息告訴村民，讓他們趕緊逃，可是沒人相信獵人，人們更願意相信吟遊詩人的英雄傳奇，狂戰士單挑了安利貝爾，大法師的霜之新星能凍住地獄熔岩，德魯伊召的熊比迪亞波羅還壯。人們覺得就算有龍，也自然有勇士們輪番讓他們團滅

村長怕他趕走了村民沒法徵稅，誣告他是暗精靈的探子。村民們闖入他的家中，奪走了他的裝備，擄走了他的妻兒。

獵人不敢動手，他60級了，他的招數沒法懲戒貧民，只能造成殺戮。他遣走了寵物，綁起自己的雙手，懇請村民，把他和妻兒關在同一間牢籠。

現在，獵人穿著一身囚服，手裡拿著一把鐵弓，弓的名字是綠色的，那是他還是個新人的時候老師送給他的，被他藏在海岸邊的棕櫚樹下。

他怔怔地看著老朋友一般的長弓，笑了。這種程度的屬性，巨龍一定免疫。

40碼以外，是比哨塔還高出一半的黑色巨龍。

3

「對不起啊老英雄，我燒了好多房子」

「沒事，這種NPC是不會傷亡的」老獵人擺擺手，微笑著說。

「您這弓……」

「年輕時候玩的，捨不得扔就留下當個念想。」

「這弓傷不了我的，您何必呢」

「劇情如此，我們都身不由己……」

老獵人嘆了口氣，看向巨龍，像枯草迎著古樹，像古樹迎著蒼山。

「那……我說台詞了」

老獵人點了點頭。

在剪輯好的開場動畫里，玩家看到，兇惡巨龍安靜了好一會，然後閉上眼睛，如山巍峨的伏下身子，像是給老獵人鞠了一躬。

然後昂首、怒吼，雙眼化成殘陽般的猩紅。

「可笑的凡人，在我的烈焰里灰飛煙滅吧！」

獵人射出的箭化成流光，然後一道變成了三道，進而變成五道十道，帶著冰屑、或帶著火光，最後竟然全都釘在一個點上——巨龍的心臟

這是滿級的箭術，可他已經不再是那個一身紫裝的英雄。箭矢刺入巨龍的鎧甲，卻遠無法傷到皮肉。

龍口中的烈火已經凝聚，卻遲遲沒有吐息。

老英雄不該灰飛煙沒，它想。黑龍揮動巨翼，烈風掀翻了幾座屋頂，龍爪劃破哨塔的磚石，像剪破一塊棉布。

老獵人的身子像一片樹葉，飄出很遠才墜在地上。獵人的兒子瘋跑過來，撲在屍首身上，眼睛卻看著黑色巨龍。

沒哭，那神情像是墓地旁索取靈魂的死神。

4

「怎麼著小黑，今天掀了哪家的場子？」

「海對面，內個小村子」

「我擦，內村子屌啊，人族第一個滿級的老英雄就在內村子裡。」

「對，我把他拍死了……」

冰霜巨龍放下了手中的冰啤酒，奇美拉的兩個頭停止了相互拌嘴，一群嘰嘰喳喳的迅猛龍楞在當場，靜靜看著無精打採的小黑一步步爬回山洞。

黑龍的身影剛被樹叢隱沒，冰霜巨龍趕緊湊到龍族長老身前。

「怎麼個意思，他把老英雄殺了？」

「上一個資料片里的老英雄，撐死60級」老紅龍斜躺在一座岩石上。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說咱剛更新的版本，丫就把人族精神領袖給拍了，這樣不好吧」

「怕尋仇啊？」

「對啊，這麼大的事，肯定整個大陸的英雄都知道啊，到時候給小黑分個副本，沒兄弟們罩著，他還不天天挨虐啊」

巨大的紅龍爬起來，盯著冰霜巨龍看了半天，

「切……長得比我還凶，怕這怕那」

「我這是關心兄弟我」

「小冰你知道我做過什麼事嗎？」

「你……搶過公主，跟人族王子單挑，炸過矮人的城堡，泡過我妹妹小冰……誒不是你搶了公主為什麼不泡公主啊」

「我怎麼泡公主？咋說啊，愚蠢的凡人，含住吾輩龍根？」老紅龍頓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頭「你看這犄角，這特么是山羊的角，其實我很善良的」

