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頁外灘

「《申報》!《申報》!魯迅昨天去世!」

我在睡夢中被叫賣聲驚醒,打開窗戶探出頭去,報童也停下腳步,仰望二樓的我。

我用麻繩穿了銅板遞下去,他收好錢,把《申報》綁好,讓我提線拉上來。

我坐著有軌電車來到公司,一路看見不少青年舉著魯迅肖像。

我在公司樓下買了包馬占山牌香煙,進辦公室聽見同事們都在討論魯迅,但沒人談到點子上,我選擇不加入,低頭默默做自己的事。

「柳兄,中午去福州路吃茶吧?」歐陽毅從背後拍了我一下。

福州路俗稱四馬路,歐陽毅是我的同事。

中午我倆選了「四海昇平樓」,落座後歐陽就說:「今天大家在國際飯店給你準備了生日party。」

我這才想起今天過生日。

1910年,我生於上海,今天我剛好26歲。

我假裝興奮地說:「真的嗎?太謝謝大家了!」

其實我心裡在說:「這幫人好久不跳舞腳癢了,找個借口辦舞會罷了。」

「柳兄,今天派對完了以後來四馬路風流一番如何?」歐陽斜著眼對我講。

四馬路不僅有吃喝,更有嫖賭。

我:「買來的風流,算什麼風流。」

歐陽:「切,如你那般交往女孩,不也費銀錢?」

我:「不一樣。」

歐陽:「怎麼不一樣?」

我:「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正說著,門口突然進來兩個衣衫襤褸的藝人,一個拉起二胡,另一個竟咿咿呀呀唱了起來:

「四海昇平引鳳來,三元同慶百花開,滬江第一青蓮閣,風月長春得意回。金鳳閣,玉龍台,五層樓峙白雲隈,玉壺春向洞天買,碧露龍泉樂也該。」

我看著好笑,問歐陽毅他們唱什麼呢。

歐陽:「沒聽出來嗎,這是把福州路上所有茶館酒樓的名字串成歌詞唱出來。」

我恍然大悟。

福州路主道長一千米,各色茶館酒樓如「四海昇平樓」「引鳳樓」星羅密布在馬路兩側,茶館裡喝茶聽戲吃飯一應具全,唯獨沒有娼妓。

若酒足飯飽後另有雅趣,青樓和妓院就在主幹道兩旁的小巷裡。

那兩個藝人還在忘我的唱,吸引眾人目光,掌柜早已氣急敗壞的過去要趕他們走,藝人卻也不理,開始歌頌起四海昇平樓來。

掌柜沒法,只好掏幾個銅板打發他們走,這邊且按下不表。

卻說晚上下班後,同事們叫了幾輛黃包車一齊去了國際飯店,我在外灘的滙豐大樓上班,坐黃包車過去不過20分鐘光景。

「好香!」

到國際飯店門口時我和歐陽毅不約而同的感嘆。

因為我們聞到了蝴蝶酥的味道。

歐陽毅想排隊去買幾片,被我攔住:

「馬上吃飯了,算了。」

我們坐上電梯到了14層,餐廳裝修的金碧輝煌,著實嚇了我一跳。

我們沒有包場,定了個包間而已,能坐十五六人。

落座後還空出四個座位,歐陽毅對我說:

「還有四個香港的女同事。」

我很不耐煩:「香港人來上海做甚?」

歐陽:「咱們公司的全名是什麼?」

我:「香港上海滙豐銀行。」

歐陽:「那就好了,香港人不來上海倒是去哪?」

我苦笑一下,不作聲,歐陽又接著道:

「柳兄你耐心點吧,四個都是美人。」

我低頭翻看菜單,發現都是京幫菜:

「怎麼這裡全是京菜?」

對面的劉小姐告訴我:「你不曉得嗎?國際飯店是上海最好吃的京幫菜所在。」

歐陽:「也是最難吃的,因為只此一家。」

張先生接著道:「大家知道你在北平上的大學,特地訂了這裡。」

我忽然心頭一熱,覺得午飯時揣測同事們是為了跳舞才給我過生日實屬萬萬不該。

我心裡熱乎乎的點了烤鴨,京醬肉絲,糟熘魚片…,然後和同事們愉快的聊起天來。

這時門推開了,進來四個女孩,其中一個吸引了我。

她的眉毛很特別。

歐陽毅認得她們,起身介紹,我聽到她叫Nico,假裝平淡的朝她點了點頭,隨即意識到自己裝的太僵,心撲撲亂跳。

吃飯時另一個香港女孩提到了魯迅,我說我在北大時聽過他的課。

大家興奮的看著我,希望我能講點奇聞逸事。

我:「周先生人很和氣,與他文章完全兩個路子。」

我思索片刻:「我有個同學叫夏泉儀,一次忘寫作業,就和周先生謊稱自己病了,一周後才補交,周先生給她打完分數後批了四個字「泉儀之計」」

大家都笑了,我發現Nico笑完後一雙大眼睛好奇的看著我,我們對視了一眼。

我趕緊把視線挪開。

吃完飯大家去了百樂門。

我問同在舞池邊上的歐陽毅:「你和Nico熟嗎?」

「挺熟的,我在香港總部呆了半年。怎麼柳兄,開始泛春潮了?」他看著我壞笑。

我:「我想認識她,有法子嗎?」

歐陽:「直接邀她跳舞就是了。」

我:「太刻意。」

歐陽:「不如這樣,我先邀她跳一曲,你和她朋友在旁邊聊上幾句,到時我尋個借口來找你,你就能接手了。」

我一拍他的肩膀:「妙計!」

我倆朝Nico四人走過去,歐陽介紹了我,隨後便依計行事,我和Nico的朋友馬小姐聊了起來,倒是談的很開心。

男人若對一個女人沒意思,談起天來真是自然的不像話。

這時歐陽兄帶著Nico回來了:「柳兄,煙癮犯了,借一支抽。」

我掏出那包馬占山牌香煙,遞給他一根。

他笑嘻嘻的接過煙:「Nico就先交給你了。」隨後朝門外走去。

我接過Nico,帶她進了舞池。

我倆伴著音樂機械起舞,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幾次話到嘴邊又相視一笑,氣氛尷尬到讓人窒息。

就這麼干跳了五分鐘,我終於說:「現在上海好流行跳舞。」

她噗嗤一笑,彷彿在講:「半天就憋出這句?」

看到她的笑容我反而放鬆了:「你知道嗎?論跳舞上海只能排第二。」

她好奇地問:「香港第一?」

我:「不,延安。」

她又笑了。

我:「告訴你個秘密,不準和他人講。」

她點了點頭:「好!」

我:「我在北大不僅見過魯迅,還見過…」

我看了四周,把嘴湊到她耳邊說出了名字。

她驚愕的看著我:「真的嗎?」

我:「真的,小時候爸爸帶我逛北大圖書館碰見好幾回。」

Nico:「他怎麼樣?」

我:「不了解,每次找他借書頭都不抬,繼續看他手裡的書。」

Nico笑了:「看來你倆都愛看書。」

我笑著說:「千萬不要和別人講哦,說不定你哪個朋友就是軍統,被知道了我可…」

我用食指划過了自己的脖子。

Nico微笑著說:「你怎麼知道我不是?」

我倆大笑起來。

笑完後她講:「我跳舞是在巴黎學的。」

我:「你去過法國?」

她:「嗯,在那裡讀的書。」

我:「巴黎比上海好玩吧?上海再繁華也不過「小巴黎」而已。」

她:朋友都愛巴黎,但我真的不適合那,我不鐘意喝酒跳舞。」

我:「你在巴黎都愛做什麼?」

她:「看書打牌。」

我:「倒不如就在香港看書打牌。」

她苦笑了下:「後來牌都不怎麼打了,就剩看書。」

我:「為什麼?」

她:「有個四川來的牌打得太好,每次都贏,後來有他的牌局我都不去了,反正也是輸。」

我:「打牌又不在輸贏。」

她:「老輸也不行。」

我倆又笑了。

我:「你國語說的真好,半點聽不出是香港人。」

她:「都是在巴黎學的,那裡華人說粵語的不多。」

這時馬小姐在邊上喚Nico過去,我立刻說:

「對了,留個電話吧?」

她含笑說:「怎麼?」

我:「萬一工作上有緊急事務處理。」

她:「我住在上海親戚家,電話是6743。」

我:「嗯。」

她:「沒有紙筆,你記得住嗎?」

我:「記不住就說明咱倆沒緣咯。」

嘴上雖說得瀟洒,心裡卻一遍遍默念:

「6743,6743,6743…」

三天後,我撥通了6743,和她約好周六吃飯。

我特意從祥生叫了輛計程車去徐匯接她,她穿了條紅色旗袍,配上紅色手提包。Nico的舅舅和舅媽和她一起在門口等著。

我接她上了車,她舅媽叮囑我要照看好,亂的地方別去。

上車後我從後視鏡看到夫婦倆一直目送車子遠去,直到我們拐彎。

我:「他們對你可真好。」

Nico:「我去法國讀書就住他們家,已經把我當自己孩子了。」

我:「你知道上海叫出租的電話嗎?」

Nico:「40000?」

我:「知道為什麼是40000嗎?」

Nico搖搖頭。

我:「就是取「4萬萬同胞」的意思。」

正說著,車已到了福州路。

我們下車,進了「老半齋酒樓」。

我點了清蒸刀魚,蝴蝶海參和蟹粉獅子頭,另加一份小籠。

我:「這家是歐陽毅帶我來的,一開始叫「半齋酒樓」。」

Nico:「後來為什麼改成「老半齋」了?」

我:「說來就話長了,一開始這裡是幾個揚州籍銀行家籌錢辦的「半齋總辦」,不對外,只為了滬上揚州人吃飯有去處。沒想到後來越辦越火,就乾脆改成「半齋酒樓」,向社會開放。」

Nico:「那為什麼改名?」

我:「「半齋酒樓」的帳房先生看到揚州菜這麼火,就暗中拉了幾個廚師夥計出走,在飯店正對面開了家「新半齋酒樓」,「半齋」的老闆氣得跳腳,立刻改飯店名為「老半齋」,花重金從揚州挖來好幾個師傅,開發出我剛才點的幾個名菜,才把「新半齋」打下去。」

正說著,上菜了。

Nico嘗了幾口刀魚和獅子頭:「比起國際飯店的烤鴨,我更喜歡這裡。」

吃完飯出來,門口已排起了長隊。

Nico:「還好我們來得早。」

我看見隊伍中間有一對父子,小孩十歲上下光景,穿著襯衫和西服小馬甲,很有腔調。

正看著,突然有人從背後衝撞了我倆,隨後Nico一聲驚叫,等我反應過來,才發現一個小赤佬抓著Nico 的紅色手提包朝遠處竄去,我趕忙去追,眼看他就要消失在前面一條雲深不知處的小巷裡…

當小偷跑過那對父子時,穿襯衫的小孩不動聲色伸腿拌了他一跤,同時敏捷的伸手抄走被偷走的手袋。

小偷爬起來正要發作,卻發現那孩子的父親瞪著自己,只好作罷,跑了。

穿襯衫的小孩頭也不回,朝我走過來,把手袋遞給我:

「還給你,大哥哥。」

我聽出了揚州腔。

沒等我說出謝謝,他就轉身繼續排隊去了…

我撣了撣手袋,還給Nico,拍了下她的肩膀。

她還有點驚魂未定,我買了兩個冰淇淋,和她邊走邊吃。

我:「舅媽叮囑的是,亂的地方確實要少來。」

Nico:「沒事啦,又不是第一次碰到,巴黎的小偷比上海上海多多了。」

我:「你遇到過?」

Nico:「沒被偷過就不能自詡去過巴黎。」

她頓了頓:「有次我在盧浮宮旁的咖啡館看書,門口進來三個吉普賽小孩,嘴裡嘰里哇啦說著聽不懂的話,拿著一張紙就叫我簽字,我當時剛到巴黎,什麼也不懂,拿著筆不知所措…」

我:「然後呢?」

Nico:「這時鄰桌男人一把按住那張紙,我才發現原來小孩用紙蓋住了我錢包,若沒人幫忙他們下一步就要扒走了。」

我:「上海這種好心人倒是不多。」

Nico搖搖頭:「那男人是中國人。」

我笑了笑:「倒是段好姻緣。」

Nico:「他按住我的錢包後吉普賽小孩就跑了,說來也怪,那男人幫了我之後也匆匆離開,只留下句「當心小偷」。

他戴著帽子,我連他模樣也沒看清,但現在還記得他聲音很溫暖。」

正聊著,Nico看到一家掛著「龍頭水」招牌的鋪子,便問我:

「龍頭水是什麼?古龍水嗎?」

我被她逗樂了:「不是。」

Nico:「那是?」

我:「福州路上最多的就是鴉片館,每天產出無數鴉片渣,一到清晨就有人叫著「收龍頭渣!」來回收。」

Nico:「為什麼不叫鴉片渣?」

我:「鴉片再司空見慣,終究不合法,你看四馬路玲琅滿目這麼多招牌,何時見過「鴉片」兩字?」

Nico:「就是暗號咯,回收了做什麼用?」

我指了指那家店鋪:「就做龍頭水唄,鴉片渣有點余勁,泡成水還能賣。」

Nico:「這麼噁心,誰會去買。」

我嘆了口氣:「碼頭工人,黃包車夫,下等妓女,還有剛才那位小偷,多得很吶。」

Nico回頭看了眼龍頭水店,露出嫌惡表情。

我們走到了外灘,Nico看著荒蕪的浦東說:

「巴黎也有條河,比浦江還長,但河的兩岸一樣繁華,這點上海確實不比巴黎。」

我:「你好像更愛巴黎,都不怎麼提香港。」

Nico:「我14歲就去巴黎了,回香港不過兩三年,不過一回來才感覺香港更貼合我。」

我:「貼合?」

Nico:「我們坐輪渡回的香港,用了足足兩個月之久,船將靠岸時我一眼就望見那些花花綠綠的廣告牌,媚俗極了,完全比不上巴黎的優雅。

但我一看見那些中文牌子就流淚了,甚至在甲板上跪了下來…」

她又說了很多香港的好去處:跑馬地,青鳥咖啡館,印度綢緞莊,九龍的川菜…我一直靜靜的聽。

說了許久她才有點不好意思,臉紅道:

「講的太忘我了,其實香港和上海比起來不過是個漁村而已。」

我嘆了口氣:「上海再好,也不是我的。」

Nico疑惑的看著我:「怎麼講?」

我:「這些年外灘跑的汽車,數量比我18歲離開時又不知翻了幾翻,但仔細瞧車裡的人,十之七八卻都是洋人。」

我們背靠浦江,低頭不語,靜靜看著外灘燈火輝煌的高樓群。

我轉過身,看著光禿禿的黃浦江對岸:

「也不知等到剛才那個熱心腸小孩長大之後,中國會不會好。」

Nico也轉過身:「一定會的。」

我掏出香煙,問Nico抽不抽,她笑著搖搖頭。

我點了煙,看著包裝上的馬占山將軍,問Nico:

「如果中國和日本真的開打了,你會去哪?」

Nico:「應該回巴黎,因為香港也不安全。」

我倆都沉默不語。

片刻後她問:「你呢?若開打了去哪?」

我深吸一口煙,對著浦江緩緩吐出煙圈:

「前線。」

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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