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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姑娘

兩年前寫下這些詞句的時候這個平台只有寥寥數百人,而目前在這個平台上的你們,大概只有3%的人看過以下的這些懷念。

奶奶離開兩年了,今天把這一段再次發出來。

我很懷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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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的冬至,我回到北京,繼續這裡的生活。和日照終將返回北回歸線不同,我知道她不會再回來了,只有結繩記事,以作回憶。

2012年5月,她第一次病危,我從南京長途奔襲,回到深北方的哈爾濱。抵達故城時的第一抹夜色牢牢釘在我的眼底,距今已經過去近1000天。往事像是灰燼,被我深吸至胸口,以作餘溫。

上個世紀30年代的中國,已經被打成了一鍋爛餃子餡,每天有無數人死去,也依舊有無數嬰兒出生。在這亂世里,在浙江寧波,有一個南方姑娘出生,跌宕輾轉度過這一輩子。近八十年後,在另外一個世紀,在距離家鄉幾千公里的北方,辭世西去。

這個南方姑娘出生後不久,整個華東就淪陷在日本人的槍口下,村口插上了膏藥旗,每天都有同村的壯丁被擄走,留下一個個生死未卜的傷口,也有年輕的女孩被拖入田裡被強姦後羞憤自盡。那個世界太荒唐了,有些事情太殘忍,無辜的人們有時候不得不閉上眼睛。

可是太平洋的海風依舊溫暖的掃過村莊,風吹起麥浪像是時間溫柔慈悲的手掌,這個南方姑娘順著命運的波濤一路長大,並不知道自己之後將會跟著自己的命去北方,我甚至懷疑,她根本不知道命運是什麼意思。

她是我的奶奶。

將近八十年後,我在她的病榻前,試圖安撫眼前這個老人虛弱的靈魂,徒勞的想要把她抓的更緊一點,卻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她闊別已久的南方。

那裡是她的家園。

我也想試圖描繪奶奶還是一個南方姑娘的時候的樣子,一件碎花的短衫,粗布的褲子挽起一截露出腳踝,穿著布鞋走在田間,額頭有一縷濕發,別著一枚我爺爺送給她的發卡,她或許是這樣的。

可是當我握著她因為長年病痛已經嚴重變形的手掌時,當我看到她形銷骨立的悲哀的樣子,我即刻變回了那個童年時受了委屈的孩子,沒出息的哭了。

這個南方姑娘重病住院的時候,在家裡,每天晚上爺爺都會像往常一樣擺好奶奶的被子,如果你問他,他會說萬一我睡著了之後你奶奶回來了,她就能睡覺了啊。

後來奶奶出院回家,爺爺常常會在奶奶床前,拉拉她的手,替她掖一掖被角,靜靜的看她一會兒。那個時候,奶奶已經不怎麼能說話了,只是偶爾略抬起頭,望他一眼。

我會想在幾十年前,這一對年輕的夫婦,在家鄉的春光里,爺爺問這個南方姑娘,組織上要求我去北方,你覺得呢。南方姑娘不做聲,只是抬起頭望著年輕的愛人,然後靠在他肩膀上。身後的禾苗正在瘋長,還有喜鵲和蜻蜓。再然後呢,她就隨著他由南至北的長途遷徙,陪著他這樣在東北過了下半生。

爺爺是軍人,建國後從化學兵學校畢業,響應國家「十萬官兵支援北大荒」的號召,來到了黑龍江密山,進行拓荒,也就是那個時候奶奶這個南方的姑娘,拎著大箱小包,坐了將近一周的火車,第一次來到了東北,他們就像是一顆種子,被灑在了這片黑土地上,也同時被打上了大移民時代的烙印。

父親說起奶奶,總是神色黯然。奶奶的前兩個兒子全部夭折掉了,到了我父親這兒才保住,懷著父親的時候,奶奶在農場,缺吃少穿,每天還要耕六畝地;生我叔叔的時候差點難產死掉,懷我姑姑的時候,冬天大著肚子從幾米深的菜窖跌了下去。奶奶的前半生,沒有過過一天的好生活,後來爺爺轉業來到哈爾濱,日子依然很拮据,那時候的城市百廢待興,家裡住在香坊,奶奶每天卻要跑到道里區上班,先坐火車再坐汽車,每天花在路上就要好幾個小時,千辛萬苦熬過那一段苦日子,子女紛紛成家,換來的卻是將近二十年的無盡病痛。

