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曉芒:中西生死觀比較(一)演講部分
對死的方面,中國人將死亡看作是向群體生命的過渡的一個環節。我死了以後,我有我的兒子,子子孫孫是一個家族式的鏈條,我則處於其中的一環。個人死了,他這一環就結束了,向下一環過渡。而西方人通常將死了以後看作是個體生命以另外一種方式延續,比如說靈魂不滅,死了以後還以另外一種方式繼續活著,或者到上帝里,或者到地獄裡。「中國人要用自己的一生為這個世界留下一點什麼,西方人則將死亡看作是對個人生命的一個凝聚點」,就是因為有死亡,所以我要把我的一生當作獨立的,好像原子一樣,跟其他人、群體、後代、前輩都沒有什麼粘連。中國人要追求死後的一種不朽,這種不朽是歷史的不朽。「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汗青」就是歷史。人死了以後若能流芳百世,這是中國人夢寐以求的。而西方人對這個東西不太感興趣,或者說無所謂。在不在歷史上留下名字這個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靈魂不朽。這些是一個大體上的差異。
下面我們將這些差異展開來講。首先,我們來談在生命觀上中國人和古希臘人的對照。古希臘人也連帶上羅馬人。我們在古希臘神話中,曾聽說過這麼個故事,即一位國王在森林中打獵時抓獲一頭怪物,據說這怪物最有智慧,能預見未來,知生死。於是國王問他:什麼是最好的事?那怪物回答說:最好的事情就是不要生下來。國王又問:那次好是什麼呢?回答:次好就是生下來以後儘早地死掉。(笑聲)這是一個很極端的例子。為什麼不要生下來,或生下來就儘早死?前提就是人生不幸,而人生應該是幸福的。如果人生沒有幸福就不要生下來,不要在世界上活:後面隱藏著一個價值觀,就是說只有幸福的生活才值得過。這是一個反面的例子。正面的例子,比如說《荷馬史詩》里講的阿喀琉斯。阿喀琉斯是《荷馬史詩》中最有名的希臘英雄,他在參加特洛伊戰爭前,有神諭說他如果參加的話,那他必死無疑,但是特洛伊戰爭只有他去了才會贏。於是阿喀琉斯在短命的輝煌生活跟長命的無聊生活之間選擇了前者。他加入了特洛伊戰爭,去建立功勛。後來果然如此:戰爭打贏了,但阿喀琉斯因其腳後跟有一致命弱點,被特洛伊的王子帕里斯的毒箭射中身亡。死了以後,希臘另一位英雄奧德修斯到陰間去看他,發現他在陰間當冥王,羨慕地說:「你很划算啊,你在人間獲得輝煌,你在陰間還是冥王啊!」(笑聲)阿喀琉斯卻說:「我寧可在人世間當一個幫工,也不願在陰間當冥王!」人世間多幸福啊,有戰爭,有榮譽,有美色,什麼樣的慾望我都可以去追求。在陰間,陰風慘慘的,連光明都沒有,所以他寧可在人世間當一個幫工。這是另外一個例子,就是說他認為人世間是有幸福的,他的一生是轟轟烈烈的,在人世間,哪怕他要戰鬥,有各種各樣的擔憂,有各種困惑,他都覺得這是很有意思的,人生是值得過的。這跟剛才講的怪物所說的話好像截然相反。但是有一個相同的地方:他們都把人生當作一個追求幸福的場所。如果你認為在人間追求不到幸福,那麼你就不要生下來;如果你認為在人間能追求到幸福,那麼再好的死亡也比不上在人間的生活。由此可以看出,「古希臘人把人生看作追求幸福,不幸福毋寧死」。所以希臘人對待人生的態度是樂觀開朗的。人們說希臘人是快樂主義者,他們成天都是不想未來,也不擔心死亡,只追求現世的幸福,自由自在地尋歡作樂,以發展他們的個性作為生存目的。他們對祖先不太尊重,對歷史毫不關心,他們把全部的價值都放在了此生。再比如著名的蘇格拉底,蘇格拉底之死是一個直到今天還在討論的哲學話題。蘇格拉底經常找人辯論,特別是年輕人。他提高希臘人的思維能力,提高希臘人的理性,引起了一些人的嫉恨,就說他敗壞青年人,不敬神明,於是就把他告上法庭。法庭判決他死刑。當時他的學生求他逃走,說已經買通了監獄裡面的看管人,外邊有人接應,也很容易。但是他不逃跑。不逃跑的理由是什麼呢?很怪。他說我現在巳經七十歲了,正好是死的時候了。如果再過幾年,隨著年紀的增大,舌頭也笨了,思維也不靈活了,跟人家辯論也辯輸了,那時候再死,有損於我的名譽!(笑聲)而且像他這樣一個講究理性的人,有義務以身作則服從法律的判決,以這樣的方式從容就死,可以樹立一個完美的人的形象。雖然法律對他的判決不公,他仍然要服從法律,不要因為自己覺得這個法律判決不公,就以非法的途徑逃避法律的懲罰。