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
睡前故事-花魁
1.
吞茶走出了「茗香樓」,她看到外面的街上滿滿的都是慌亂的人群。人們駕著馬車,挑著擔子,城南出城的道路已經堵塞。外面戰火紛飛,她知道,日軍已經兵臨城下了。
還能守多久呢?恐怕很快這裡就會插入日本人的旗幟吧。
可是肖姐不願意走,不願意拋下茗香樓的產業。她昨晚咬著牙對她們說,日本人的錢,就不是錢了嗎?姐妹們還不是照樣去做?這個世道早就壞了,姐妹們你們誰願意顛沛流離,去遭罪?
「是啊,好一個花魁,這一行,做誰的生意不是去做?日本人的生意你也做。對,也對,那位叫錢品聚的翻譯官對你挺好的。」他冷笑,手上青筋暴起,吞茶從未看見他這樣。
「商女不知亡國恨。」他譏諷著,眼神里只有憤怒與仇恨,他看著她,「你真的不跟我走,是嗎?」
吞茶搖搖頭,白皙的面上滿是淚痕:「對不起,阿放。」她呼喊著這個羸弱少年的名字,同樣的話,她說過了無數次。可她內心裡還有好多話,無數個瞬間,她想撲入他的懷中,想把那些心中所想告訴他。無數個夜晚,無數不為人知的夜晚,她是如何度過的,她想告訴他好多話兒,好多阿放不知道的事情。
可是她沒有。
「阿放先生,對不起。我不能離開這裡,請你相信我,事情辦完我就會走的。」眼淚奪眶而出,吞茶握住了少年的手,冰冷的。
「我會來找你的。」她說,「請你一定要保重好自己。」
阿放的眼角也划出淚水,他面色通紅,慍色久久不散。
「我讀什麼書啊我,聖賢書,聖賢書。哈哈哈哈。」他忽而拂起袖子,用力推倒了書架,書落入地面,砸中了他的腦袋,他渾然不覺,他站在書海里,放聲大笑。
「可憐我只是個書生,書生啊。吞茶,我無數次想贖你,只怪我沒有錢啊。」他慘笑,臉上掛滿了淚水。「天憐我,孔子聖賢憐我啊,這是什麼世道啊!」
阿放從書架底下,掏出了一精緻的小袋子,他握緊著,遞給了吞茶,然後他緩緩地,走了出去,走出了他的家。
吞茶想要挽留他,可是手剛剛伸出,心中就已一痛,她擦了擦眼淚,打開了那袋子。
裡面,是大洋十多塊。
她將袋子握緊,蹲在地面,終於忍不住放聲哭泣。
2.
「家樂大爺,您慢點兒往裡走。」已經上了點年紀的濃妝女子嬌嗔地朝里堂喊,
「妹妹們吶,出來接客。」
廖家樂費勁地將自己肥胖的身軀挪到座位上去,他臉上滿是醉熏後的紅潤。
不消一會兒,一幫鶯鶯燕燕便從內走來,她們穿著撩人的旗袍,搔首弄姿,風情萬種的雙腿在外面裸露著。
「家樂大爺……」
「肖姐,少廢話,讓你店頭牌過來。」廖家樂打了個酒嗝,隨後從懷裡掏出三塊大洋,扔到肖姐面前。
「這……家樂大爺。今兒……」她面露苦色。
「少給老子廢話,草。」廖家樂猛地站起身來,將桌子打翻,周圍的女人們不由驚叫。
「你才認識老子?老子說的話也敢多放屁?給我把吞茶找出來,今天大爺就要吞茶這一人來陪。」
肖姐趕緊按上廖家樂的肩膀。
「家樂大爺,您別動氣,消消氣,今兒……」肖姐露出一副難為情的表情,五官擠在了一塊兒,「錢爺來了,吞茶正陪著他呢。不如您今兒先上去歇歇?小芒,小惠,你倆快扶家樂大爺進去。」
兩個女子同時嚶了一聲,就要上前扶廖家樂。
廖家樂嘴裡罵了一句,臉色更紅,氣血上涌。
「奶奶的,老子今天不受這個晦氣,去他媽的。」他肥胖的身子,擋開了眾人,朝著樓上奔去。
「家樂大爺,別啊……哎呀,」肖姐被他肩膀一撞,倒在地上,「姐妹們,攔住家樂大爺。上面那可是日本人的翻譯官吶。」
3.