「別特么扯淡了你善良，你炸城堡殺人搶黃金，你告訴我你善良？」

「大冰，這是個遊戲，咱們Boss的劇情，只有一套而已」

老紅龍沒了半分笑容，暗淡的老眼裡塞滿了往事，看向森林盡頭快要落下的太陽。

「殺和被殺，我們沒得選。」

5

「老紅！」冰霜巨龍嘶吼著，周身是一片火海，將暗夜燃成赤紅。它渾身浴血，周圍是如山的屍首，那是數百隻值夜的迅猛龍。

幾個戰士頂著一人高的盾牌，硬抗著洶湧襲來的冰霜風暴，術士在晦暗的角落猛烈施法，榨取著冰龍的精魂。最遠處，是一襲紅衣鬚髮皆白的老法師，他吟唱著古老的詭咒，手中懸浮著的火焰漸漸化作赤紅。

「如此肆意妄為，如此驕縱輕狂，必須懲罰你們」冰霜巨龍殺紅了眼，那是他設定的台詞，這句話一出，要麼自己身死，要麼勇士團滅。

轟的一個火球砸在臉上，將冰龍蓄了許久的風暴盡數打散。遠處老法師嘴角一斜，心道這龍之森，今天將是我公會的揚名地，也是你龍族的修羅場。

新資料片開放的兩個月，數以百計的勇士團體來到這森林虐殺龍族，但是從來沒有誰能過了冰霜巨龍這一關，他的吐息能凍結熔岩，他的嘶吼能撼動山嶽，他的骨翼能劃破傳說中的甲胄。

但是今天，他覺得自己要失守了，對面的一隊勇士有著史詩中的裝備，有著不遜於自己的法力，並且配合精妙近妖，好像能預知自己的所有想法。

是NPC，他想，一定是NPC的隊伍，不然不可能如此克制自己的設定。他已經是強弩之末，但龍族的傲氣不允許他臣服。趁著最後一口氣，他仰天長嘯，呼喚逼自己更強大的Boss——紅龍。

「感受大自然的憤怒吧！」古神一般渾老的聲音響起，像濃雲中滾滾蓄勢的雷吟，籠罩了整個夜空。

「是紅龍，是紅龍！」勇士們互相喊著，聲音里雜糅著驚懼和興奮，他們隊形絲毫不亂，他們仍然圍剿著冰霜巨龍，但魔法與劍斧都漸漸慢了下來，老法師手中的火球更是凝而不發，默默地等候冥神的降臨。

