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的美麗女人瑪蓮娜

01-25

經典電影就像深埋在地窖中的一壇醴酒，無論什麼時候揭開酒蓋，撲鼻的酒香立刻沁人心脾，小飲一口，頓時滿口余香，回味無窮。古人云：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面目可憎。可我生性是個酒肉之徒，三日不品酒便覺口中乏味，心癢難耐。於是乎，為了打發自己這張饞嘴，時不時翻出一些老電影來賞玩。

最近重新溫習了義大利著名寫實派導演吉賽貝·托納多雷的時光三部曲：《天堂電影院》、《海上鋼琴師》和《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三部影片都非常經典，我都很喜歡。其中最能夠引起我的共鳴，讓我悲憤到落淚的是這部《西西里的美麗傳說》——當看到女主角瑪蓮娜被千百個醜陋粗鄙的婦女辱罵毆打的那一幕，我的心像被千萬顆針扎一般疼痛不已。我感到莫大的悲憤和悲哀，為瑪蓮娜，為高貴的美和世俗的惡，為那個時代，以及處在那個時代的人們。

1941年，整個世界都籠罩在二戰的硝煙之中。位於義大利的西西里島卻是一片寧和，西西里島正是男孩雷納多的家鄉。雷納多和所有13歲的男孩一樣，天真快樂，對生活充滿幻想。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第一個令他沉迷、給予他性啟蒙的女人——少婦瑪蓮娜。從此，雷納多開始了他的青春成長之路。影片通過男孩雷納托的視角講述了這位西西里島最美少婦瑪蓮娜遭遇的不幸和苦難。

人人都有自己性幻想的對象。少婦瑪蓮娜便是西西里島上所有男人都垂涎的女人。瑪蓮娜的丈夫是一名軍人，在二戰中，他被派往前線作戰。孤身一人的瑪蓮娜在西西里島受盡人們的欺辱——島上的男人們個個心懷鬼胎，貪戀她的絕世美貌，垂涎她的豐滿肉體；女人們個個嫉妒瑪蓮娜，背地裡對她百般憎惡羞辱，恨不得將她毀滅。瑪蓮娜對這一切選擇視而不見，默默忍受，只求能夠安靜地生活。

瑪蓮娜同時也是小鎮所有男孩心儀的「女神」。13歲的男孩雷納多第一眼看到瑪蓮娜，便無可救藥地被她的美麗動人征服，從此開啟了他的性幻想之門。雷納多著魔一樣地迷戀著瑪蓮娜——他白天逃課跟蹤她，一次一次假裝從她面前經過，希望能夠引起她的注意；夜晚跑到她家的房上偷窺，直到她熄燈睡覺。青春的荷爾蒙在瑪蓮露的刺激下漸漸釋放，小小年紀的雷納多整天幻想著瑪蓮娜的美好胴體，幻想著和她擁抱親吻，酣暢淋漓地做愛。

雖然瑪蓮娜從沒有正眼瞧過這個畏畏縮縮的奇怪男孩，但是雷納多卻把瑪蓮娜當做了心中守護的女神。

影片的上半部分幾乎都是在對瑪蓮娜的性感美貌進行刻畫（從她自身的豐滿體態以及小鎮男女對她持有不同的態度體現），以及對男孩雷納多性意識覺醒和性幻想脫韁的展現。這讓我想到在姜文執導的影片《陽光燦爛的日子》中，處於青春期的男孩馬小軍對米蘭無時無刻存在的性幻想，兩部影片在表現手法上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西西里》中，導演將整個故事架構到了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時代大背景下，為後面劇情的曲折推進和濃墨重彩的戲劇性演化做了很好的鋪墊。

當觀眾以為這部影片主要是描述雷納多青春時代的性意識覺醒時，接下來劇情的轉折卻將故事推向了更為精彩的高潮。這個戲劇性的轉折就是：瑪蓮娜的丈夫尼諾在戰場上犧牲了！這個不幸的消息將瑪蓮娜推向了更加悲慘的深淵。

丈夫殉職後，瑪蓮娜成了西西里島年輕美麗的寡婦。一方面，島上的所有男人都想將她佔為己有——男人們更加殷勤地向她諂媚示好，甚至公開對她進行性暗示。另一方面，女人們更加憎恨她，公開指責謾罵這個可憐的寡婦——因為她的美麗迷住了所有的男人。可是美麗有錯嗎？瑪蓮娜並沒有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情，她在心底深愛的是自己的丈夫。

面對小鎮鋪天蓋地的流言蜚語，瑪蓮娜依舊選擇低頭走路和沉默。她的處境沒有因為不反抗而得以好轉，相反，麻煩事一件件接踵而至。小鎮里到處流傳她和某位醫生私通（其實是醫生編造的，他覬覦瑪蓮娜已久），醫生的老婆將她告上法庭。幾番裁決之下，瑪蓮娜贏了官司，卻因此又陷入另一場危機——官府將她的撫恤金停發，她因為付不起律師的服務費而只能被迫出賣自己的肉體，委身於小鎮最丑的律師。

