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再扯夏夢和金庸了好嗎!
授權轉載自公眾號 山河小歲月(shxsy2015)
昨天凌晨,夏夢逝世的消息刷遍了我的朋友圈。其實夏夢這麼一個事業有成,品德美好的女子,她的成就本就足以讓我們仰慕和學習。
然而現在提起她,總是要扯上金庸,而且涉及的都是些當事人並未承認過的情愛方面的事,我覺得太過可惜。所以今天請來了作家李舒,來講一講夏夢真正的故事。
這篇文章,源於我和岑范先生生前的一個約定。我答應他寫一篇他和夏夢的故事,我寫得不好,和他敘述的相比,簡直叫糟糕。今天夏夢去世,我想,這個故事,是時候說了。
我認識岑范導演的時候,離他去世還有三年。那時候我在復旦念書,有一日京劇社請了岑導來講拍《群英會》的故事,因此認識了。我們都喜歡言(菊朋)派,他還悄悄看過我一次胡鬧演的《游龍戲鳳》,我央他給我講過去的老故事,他居然答應了。
他家住在斜土路,是租的房子,不大。他愛吃巧克力,我便帶了盒費列羅去看他,他高興又有點窘地請我吃德芙。這個溫柔的老人,是中國首部入圍戛納的《阿Q正傳》的導演,也一手導演了越劇《紅樓夢》和京劇《群英會》,但他時常很謙虛地稱呼自己是「小導演」。
提起夏夢這個名字,是在傍晚。
太陽快要落山了,留了些餘暉,灑落在沙發上,窗戶影子投射在岑范的臉上,抹平了他的皺紋。他低下頭,讓自己沉浸在陰影里,有那麼一瞬間,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半響無言,他終究嘆了一口氣:
你知道,如果你遇到過夏夢這樣的女子,你還能愛上別的什麼人嗎?
夏夢是個怎樣的女子?
我專門去看了她主演的《絕代佳人》——編劇是化名「林歡」的金庸。她飾演的如姬,自有一種艷麗,但並不是林黛那種寒光四射的美,連發嗲都是貞靜的,
我只有一次笑了場,在如姬向信陵君自我介紹:「我是個庄稼人」的時候。她實在是個閨秀,哪裡有農家女的身影。
她的骨相,是舊式女子的典範,嫻靜大方,但絕對內心堅毅,自有主張。
夏夢去世,其實是在上個月30日。今天新聞傳出,朋友圈刷屏的標題都是「金庸的夢中情人去世了」,彷彿有了金庸,才能看出夏夢的分量。大家津津樂道於金庸把小龍女的原型附著在夏夢身上,甚至說,為什麼會寫林平之這樣噁心的角色,是因為夏夢的丈夫林葆誠……不提金庸,夏夢的故事便沒辦法講嗎?當然不是的。
△金庸和夏夢
實際上,夏夢的故事雖然長,金庸能夠參與的可能性實在很小,他進入長城公司的時候,夏夢已經和林葆誠訂婚了。
關於夏夢的所有故事,我都是聽岑范先生講的。他和夏夢的故事,遠遠早於金庸,甚至也早於林葆誠。
岑范自幼是清朝名將岑毓英的曾侄孫,清末兩廣總督岑春煊的侄孫。儘管祖輩顯赫,但岑范說,「我從來不靠這些,也沒從他們身上得到任何好處。」
1926年,岑范在上海出生時,岑家已經家道中落,父親只是一名俸金微薄的小公務員。16歲那年,他寫了生平第一個電影劇本《手足情深》,並斗膽寄給自己的偶像、著名導演朱石麟。百忙之中的朱石麟竟然給這個異想天開的小毛孩回了信,說:「你誠摯的態度和頑皮的筆調使我對你發生了興趣。」
1946年,朱石麟要去香港拍《同病不相憐》,岑范就作為他的助手同往。那年,岑范20歲。
認識夏夢的時候,岑范26歲,夏夢17歲。
△《禁婚記》海報
夏夢原名楊濛,上海人,當時是新人。他們合作的第一部戲是《禁婚記》,這也是夏夢的第一部電影。長城公司當時的頭牌有兩個,王丹鳳和李麗華。王丹鳳在1950年回到內地,而李麗華當時成名已久,不肯和長城簽訂獨家合約。《禁婚記》本來是為李麗華量身定製的,但李麗華拒演,於是有了新人夏夢。《禁婚記》上映之後,反響甚是熱烈,成為當年票房最高的國語片(岑范老師說影片收入為十三萬三千元,有待核查)。
這部電影對於岑范來說有另外的意義。
在拍攝中,兩個年輕人一起拍戲,一起讀書,一起外出散心,一起打羽毛球,彼此漸漸有了好感。
很多人說,這是岑范的一廂情願,是單相思。2012年的一次公開採訪中,有人問起岑范和夏夢的感情,夏夢沒有回答,她的妹妹楊潔說:「岑范對夏夢是單相思,她從沒表示要和他回內地工作。」
可我聽他講他們的故事,實在不止單相思那麼簡單:「有一回,我們幾個人在海里游泳,我的腳被礁石上的寄生物割了一道大口,鮮血直流。有人打來一盆淡水,夏夢當即蹲下來要給我洗傷口,被我制止了。」
打動我的是另一個故事。他們在片場分別拍戲,夏夢的戲結束了,岑范還在拍。岑范說,你回去吧。夏夢不作聲,在片場旁邊的麵店里買兩碗排骨麵,等著他:
「我拍完戲,面都涼了。夏夢胃口小,一碗面,她總是吃不完,於是挑了許多在我碗里。我們就那樣,在角落裡吃面。」
他說著說著,又把自己沉到陰影里,誰也看不見。
他說話的聲音是緩慢的,很好聽的那種,我猜想,他年輕的時候一定很帥——他13歲的時候,反串扮演《男歸》里的一個小女孩角色,因為扮相很好看,他去上男廁所的時候,許多家長都急得叫他,以為他走錯了廁所。
