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之戀

我在飛機上問她:「說說你曾祖父的故事?」

她:「曾祖父(下文有時稱柳先生)本來是銀行家,在上海的滙豐供職,後來中日開打,就參了軍…」

我:「曾祖父是上海人?」

她:「嗯,不過他在北大讀的大學。」

我:「他倆是北大同學?」

她:「不,曾祖母(下文有時稱Nico)是香港人,在曾祖父的一次生日Party上認識,吃完飯他們去百樂門,曾祖父請曾祖母跳了支舞...」

我:「那時就有生日Party?」

她:「老上海人活得可有腔調了。」

我:「他後來加入了共軍還是國軍?」

她:「當然是國軍,他倆剛認識一年日本人就打進來了,柳先生和他弟弟都參了軍,Nico的舅舅和舅媽回巴黎了,本來定要拉她一起,她決意留在了上海。緊接著淞滬會戰就開打了…」

我聽到淞滬會戰不禁打了個冷顫。

她:「Nico當時住在法租界,日本炮彈不敢落進來,她每天去公共租界一座高樓上觀戰。

淞滬前線就像一口燒紅的平底鍋,國軍戰士如一滴滴水珠滾進去,蹦幾下就沒了,有時一個大師團像一桶水般傾瀉而入,也不過多蹦幾下而已…

日本人在海邊停了軍艦,有時一隻隊伍跋山涉水趕到前線,高樓上的群眾剛山呼一聲「萬歲」,軍艦一枚炮彈打過去就全埋了…

Nico當時看著日本軍艦這般開炮,每開一炮耳朵和心靈都被狂震一下,心想這一炮會不會就把柳先生轟沒了…

最後上海淪陷了,那時日本人還不敢進租界,她繼續住在舅舅家,照常去滙豐上班,如行屍走肉般活著,柳先生卻是不知死活了。

她每天以淚洗面,最後終於等來了曾祖父的信。

當時軍人的普通來信與陣亡通知都用同種信封,落款也一樣,所以收到信的Nico很興奮,隨後又開始恐懼,怕到不敢拆信。

她取了信件上樓,花了足足半天時間把整套房子轉了個底朝天,拿了件最愛的衣服撕成繩子在房樑上結好,心想拆開來若是陣亡通知,就直接了斷。

然後她終於動手去拆封,拆開後又不敢看,把信紙背了過去。

躊躇了許久她才把信紙翻過來用手掌遮住,一點點的露出每個字,一點點...