瑪蓮娜一步步被迫走向墮落的深淵：小鎮上瘋傳她和所有的男人有染，他的父親因此和她斷絕關係，她幫傭的僱主不再聘用她，她受到鎮上所有女人的仇視，她們不把食物賣給她。本來要娶她的丑律師，因為母親的阻撓而放棄了她。就這樣，瑪蓮娜沒有食物，缺乏經濟來源，連改嫁的退路也失去了——飢餓成了她最大的敵人。為了填飽肚子，瑪蓮娜只能選擇向小鎮上覬覦她美色的男人出賣肉體，來換取維持生命的麵包。

瑪蓮娜在一次次的絕望中走向了萬劫深淵。

當前來送食物給瑪蓮娜的男人抱著她赤裸的身體做愛時，瑪蓮娜的眼神黯淡無光，完全放空，充滿了無限悲涼。她享受不到做愛的快感，只是冷冰冰地說了一句：「下個星期四記得帶食物過來。」她的不幸遭遇被男孩雷納多一五一十看在眼裡，他想起曾經在幻想中對女神瑪蓮娜發過的誓：從現在起，我就在你身邊。永遠，我保證。只要給我時間來成長。可如今面對心愛的人被蹂躪，小小年紀的他卻無能無力。他終於體會到誓言（瑪蓮娜始終不知道男孩在窺視著她的一切）是多麼的不堪一擊。他只能以孩子的方式對那些侮辱瑪蓮娜的人們進行攻擊，比如向好色的男人喝的啤酒中吐口水，向辱罵瑪蓮娜的女人的提包里撒尿。

無情的人們終於將可憐的瑪蓮娜逼良為娼。為了生存，她做了西西里島的妓女。這一天，剪了短髮並染成火紅色的瑪蓮娜一改往日的不施粉黛，濃妝艷抹地出現在小鎮的廣場上。當她坐在廣場的椅子上，生疏地捲起一根女士香煙要點燃時，面前早已有無數雙男人的手將火送到她的嘴邊。小鎮上的男人和女人只看到她的容顏更加光鮮亮麗，卻沒有人注意到當香煙點燃的那一刻，瑪蓮娜凄涼的神情和眼角掛著的悲哀的淚水。

只有雷納多了解最真實的瑪蓮娜，他見證了她是如何一步步從良家少婦淪為妓女的。他同情瑪蓮娜並為之難過，但他自己卻又是眾多幻想著瑪蓮娜性感肉體的男人們中的一個——儘管他才13歲。這樣的矛盾像一個命運的玩笑或是戲謔。在經歷了無數次和瑪蓮娜交歡的性幻想後，雷納多真正得到她的身體時卻是在妓院——他是她的一名嫖客！這個嫖客僅有13歲，帶著一股孩子氣和對她單純執著的迷戀。

二戰結束的那天，西西里島迎來了美國大兵，人們在廣場上歡呼雀躍，終於趕走了法西斯！然而另一幕法西斯式的悲劇正拉開序幕……

小鎮上，那些妒火中燒、粗俗蠢笨的女人們終於爆發，她們結夥將瑪蓮娜從妓院拖到街頭，嘲笑，謾罵，毆打，以泄心頭多年的積恨。她們操著家常工具，掄著粗壯的胳膊，撕扯瑪蓮娜的頭髮和衣服，將瑪蓮娜打得頭破血流，面目全非。這一刻，鎮上所有的女人都在狂笑尖叫，一張張平日里安詳的面孔如魔鬼附身一般猙獰狂暴，她們大聲吶喊：「打死她！打死她！叫她永遠不能用自己的下體勾引男人！」此刻，鎮上所有的男人都獃獃地在一旁站立，冷漠地觀看這一幕慘劇，沒有一個人出面制止這場暴行。雷納多也在其中，雖然很心痛，卻只能和其他睡過瑪蓮娜的男人一樣袖手旁觀，無動於衷。

瑪蓮娜最終遍體鱗傷、衣不蔽體地伏在地上，男人們仍舊將一雙眼睛盯在她裸露的胸脯上，卻沒有一個人出面袒護她。那些平日里對她百般柔情無限諂媚的男人們，此刻沒有一人勇敢地站出來將她扶起。瑪蓮娜忍著劇痛，艱難地爬起來，面對著眼前堆砌成群的男人，眼神滿是痛苦和怨恨。她對著男人們大聲嘶吼，哀怨的吼聲像是質問懦弱的男人們：你們往日的甜言蜜語哪去了？究竟是誰把我害成現在這個樣子！？是你們，是你們這群懦夫！

影片看到這裡，我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一股冰冷的寒意從心底湧出，對人性陰暗的悲憤和恐懼瞬間侵襲了身體的每一寸皮膚。小鎮的廣場上，慶祝反法西斯勝利的號角正在吹響，而眼下卻依舊在上演法西斯式的悲劇，真是戲劇化的諷刺！人們痛恨法西斯的殘暴，卻不知此刻他們的暴行和慘無人道的法西斯主義無甚區別。在這個鎮上，到底誰才是卑劣無恥，下流作賤的人？不是瑪蓮娜，而是鎮上睡過瑪蓮娜的男人們，是對瑪蓮娜百般刁難把她逼上絕路的女人們！是他們集體的慾望和自私導致了瑪蓮娜命運的悲劇，是他們一步步將她推向生命的谷底，不給她任何救贖的機會！