他們並沒有說破,那時候男女之間的感情,也許就是這樣雋永含蓄。只有一次,還是在拍《禁婚記》的時候:「我、韓非、夏夢拍完了一塊走,韓非就把我手拉過去擱在夏夢手上,說,『你們倆很好啊,你們結婚吧。』那時候經常有人說,『你們倆結婚吧』『你帶著她走吧』『你們倆私奔吧』……但是我們倆在一起沒有說過這個問題。」
拍完《禁婚記》,岑范想回國,他覺得自己回去會有更好的發展。他把這個決定告訴夏夢,夏夢斬釘截鐵地說:「你回我也回!」在當時,回內地需要辦通行證,岑范很快從在廣州市軍管會工作的哥哥處拿到了通行證,夏夢請所在的長城電影公司幫辦證,卻沒能辦好。
他們約定在北京相見。
這個約定沒有能夠實現。
△夏夢接受了毛澤東的接見,看後面萌萌的小平岑范的說法是,一直到1952年,他和夏夢還互相通信,但後來他才得知,他寫給夏夢的信,都被長城公司扣下了。這個說法有一點存疑,因為如果夏夢沒有收到他的信,一定會在信中有所表示,岑范應該當時就能夠知道。但說實話,在當時的情況下,如果兩人分居兩地,那分手就是註定的結果,畢竟,生活還要繼續。
夏夢寫給岑范的那些信,在文革時被燒掉了。但他顯然還記得信里的話,只是說:「我不想告訴你,那信里寫了什麼,這是為我好,也是為她好。」
1952年,在香港的夏夢忽然被人告知,岑范在內地已經結婚了。1953年,夏夢接受了來劇組客串當群眾演員——畢業於聖約翰大學的畢業生並且是一位富有商人林葆誠的追求,他們很快訂婚。
林葆誠的形象始終語焉不詳,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位儒雅商人用寬容和愛護照顧了夏夢,支持夏夢的事業。他們結婚之後,夏夢並沒有像其他女演員一樣息影,甚至還做了製片人。夏夢和林在一起共同生活了53年,林葆誠於2007年去世。
1955年,夏夢和岑范再次見面了,在西直門岑范母親的家中,岑范說,那一天的情景,他什麼都忘了。只記得,吃完飯,兩個人在北海公園說了一會兒話,他得知了夏夢結婚,也知道了夏夢對自己的誤解,「她說,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哥哥了。」
岑范反覆說這句話,這個細節,這個橋段,我和他見面的日子裡,隔一段時間,他就講,彷彿忘了不久前已經講過。
△1957年,夏夢在北京參加了國產優秀電影表彰大會
他們真的成了兄妹,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岑范收到過夏夢寄來的包裹,「是幾罐罐頭花生油,她還記得我媽吃素。」
文革中,拍攝了《紅樓夢》《群英會》等戲曲片的岑范罪名不小,他被貼過大字報,也挨過打,他最心痛的時刻,是在批鬥會上,要求他把《紅樓夢》里的道具——林黛玉的牌位自己踩碎。「比別人打我都要疼,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特別沒用,死了算了。」
這時候,他又特別慶幸和夏夢的有緣無分:
「幸虧沒有拿到通行證,如果那時回到內地,以她的背景,肯定熬不過去。上吊吃安眠藥,我又不能保護她,要是那樣,我會更加痛苦。」
他們再次重逢,是1983年。
岑范帶著《阿Q正傳》到香港參加電影節,「在酒會上碰見她了,她『啪』地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我們後來還一塊拍了照片。挺好。」他給我看他們一起拍的照片,那應該是他們最後的合影。
後來,他們不再來往。岑范說,「在香港的時候,就有人對我說,你不要和她來往,人家是有家庭的人。我覺得很對,愛一個人,是要對方好。她現在家庭好,子女好,事業好,我就開心,開心得不得了。」
我最後一次去見他,是即將去香港實習工作。我在學校里演了一次《賀後罵殿》,拍了點照片,帶給他看。那一天,我給他買了好多盒巧克力,他默默收下,沒有說更多的話。
他說:「你去聽聽夏夢的《鎖麟囊》,唱得沒毛病,挺有趣的。」
他又講了一點從前拍《群英會》的事情,原來曹操的扮演者是郝壽臣先生,可是郝先生脾氣大,合作了兩日和他吵架,於是罷演了。這才換了袁世海先生。「這是我的終生遺憾,我年輕時候脾氣太不好,如果《群英會》的曹操是郝先生,那就更加完美了。」
「那夏夢呢?」
他笑了:「做兄妹很好,這樣的情義最美,可以維持一輩子,不是很好嗎?」
我問他,如果將來寫夏夢的故事,應該如何稱呼他,是「初戀男友」還是「兄長」?他低下了頭,用手使勁扯著袖口裡面的毛衣,他始終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
2008年1月23日晚9點,岑范在上海徐匯區中心醫院逝世,享年82歲。
他一輩子沒有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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