我聽的畫面感很強:「所以他死了嗎?」

她笑了:」當然沒有,不然後來怎會有我?」

我暗笑自己太入戲:「可惜了那件衣服。」

她:「不過她看著信紙反而放聲痛哭,幾個月的情緒都發泄了出來。

之後他們一直書信往來,有時能寄到,有時寄不到。直到珍珠港事件爆發。」

我:「怎麼了?」

她:「珍珠港後租界也不能呆了,她萬幸搭上了去重慶的末班機。

落地後她四處打聽柳先生的消息,終於得知他和弟弟一齊加入了飛虎隊。」

我:「飛虎隊不是全美國人嗎?」

她:「第一批全是美國佬,後來英語說得好的中國人也可以加入了。

曾祖父很厲害,但他弟弟更厲害,打落了99架日本機,是飛虎隊的王牌飛行員。」

我:「這麼多?」

她點點頭:「一般盟軍的王牌飛行員擊落30架敵機就會被召回後方當教官,只有飛虎隊例外。

弟弟被很多將軍賞識,並結識了其中一位將軍的女兒Trudy。

Trudy 長得很美,Nico已經是大美女了,同Trudy一起合照就失去了光彩。

她還是上海第一個有駕照的女性,不過自己開車的第一天就撞了。」

我:「有照片嗎?」

她:「本來很多照片,他們和宋美齡,蔣緯國,陳納德…後來都被曾祖父扔掉了。」

我很疑惑:「為什麼?」

她沒有回答:「珍珠港之後日本人就不行了,尤其空軍,碰上飛虎隊就像羊入虎口。

再後來鬼子投降,他們都搬回上海,弟弟和Trudy在上海舉辦了盛大婚禮,留下的老照片都是婚禮上拍的,其餘都扔了。」

我:「八年抗戰兄弟倆還能活著回來,真是萬幸。」

她:「曾祖父老了以後最常說三句話,第一句就是「真正的敵人原來不是鬼子」」

我:「還有兩句呢?」

她依然沒回答:「他們在上海團聚了一陣子,內戰就開打了,後來有次宴會上Trudy被蔣經國看見了。」

我隱約覺得不妙:「當時蔣方良在中國嗎?」

她:「在南京,不過Trudy也成了蔣經國的女朋友,然後不久她老公的飛機就失事了。」

我:「因為空戰嗎?」

她:「不,一次例行巡飛返航的時候。」

我好像明白了點什麼。

她:「曾祖父很聰明,不動聲色調查了此事,發現是軍統搞的鬼。」

我:「是小蔣授意嗎?」

她嘆了口氣:「唔知,曾祖父只是個上尉,再往上就查不到了。

他在弟弟的葬禮上痛哭一場,接著就如常談笑,吃飯,開飛機,沒人看出異樣,直到某天凌晨有個黑衣人敲開了Nico的門

「柳太太,柳先生在機場等你,請收拾一下,我送你去機場」

曾祖母將信將疑,這時黑衣人遞給她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老半齋」三個字。

她立刻收好了行李到機場,路上黑衣人遞給她一套飛行服,交代了一些飛行事項,最後直接把車停在了一架飛機旁,那是部兩人座轟炸機。」

我:「什麼型號?」

她:「好像叫BF什麼…」

我:「BF110?德國人造的。」

她:「Nico看見柳先生在飛機旁站著等她,懸著的心終於放下,她跳下車,撲到他懷裡,然後兩人一言不發,柳先生扶著Nico進了駕駛艙,直到啟動飛機,兩人只對過一次話。」

我:「說什麼。」

她:

「Nico問

「咱們去哪?」

柳先生看著她眼睛說

「延安」

兩人大笑了起來,緊張都消散了。」

我:「曾祖父是地下黨?」

她:「No,之前確實有地下黨試圖策反他,但他依然效忠國軍,直到弟弟被軍統謀殺…

沒有地下黨的協助這次轉移也不可能成行。

起飛時天邊已微亮,曾祖父開著轟炸機直衝雲霄,在雲端上翱翔。

那是曾祖母這輩子頭回坐戰鬥機,卻一點不怯場,她說當時只覺得若能這麼一直飛下去該多好。」

我聽得伸了個懶腰,抬頭才發現已是夜裡,機艙里的燈都熄滅了,鼾聲此起彼伏,我問空姐要了兩杯水,壓低聲音問她:

「然後呢?」

她湊過來,很輕的說:「飛了沒多久他們就遇到雷電,顛得厲害,Nico看著雲層詭秘的閃爍,有種攝人心魄的美。

恍惚間,她遠遠看見前方來了架飛機,柳先生認得那是軍統的飛機…」

我摩拳擦掌:「打下來吧。」

她笑了笑:「柳先生確實動了這念頭,但他有任務在身,而且軍統的人成千上萬,未必每個都是仇人。

但他還是要戲弄下軍統,就和副駕駛上的Nico說「坐穩了」,然後加速朝那飛機沖了過去。眼看要撞機的剎那他一個拉升朝天衝去。

軍統飛機卻好像受驚了,被這麼一嚇立刻失了主心骨,加上雷電天氣,竟開始飛的扭扭捏捏,最後沖著一座大山徑直撞去…

接著一聲巨響,與雷聲交響,火光隔著雲層燒的通天,與電閃輝映。

Nico被嚇哭了,柳先生只是不停搖頭,無奈的說出了他晚年最愛重複的三句話之二:

「軍統的人真不經逗」」

我笑了。

她:「就這麼有驚無險到了延安,他做起了飛行員教官,當時延安有不少繳獲的飛機,但還沒空軍。在他和其他教官的幫助下, 空軍在解放後成立,曾祖母說那是他倆認識後難得的幾年好日子。」

我依然關心大美女下落:「蔣經國和Trudy後來怎麼樣了?」

她:「解放前Trudy搬到美國,改嫁了,依然耐不住寂寞,後來民國的駐美大使葉公超回台遭到軟禁就是因為她。」

我:「為什麼?」

她:「因為發現了葉和Trudy的書信往來。」

我:「滾床單了嗎?」

她:「那就不知道了,這些都是曾祖母告訴我的,曾祖父在時家裡都不準提這個人。

Trudy的晚景很凄涼,大兒子吃喝嫖賭把家敗光,她還剩下一副文徵明的真跡,幾個兒子為這畫也頭破血流了。

那些在華盛頓的貴族老太太們後來還會偶爾一聚,一群七老八十的老太婆穿著花花綠綠的裙子喝茶八卦時都愛圍著Trudy,正如當年她們在上海圍著宋美齡那樣。」

我笑了。

她:「不提她了,解放後曾祖父母搬到北京,57年底,中方派一些空軍教官去蘇聯學習一年,臨別時Nico倒很淡定,畢竟不是頭一回分離,大風大浪都過來了。

可她不會想到,這一別就是14年。」

我:「為什麼?」

她:「柳先生是閑不住的人,有次在蘇聯基地閑逛,無意進了個房間,裡面有許多飛機圖紙,他很有興趣,就翻看起來,看了一會兒就來人了…

那是蘇聯新式戰機的研發圖紙,最核心機密之一。他立刻被軟禁,也怪運氣不好,沒多久就趕上了中蘇交惡,軟禁變成監禁,其餘學員都被提前遣返回國。

我:「這下怎麼辦?」

她:「曾祖父年輕時是銀行家,有商人的精明,他知道硬來沒用,就在獄中反覆做檢討,還宣誓加入了蘇共,即便如此他依然被關了三年。

當年學習時他和一位名叫契爾科夫的教官關係很好,出來後教官安排他當自己助理,當然是在嚴密監視下。

後來蘇方為了穩住他,給他介紹了一位俄國姑娘,曾祖父就這樣在蘇聯娶妻生子,莫斯科終於對他逐漸放鬆了警惕,與此同時契爾科夫受到赫魯曉夫賞識,升入空軍高層,曾祖父一直在他左右,從助理變成副官。