砰然巨響，老紅龍擋在冰霜巨龍身前，旋即振翅，颶風獵獵，如萬千把力士飛擲出的鋼刀，戰士們的盾牌一觸即潰，連圍在巨龍周身的熊熊火焰都熄滅了大半。

老法師眼中放光，大喝一聲。霎時間數道人影從周圍的樹上竄出，幾聲鈍響，老紅龍身上穿了十幾個血窟窿。

老龍瘋狂揮舞著巨翅，那些偷襲的盜賊還未來得及拔出利刃就被甩在山石和巨樹上，撞斷了脖子或脊柱，鮮血狂噴。

「卑鄙！上一代的英雄，是為了榮譽而戰的！」老紅龍血流如注，此刻竟然想起了他的老對手們，那是他這輩子都凈重的一群老英雄。

「榮耀？」老法師忽然大笑起來，那聲音尖利刺耳，比戰士的嘲諷更讓人氣惱。「你不過是一堆代……」

老法師沙啞的聲音突然停下，像是兩個磨蹭的鋁刀突然刺入了皮肉。他緩緩低下頭，胸前赫然插著是紅龍那山羊一般的角。

6

所有的勇士都愣住了，他們戰無不勝，詭計無窮的會長竟然就這樣被幹掉了。

紅龍喘著粗氣，拗下犄角留了很大的創口，現在連他的雙眼都已經被血流擋住了。可他必須這樣做，他受了太重的傷，已然沒法吐息。

就像老法師說的，他不過時一堆代碼。沒辦法選擇出生，樣貌，招數，甚至沒辦法選擇生死。但他至少可以選擇，保護他所愛的人。

「大冰，你快走，照顧好你妹妹」

「老紅，我哪都不……」

吼聲打斷了冰霜巨龍，震破了戰士掏出的爐石。當天所有的觀戰的所有電腦似乎在同一時間出了bug：冰龍沒有戰死在圍攻之中，紅龍也沒有說設定好的台詞。他說

「去你媽的，創造我的所有人！ 」

7

山頂的龍穴中，一頭剛成年的嬌小冰龍盯著洞口，羽翼像林間柔和的溪水，眼眸像清晨鬱金香上的露珠。

「老紅和哥哥，是最強大的戰士」

冰龍心裡想著，臉竟然紅了，那是他最關心的兩頭巨龍。

忽然洞口碩碩地落下許多沙石，緊接著一頭龐大的巨龍跌跌撞撞地滾了進來，正是她的哥哥，冰霜巨龍。

「哥！」母龍趕忙飛上前去，用雙爪扶住跌下的龐然大物。

冰霜巨龍已然奄奄一息，他眼神暗淡，似乎馬上要暈死在地上，然而等他看見飛身而來的冰藍色羽翼，眼底終於燃起了一點光亮。

「哥，你怎麼樣哥」

冰龍的嗓子早已被自己的吐息和狂暴的烈焰折騰啞了，他看向妹妹，俏麗，俊美，嘴角抽搐了一下，擠出一個慘淡的笑容。忽然抓住她柔嫩的肩骨，利爪都快要嵌進肉里。

「走！」冰霜巨龍的字句相互撕扯，昭示著戰鬥的慘烈。

「你這是怎麼弄的，老紅呢」小冰龍突然哭了。

年輕的聲音在洞口響起，冷峻果決，像是墓地旁索取靈魂的死神。

「他死了」

箭矢如雨一般墜落，每一支都幻做巨岩，轟隆隆的巨響幾乎令大地崩裂，淹沒了一雙冰龍的凄厲叫聲。

8

年輕的獵人之子站在黑龍王座對面的時候，身後是老法師公會的殘部。

那些勇士們並沒因會長的死去而悲傷。年輕的獵人用弓箭射穿了老龍的咽喉，沒了最後一個障礙，他們血洗了整個森林，每個人都獲得了龍族擁有的巨額財富和極品裝備。德魯伊穿上了奇美拉身上剝下的皮甲，術士拿著冰霜龍魂製成的手杖。

「我殺了你父親，我知道總有這一天的」

年輕的獵人笑了。

「那只是個NPC，我愚蠢的大BOSS，老獵人，龍，包括你……不過是伺服器為我們設置的劇情而已。」

黑龍點點頭，

「人民幣玩家，名不虛傳」

「你們的裝備其實不怎麼樣，殺你們就是為了個『獵龍人』的稱號，這是滿級獵人的任務……你也別太難過，過幾個小時你們就都會復活了，然後會有更多的獵人啊法師啊盜賊啊，繼續……」

「繼續血洗……」

「哈哈哈對，繼續血洗，我只是和GM團隊，給玩家開個先河」

黑龍擺弄著冰霜給他雕刻，在不打仗的時候，冰霜喜歡凍住一方池水，用爪子雕出些小物件，雕樹木，雕山崖，雕老紅龍的犄角，雕他的妹妹。

冰霜說本來想把妹妹介紹給你的，沒成想這丫頭喜歡長得老的，你也是，天天悶在家裡，嘴也笨，長得帥有個雞毛用。

「喂，」年輕的獵人打斷了他的回憶，「說台詞吧，什麼什麼『灰飛煙滅』來著？」

「卑鄙的人類，我讓你們血債血償！」

9

龍之國突然閃退了，陳總坐在頂配的雷蛇電腦前愣了一下。

「我草！」

他狂砸了幾下滑鼠，然後罵罵咧咧地點開「龍之國」第一伺服器的維護qq群。

「怎麼回事！我他媽閃退了！你們修不好老子明天就轉服」

他瘋狂地打著字，鍵盤被拍得嘭嘭脆響。

忽然右下角彈出了一則qq新聞。

「深圳創業園某棟離奇大火，圍觀群眾稱目擊黑色巨龍，疑為炒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