床在震動。
他抽動著身子,底下的女人附和著他,嚶嚀婉轉,她努力不去看他,眼神里僅僅剩下獃滯。
幾分鐘後,男人發出一聲沉重的喘息,隨之停止了抽動。
「吞茶,明天,日本人就進城了,這以後,錢爺我經常能來見你。你賣點力,保你榮華富貴,衣食無憂。有個洋人叫彼得威的你聽說過罷!過兩天讓他給你裁一件大衣,保准能讓你在皇軍的慶功宴會上大放異彩。」
他從女人身體上爬起來,正要換上那身日本人的軍服,門忽然被人打開。
「廖家樂?」
「錢品聚?」
兩人同時念道。
廖家樂大吼一聲,眥目盡裂,手中握著一柄匕首,直接刺了上去。
錢品聚兩腿一軟,往後直退兩步,一不留神倒在地上。
「啊……」廖家樂與錢品聚扭打到一塊,打翻了桌子、花盆,化妝台,響聲浩大,他們揮著拳頭往對方的臉上揮去。
吞茶,穿好了衣裳,身披著一件襖子,緩緩走下床去,她的一雙玉足輕點著冰涼的地面,如出水的芙蓉,她玲瓏的雙眸一眼都沒有看向扭打在地面的兩個男子,她走著,小心地走著,像一隻小小的金絲雀,走出了房門。
城外,已傳來零碎的槍響。
風雨欲來了。
4.
錢品聚與廖家樂鼻青臉腫的從茗香樓走出來,天色已經晚了。
「大家都是為太君做事,廖先生,請你保持尊重。」錢品聚冷冷地說,「再過幾個時辰,皇軍就要入城,該準備好的東西都得準備好。」
廖家樂抽了抽鼻子,此刻他酒醒了,局部的疼痛讓他備受折磨。同時他也冒了一身冷汗,媽的好險就殺了日本人的翻譯官,真殺了還了得?他掌握的資源,幫助日本人打下這座城立下了汗馬功勞,要是得罪了他們,自己的一切努力就付之一炬。
他連忙屈著身,皮笑肉不笑地向錢品聚鞠躬。
錢品聚冷哼了一聲,踱步,哼著戲,朝黑暗裡走去。
巷口是那麼安靜,明天,這裡就將是新的天地了。聽說隨軍的日本女人保養的好,水色好,那柔順的肌膚像牛奶一般,廖家樂給日本人背地裡做事做這麼久,還沒碰到一個日本女人。他冷哼著,往自己家走去。
一切都將唾手可得。他不由狂笑。
忽然,面前出現了一道黑影,站在黑暗裡,看不見他的臉。
「你……你是?」廖家樂話未說完,槍聲已經響起。他愕然地看到自己身上炸開的血花,倒在了地面。
阿放手抖著,從他的屍體邊走過,頭也不回。
他第一次用槍,他憤怒,一腔沸騰的血。槍散發著熱量,他卻覺得全身冰冷。
為什麼他心愛的女人不願意跟他一同離去。國難當頭,這個女人卻被利益熏心。八年的愛情,八年的夢寐,他恨自己那麼無能,他只能絕望。
這樣的世道,有什麼還值得他留戀呢?