父親是至孝之人,同時也是我見過的骨頭最硬的男人,平生幾乎從不落淚,僅有的幾次眼淚,都是因為奶奶的病痛。奶奶先後被查出幾處絕症,父親難以接受,我回家的時候父親和我講,「我就想不明白,為什麼你奶奶會得絕症,難道我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死嗎?」那個時候,父親的樣子,就像是一個執拗的少年做困獸之鬥,他撿起了許久不抽的煙,猛吸一口,煙霧裡涌動著幾番苦澀難言。

奶奶病重之際,我從北京趕回家裡,在床前服侍了她一周的時間,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才得知奶奶已經罹患肺癌以及骨癌,晚期並且已然擴散。按照醫囑的意思呢,就是放棄治療,老人的身子實在太虛弱了,治療可能會加速她的凋零,但是父親和之前一樣,根本接受不了這個現實,他說,「我怎麼可能做得到,放棄我的老母親?」

之前他根本不屑一顧的各種小葯,無論貴賤,都一一買來,家裡人沒有一個反對,父親和我說,「我也知道這些都是騙人的,可是萬一有用呢?」我點頭,心裡只想能夠安撫他心底的波濤。

在奶奶病榻前待了一周,伺候她吃飯喝水,可惜的是,那個時候,很多東西她已經吃不下去了。

奶奶葬禮當天,我們一家人從墓地回來,做白事的師傅講說,把供給奶奶的水果拿回去,家裡人分食掉,會得到老人的保佑,可是我非常難過,因為這些水果,在一個多月之前奶奶她就已經吃不下去了。

我第一次回北京的那天,在醫院,我已經有預感這可能是我和奶奶的告別了,我緊握著她的手,盡量讓自己平靜一點,奶奶說,沒事的,回去吧,好好工作,注意身體,多吃點飯,你太瘦了,過年再回來,我可能就好了呢。

回到北京12天後的上午,接到我媽的電話,我望著號碼知道奶奶肯定走了,這十幾天來我其實最害怕也知道一定會來這個電話。

然後我跑到公司沒人的房間,關上門不開燈,在無盡的黑暗裡,委屈的哭了。

瞬間,我想起在醫院裡我僅僅握著奶奶的手,那是她留給我的,最後的餘溫。

再次回到家裡,遺像上的老人和病重時的奶奶判若兩人,這張照片是我兩年前的春節給奶奶的拍的,我記得她當時拘謹的攏攏頭髮,還換了一身衣服,看著鏡頭手不知道放在哪裡,好像他們那個年代的人都是這樣,照相總是影隨著一種儀式感。想起來那個時候的奶奶,一家人在一起過年,心裡一陣難過。

此後過年,就再也不能給奶奶磕頭了。

此後,我再也見不到奶奶了。

半夜和弟弟給奶奶守靈,我拿手機給奶奶聽這首《南方姑娘》,姑姑在一旁,嚶嚶的哭起來。

第二天葬禮回來,爺爺問父親,「你媽去哪了?」之前家裡人一直騙他說奶奶又去醫院了。老爺子雖然糊塗,但是總覺得不對勁,問過幾次「你媽是不是走了」,扭頭自己又忘了。

這一次,當他問出「你媽是不是過世了?」的時候,父親望著爺爺的眼睛,即刻泛起一陣潮濕,從鼻腔和胸腔深處發出一聲含混的認同聲,顫抖著,傳到每個人心裡。爺爺哇的一聲哭了。

下午整理奶奶的遺物時發現了很多幾乎全新的衣服,或許經歷過飢餓年代的人是這樣的,家裡人給她買了很多衣服,但是她只是在逢年過節的時候穿一次,然後整整齊齊的放起來。

這讓我想起葬禮上,父親摔了火盆,打著招魂幡,我捧著奶奶的遺像,緊跟在他後面上了靈車,坐定後我抬頭,看見眼淚已經糊了父親一臉,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他兩鬢也長起華髮。

好吧,用陪伴奶奶最後一夜時對弟弟話結尾:

我們來到世間,不能避免的只有兩件事情:悲傷和告別,而悲傷的本質就是因為告別。我們能夠做的,只有在每次歡聚和告別的時時刻刻里,都再多用力一點點。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能多聽一點,就多聽一點。能多感受一點,就多感受一點。因為呀,這是經年過後,你徹底失去不能再擁有後。僅留下來陪伴你荒涼歲月的一點點回憶樣本。人生這樣孤獨,沒有人會嫌棄記憶豐盛。

就讓悲傷再濃烈一些吧,我們都不去迴避和忘記它,我們要一字一句,蝕心琢骨的記住它,因為我們懷念的愛的那個人,也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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