然而，最後受到懲罰，遭受羞辱和毒打的不是鎮上的人們，反而是這個不幸的女人。多數人的暴政在這樣一個美麗祥和的小島上演，這讓我不禁慨嘆：焉知這不是上帝對人類的懲罰——他要集體將人性的陰暗醜陋暴露無遺，以銘記這個悲哀的時代！

心如死灰的瑪蓮娜最終離開了小鎮。她的腳步依舊緩慢，眼神依舊平靜，只是布滿了滄桑的痕迹。她的離去被雷納多看在眼裡。

故事在這裡出現了第二次轉折。瑪蓮娜的丈夫尼諾回到了西西里島！原來，他在二戰中並沒有死去，只是失去了一條手臂，被俘虜到印度。當他落魄地回到小鎮時，沒有人為他吹響凱旋的號角，沒有人為他的戰功奏樂鳴炮，沒有人記得他曾經為自己的祖國浴血奮戰，差點戰死沙場。在他背井離鄉的日子裡，他的妻子沒有得到應有的照顧，反而備受全鎮人的凌辱。

小鎮的人們都不告訴尼諾關於瑪蓮娜的情況，他們甚至當著她的面侮辱瑪蓮娜。雷納多在鼓足勇氣之後，給尼諾寫了一封信，他告訴他瑪蓮娜離開了小鎮，儘管世事多厄，但瑪蓮娜對他的愛矢志不渝（影片有很多細節透露出她對丈夫的忠心），並指引尼諾去找瑪蓮娜。尼諾隨即踏上了尋找妻子的火車。

這一天，小鎮又沸騰了——人們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瑪蓮娜和她的丈夫尼諾手挽著手出現在西西里島。他們昂首挺胸，目光平視，絲毫不去理會人們驚愕的表情和眼神。

——他們要拾起曾經在這個小鎮上丟失的尊嚴。

影片的最後更是耐人尋味。這天，當瑪蓮娜在街上採購的時候，女人們紛紛議論她沒有以前年輕了，臉上似乎出現了一道魚尾紋。有個女人和她打招呼：「早安，瑪蓮娜太太。」口氣就像她們是相處多年的女鄰居一樣。瑪蓮娜一臉茫然，抬起頭來定定望了對方几秒鐘，然後笑了笑，說：「早啊。」早市的氣氛便在一瞬間活躍了起來，女人們都熱情地和瑪蓮娜打招呼，似乎她是她們多年不見的一位老朋友。西西里島上的女人們又恢復了往日的友好善良，她們心滿意足地看著眼前的瑪蓮娜太太——只因為瑪蓮娜的眼角多了一道魚尾紋。

在瑪蓮娜回家的路上，男孩雷納多幫助她撿起散落在地上的水果，她輕輕道了一句謝謝，自始至終都沒有問及男孩的名字——這個從情竇初開就一直默默喜歡著她的男孩。雷納多注視著瑪蓮娜的背影在陽光中漸行漸遠，他依舊祝她幸福。

影片在雷納多的獨白中緩緩落幕：「我拚命向前騎，好像要逃避似的，逃離渴望，逃離純真，逃離她，匆匆歲月，我愛上過許多女人，當她們緊緊擁抱我時，問我會不會記住她們，我會說『是的，我會記著你』，但唯一我從來沒忘記的，是一個從來沒問過我的人……瑪蓮娜。」

影片結束了，我的心卻久久不能平復。對於瑪蓮娜來說，美麗是她的一筆財富，也是她的一大罪過。「自古紅顏多薄命」，歷史上因為容顏姣好被男子寵幸最後招致殺身之禍的美女比比皆是，如戚夫人，楊貴妃，西施等等。然而美麗真的是一種罪過嗎？恐怕未必，誰也不能決定自己的長相，罪過的是那個動亂的特殊年代，沒有法律的約束，人們喪失了道德的底線，人性的陰暗和醜陋在這個時代集體爆發。小鎮的人們歡呼著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他們亟需要一個理由，來宣洩壓抑多年的憤懣和恐懼。於是，他們將情緒的炮火對準了小鎮的弱者瑪蓮娜，對她肆意辱罵，拳腳相向——瑪蓮娜成了特殊時代的犧牲品。

希望在現代民主法治的社會中，美麗不再是一種悲劇。最後，我想引用一段對該影片的評論作結，這段影評很好地詮釋了我想要告訴大家的：

瑪蓮娜是美的代表，完美高貴，追求美好的感情。她高於世俗，這就難免被俗世上人性的醜陋面垂涎妒恨。美麗被放大，醜陋被放大，美麗被醜陋扭曲，醜陋被美麗淡化，瑪蓮娜還是瑪蓮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