槍聲響起了,周圍還是那麼安靜。
然後,他看到了錢品聚,這個日本人的翻譯官。他再次握緊了槍。
錢品聚在街頭凝望,出奇地謹慎,剛剛響起的槍聲讓他驚起耳朵,他身邊站著一個披著大衣,妝容精緻的優雅女人。
「吞茶,有些危險,跟我走吧。」錢品聚捏緊她的手。
阿放趁他不背,撲了上去,又是一槍。
錢品聚倒在了地上,他四肢掙扎著,眼睛駭然地看著阿放,嘴中說著:
「你……你你……」然後斷氣了。吞茶愣了愣,她撲到了地面,手探到錢品聚的鼻息,臉色大變。
「你快走!」
「你說什麼?你在為這個人難過嗎?」阿放激動地道。他忽而按著著她的肩膀,說:「吞茶,跟我走吧!走吧!」
吞茶看著他,溫柔地撫摸他的臉,將他眼眶上的淚擦乾淨,她的手是那麼溫柔,就像她這個人一般。微風吹起了她的長髮,她在風中優雅地像一個精靈,像日本的貴婦,秀色可餐,又充滿著成熟的韻味。
「阿放,你走吧,快走,求你了。你是個讀書人,你是個教書先生,你不要留在這裡。」
「不,吞茶,你一定要跟我走。既然你不願意,我只能……」阿放話音未落,腦中忽然疼痛,暈了過去,他隱隱約約聽到吞茶溫柔的聲音。
「睡吧,睡吧,醒來了,你再怪我吧。」
睡吧,睡在你的懷裡吧。
5.
阿放想起了吞茶輪廓分明的臉與起伏如浪潮的胸脯,口裡的熱氣奔騰著竄入她柔軟的肌膚與鴉黑的長髮。他吻著花魁的小嘴兒,咬著她笨拙的舌頭,她的嘴唇甜得像是剛上市的甘蔗。
漸漸地,他不想醒來了。
要是沒有戰爭,該多好啊。他會和她幸福美滿吧。
她會做他的妻,會給他生好多好多的孩子。她會在窗前幸福地一針一線,女紅下是擁抱的戀人,是長大的光著腳丫的小孩兒。
可是,再也沒有機會了吧。
光。
刺眼的光芒,他眨了眨眼睛。
像是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阿放最終還是睜開了悲傷的眼睛。
這是一間逼仄狹小的屋子,只有昏暗的火燭
廣播聲驟然響起了。
「東方的飛鳥,就要回家了,漁夫在深夜呼喚,想要它回到自己的院子,院子里的茶葉能夠採摘了。
回來吧,孩子。
回來吧,孩子。」
阿放發現這是一間地下室。他疑惑地走到書桌前,發現了一封書信。
「阿放先生,親啟。」
他的手在顫抖,這秀麗的字跡,是吞茶的字。他大口吸了一口氣,似乎已預感到了什麼。
阿放先生:
君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大概已是我不得不將所有是由告訴你的時候了,真希望君永遠也看不到這封信啊。
其實,以先生的聰穎,這一刻恐怕也已明白了吧。我與錢品聚等人虛與委蛇至今乃有使命,屋底地板尚有未發資料四十八封,來不及了,請君帶出城去交給彼得威,他是加拿大的共產主義戰士,值得信賴,也希望君能夠加入組織,成為我們的一員。我們的後方需要君這樣的戰士。
你我相識多載,情投意合。我這輩子未曾愛過一人,久處紅塵是非,身份卑微,只有君,待我真誠,不嫌我身份低微,教我寫字讀書,音律棋藝。只可惜,我不能跟你走了。
我還有未完的使命,我已做好犧牲的覺悟。
我愛你,下輩子,若有緣,再做君的妻子。
照顧好自己。
永別了,應當是永別了。
吞茶
即日
小屋的地面凹凸不平,竟是有一個小小的隔間,他翻動著,藏在地板深處的竟是一個電台!
下方,積壓著厚厚一沓子文書,他瞬間明白了什麼。
阿放喃喃地道:「吞茶,你好傻。」
尾聲
「李翠花,這是她的真名。她一直是名偉大的戰士,是前線傑出的情報員,一直沒有暴露身份。她這次的犧牲,我很抱歉,組織上……」
「好土的名字。」阿放打斷了他,苦笑道。
高大的加拿大共產主義者彼得威遞給了他一根煙。
「抽煙嗎?」
「還不會,但是,準備抽了。」阿放抽了一口,嗆得眼淚流了出來。
車,駛向一望無垠的大地。
天亮了。
讓逝者,在黑暗裡安息吧。
永別了。
(完)
今天的睡前故事,竟然寫了四個小時……(逃了)
感謝各位今晚的投票……
我已經拼盡全力黑了所有小夥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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