他在蘇聯的生活日漸安穩下來,但心中一直沒有忘記祖國。」

我:「為何拖了這麼久才回來?」

她:「他在等待機會,這在戒備森嚴的蘇聯很難等到。」

她嘆了口氣:「另一個原因他從來沒說,但我猜想他也捨不得莫斯科的老婆孩子。」

她:「轉眼到了64年,赫魯曉夫被政變趕下台,勃列日涅夫上來後契爾科夫將軍坐了冷板凳,被調到外蒙古做空軍總指揮,曾祖父和他一起遷到了寒冷的烏蘭巴托,家人則滯留在莫斯科當人質。

曾祖父在蒙古草原一呆就是七年,他離祖國更近,卻離莫斯科的家人更遠了。

蒙古基地的副總指揮是勃列日涅夫指派的,用來牽制契爾科夫,他仗著後台十分蠻橫,他不敢直接頂撞契爾科夫,就處處給曾祖父穿小鞋。

終於有一天,契爾科夫神情沮喪的告訴曾祖父他要去莫斯科一周,曾祖父問及原因,將軍說赫魯曉夫去世了,他要去莫斯科參加葬禮,當時蘇共很忌諱提赫魯曉夫,去世的消息都沒登報,他向中央申請回莫斯科的理由也是彙報蒙古的防務。

將軍讓曾祖父協助副總指揮管理好基地,然後憂傷的登上了飛機。

曾祖父知道機會來了,但他不能一走了之,那樣會牽連到莫斯科的家人。

將軍走後他帶了瓶伏特加敲開副總指揮的門,向他透露了很多契爾科夫將軍的把柄,並表示願意幫他當上外蒙空軍的頭,前提是他向莫斯科打報告推薦自己做副總指揮。」

我很吃驚:「柳先生是要賣主求榮啊!」

她沒回答:「副總指揮很高興,拿出酒杯和曾祖父把酒言歡,喝得醉倒,柳先生趁他不省人事用皮帶把他勒死了。

然後曾祖父先用副總指揮的電話做好人員安排,接著和屍體互換了衣服,掏出軍刀朝自己手臂上划了個大口子。

他拖著屍體走入林中,走一路血流一路,到一棵樹旁他止住了血,包紮好自己的傷口,用汽油把屍體燒成了灰燼。

隨後他穿著副總指揮的靴子走出泥濘的樹林,朝停機坪走去…」

我一拍大腿:「明白了,他要造成副總指揮殺了他之後叛逃的假象。」

她:「機場停了很多米格21,他上飛機前朝莫斯科方向深鞠了一躬。

今天是赫魯曉夫出殯的日子,將軍一定準備了花朵,家人則過著尋常的一天。

他緊張地上了飛機,再次直上雲霄。」

我:「他要去哪。」

她:「北京。」

我點點頭。

她:「柳先生已好久沒開飛機了,他飛在雲端之上,心緒複雜的看著萬里草原…

不久他瞥見遠處來了架飛機,他第一反應是蘇方派人攔截,但轉念一想,攔截不可能單刀赴會。

他飛近了幾步,認出那竟是中國飛機,他欣喜若狂,在機艙裏手舞足蹈,他按下無線電通信鈕,卻不知說什麼好,他已太久不說漢語了,激動半天只說出句

「你好!」。

沒想到那飛機聽見後竟然急不可耐的調轉機頭,轉了180度朝側後方飛去,越飛越低,最後墜毀在一條小山坡上。

柳先生是空中老油條,這種無厘頭場景倒頭一回見,他說出了晚年最愛重複的三句話之三:

「八路軍怎麼也不經逗了?」

他在空中看著那燃燒的飛機,哭了出來。

他想到莫斯科的家人,還有他的將軍,明天事發後中央就會派專員來調查飛機失竊,他不知道自己編的那套故事能不能蒙過特派員,那是勃列日涅夫時代,若蒙不過去,叛國罪犯的家屬會被送進勞改營,將軍也會遭到停職調查…

他邊飛邊哭,哭一陣,歇一陣,歇好了再哭…

臨近黃昏,他總算止住了眼淚,看著夕陽照在此起彼伏的山脈上,他想起那句詞: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他迎著夕陽暖暖的飛翔在雲端之上,心情終於逐漸舒緩下來。

可突然間他又哭了,眼淚如決堤般不可抑制的傾瀉下來,比之前都厲害得多。

我好奇的問:「為什麼?」

Nico緩緩的說:

「他看見了長城。」

前傳:

一頁外灘

一頁陸家嘴

一頁雲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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