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那些遙遠的書信

01-25

經典的源頭

我們知道，《詩經》是中國古代詩歌開端，是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其中較早的一些距今已有三千年之久。

我們也知道，《詩經》的三百餘首詩歌中，作者已不可考，它散落於民間，在春秋時期由孔子編訂，又稱《詩三百》。

我們還知道它在內容上被分為《風》、《雅》、《頌》三個部分。這也是風雅這個詞的來源。

在我們還不曾讀詩經的時候，以上這些被灌輸的常識已經在我們的頭腦中，自此，詩經形成了正統而艱深的印象。

但這與詩經中的大多數篇章在誕生時的樣貌背道而馳，

其實它們中的大部分都是短小的，用很精練的文字敘述著一種很私人的情感感受，

它才不是課本中帶有背誦要求的討厭題目——它是鮮活的，天然的，確有其事的語言表達。

它是一岸一岸的柳樹，一樹一樹的桃花，是鼓瑟吹笙的賓客，是清揚婉兮的美人。

從西周到春秋，它是縱橫五百年漫長日月中，智慧、心靈閃耀著光芒的時刻。

它們來自於不同的作者，不同的階層，不同的感悟，因而這三百篇有著各自獨立的意志，不需要加蓋任何定論去「一言以蔽之」。

《詩經》，卸下一本正經的皮殼，它是三百封來自上古的書信。

來自某人，去往某人。

一、情書

字真情切，值得一聽。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縞衣綦qi巾，聊樂我員。

他說漫步城東門，美女多如天上之雲。雖然多若雲彩，卻都不是我思戀的人。唯有記憶里那身白衣綠巾，令我常念在心。

這是《國風·鄭風·出其東門》，是一首情詩，用情到了不講道理的地步，它從誕生之日起，只為了那件白衣綠巾的主人——他想告訴她：出其東門，美女如雲，紛紛云云，置若罔聞。

同是情詩，《蒹葭》的作者就沒有《出起東門》的幸運，他的情書寄給一段消逝的過往：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他說水岸蘆葦蒼芒,露水凝結成霜.我心中那個人,她曾佇立在那河水旁.我想逆流而上,道路險阻又漫長.我想順流而下,遍尋不得，她又像是就在水中央.

不知為何，《詩經》中的水岸似乎是情詩的聖地，正如詩經中最為傳唱的這一首：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這是《詩經》的開篇，是一位君子對一位淑女發乎情又止乎禮的嚮往，

他說你看那河中的小沙洲上，一對鳥兒相互啼鳴唱和。他說那個美麗嫻靜的人，是男子渴望的伴侶。

他說在想起那天採摘野菜的少女中的你。一定有人如我一樣，日夜都想追求你。

追求不到，這思念綿綿不盡，求之不得，在每個無眠時刻翻來覆去。

這是《關雎》，不管後人如何牽強附會，說它是后妃寫給君王，我們只需一讀，就能在其中找到初戀時期自己的影子，回想到一定曾有人讓你寤寐思服，讓你輾轉反側，而那位在參差荇菜之中的優雅身影，在你心中悠哉悠哉，像是夢裡光芒的來源。

二、宴樂喜樂

詩經的三百封信中，不只有情詩。

《小雅鹿鳴》篇就記錄了和賓客聚會的歡樂：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他說鹿群呦呦鳴叫，在那原野吃艾草。我有一群賓客，彈琴吹奏著曲調。賓客捧筐獻禮，待人友善，展現出世間大道的樣貌。

這一首後來被曹操改為著名的短歌行：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行文間有山河吞吐。

三、亂離之書

西周到春秋，戰爭中有諸多亂離之人，離別促成了另一種詩歌，收錄至《詩經》之中，它們是不知能否到達的書信，例如《小雅採薇》

採薇採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他說豆苗采了又采，薇菜剛剛冒出地面。說回家了回家了，但已到了年末仍不能實現。

採薇六段六十四句，寫盡征戰的艱辛之後，他在結尾寫：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yù雪霏霏

這是他終於回家，快行至家鄉時的場景，作者用這個作為結尾，他說回想當初出征時，楊柳依依隨風拂動。如今回來路途中，大雪紛紛滿天飛，這是近鄉情更怯，也是物非人也非，四句十六字，來自一位欲言又止的亂離之人。

四、妙契與贈

《詩經》中還有很多美妙的句子值得一讀，例如恭賀新婚的《桃夭》篇：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你看那樹桃花，盛開的如此絢爛，這位新娘如同桃花一樣，會為你的家庭帶來祥和與繁盛。

還有我們一定都聽到過的「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也是出於詩經之中。

《詩經》從來不是高閣之物，

它源自最廣闊的階層，也描述著最能被感同身受的情感，

當你讀到它們，四句與四句之間的回溯，

也許能順著這些文字的淵源逆流而上，

穿過說畫本小說傳播的明清，

穿過手托清華聽取雜劇的大元，

穿過紅牙小板或是大江東去的南北宋，

穿過詩鬼飄零的晚唐，詩酒成仙的盛唐，

穿越春江潮水湧起的初唐，

穿過魏晉的衣袖穿過秦漢的迴廊，

穿過三千年的星移斗轉、日月風塵，

去想像一個和你一般身量樣貌的人，腳踏在這片土地之上，他的所觀所感，

他想要描述也渴望人傾聽的念白。

它們曾經確切的生活著，以我們的生命去觀照，三千年已然太久，而用詩經中的描述來比對，三千年又恍惚與我們比鄰。

在這一期的末尾，我想分享一首詩經中篇幅較長的一篇，我們可以把它看作一封來自於遙遠時光書信，也許信的內容，現在也不陌生：

衛風·氓
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
那個人看起來很誠實的樣子，抱著布匹來換我的絲。也不真是來換我的絲，原來是來找我談婚事。
送子涉淇，至於頓丘。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為期。

我送你渡淇水，你總要找一個媒人來與我聯繫。請你不要生我氣，我們訂秋天作婚期。
乘彼垝垣，以望復關。不見復關，泣涕漣漣。既見復關，載笑載言。
我登在矮牆之上，遙望復關盼望看到赴約的你。不見你時泣涕漣漣，見到你了，載笑載言。
爾卜爾筮，體無咎言。以爾車來，以我賄遷。
你占卜算卦，掛相沒有說我們不合，你拉著你的車子來，我放上我的嫁妝。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於嗟鳩兮，無食桑葚；於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在桑樹繁茂的階段，班鳩不要貪食我的桑堪，而年青姑娘們，不要耽溺於情感之中，男人墜入情網還可以擺脫，女子墜入則不能自拔。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自我徂爾，三歲食貧。
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桑樹落葉，黃葉飄落，我與你度過三年的貧寒生活，我並沒有什麼過錯，而你卻改變了心意。

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
言既遂矣，至於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靜言思之，躬自悼矣。
三年來作為妻子，全心的投入於家庭中，而事如你願之後，你就變得乖戾殘暴，別人不知道我的處境，只有獨自一人時暗自傷悼。
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
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與你偕老的諾言，如今只有怨恨，兩小無猜的快樂，一去不能復返，回想舊日的誓言，早已隨風飄散，這些被你背棄的故事，就到這裡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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