所以他說,在我今天這樣的成就下,正是結束生命的最好時候。對於個人來說就好像一場人生的戲劇,最後要落幕,要划上一個輝煌的句號。所以他最後對他的弟子們說:「你們到全雅典去問一問,有誰比我蘇格拉底生活得更幸福!」可見他是把他的死以及他一生當作一個藝術品在那裡打造,在那裡雕琢。應該怎麼死?應該獲得最高的榮譽而死。所以他的死有人說是以身殉道,有人說是大義凜然,但其實他跟我們中國人講的那種仁人志士還有所不同。他是立足於個人幸福,只有這樣的死法,才最符合自己的幸福觀。所以,他是個人主義的,雖然他對於國家法律抱著一種神聖的觀念。到羅馬時代,情況有所變化。就是說人間的幸福,已經被壓低到最起碼的水平,人們對此已經不再抱很大的奢望了。雖然羅馬時代是一個奢侈享樂的時代。但是也是一個充滿著危機的時代。那些帝王、貴族、大臣們,享盡了人世間的歡樂,但是說不定哪一天就成為階下囚,甚至是掉腦袋。人人都覺得自己命運難保,生死未卜。所以在羅馬,誕生了三個不同的哲學流派,他們認為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精神上沒有痛苦。這是當時對幸福的理解,就是「不動心」。「飛矢不動」中的「矢」指的是弓箭中的箭。正常的射箭,只要箭離了弦,就能飛出去。但是,芝諾說,射出去的箭是不動的,因此是不能夠到達另一個位置的。截取「飛矢」的每一個瞬間,它在空中都是「靜止」的。既然每一個瞬間都是靜止的,所有的瞬間加起來也應該是靜止的,所以,「飛矢」是「不動」的。黑格爾在他的《哲學史講演錄》中指出:「芝諾主要是客觀地辯證地考察了運動」,並稱芝諾是「辯證法的創始人」。這三派,一個是斯多葛派,這一派的哲學家們主張一個哲人要做到「不動心」,怎麼做到?就是要用一種堅強的意志克制住自己的情慾,對於情感的生活表示蔑視,用理性、用邏輯來規範自己的生活。這種理性和邏輯他們認為是世界的命運,所以一個理智的人要按照宇宙的邏輯、宇宙的理性來生活。「願意的人命運領著走,不願意的人命運拖著走」,總而言之你得走。所以不如愉快地走,按照必然性,按照命運的規律,去做我應當做的事,剋制自己的感性的衝動,這樣才能達到「不動心」。他們認為德行本身就是幸福。至於感官的幸福,他們認為那是微不足道的。所以這一派人被後人稱之為禁欲主義,有點像中國人講的「存天理,滅人慾」。但是這種禁欲主義還是另外一種形式的幸福主義。他們認為道德本身就是幸福,這種對幸福的理解跟古希臘人不一樣。和它相對立的一派就是伊壁鳩魯派。伊壁鳩魯是一個感覺論者,他認為人生就是要追求感官的幸福。所以後來人把這派稱為幸福主義或者享樂主義。他要追求感官的享樂,但是他的幸福仍然主要是精神上的,肉體上當然也要沒有痛苦,但是更重要的是精神上沒有紛擾,不動心。伊壁鳩魯本人是享樂主義者,但不是縱慾主義者。他認為縱慾並不是享樂,縱慾會帶來痛苦。「所以真正的享樂主義就是適當地享樂」,要適中,要有一點節制。當然不像斯多葛派所講的那種節制,節制到沒有任何感性的享樂。他主張適度地節制,以便更多地享樂。那麼這兩派在人生觀方面,用同一個「不動心」升華出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觀。在對待死亡的問題上,他們也表現出完全不同的風格。斯多葛派的創始人芝諾,據說他活了七十二歲,最後是上弔死的。他有個弟子,比他活得還久,活了九十八歲,最後是絕食而亡。(笑聲)也是自殺。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呢?因為按照他們的理論,整個世界是由邏輯、由「邏各斯」控制的,這被稱之為命運。整個世界是邏輯構成的,那就很簡單了!我們所看到的大千世界,五彩繽紛的現象,在斯多葛派看來都是微不足道的,唯有現象後面的那些邏輯才是真理。而邏輯翻來覆去變不出什麼花樣來,不過就那幾套規律,所以他們有一句名言叫做「太陽底下沒有新東西」。後來基督教也吸收了這樣的說法。為什麼沒有新東西呢?看起來好像是新的,外表很時髦,衝擊著人的感覺,但實際上背後是千篇一律。所以他們認為人活在世界上,其實活到七八十歲啊,就夠了,你已經把邏輯理解透了,那你活了一輩子就相當於活了好幾輩子,就相當於永恆了。這個世界沒有新東西嘛,永遠都是這樣周而復始,按照邏輯的程序,不斷地重複,所以你活到了七八十歲,也應該活膩了,沒有什麼新東西,那還不如死掉。(笑聲)所以他們的自殺,是有他們的道理的,也不能說完全是失常。與此相反,伊壁鳩魯就是另外一套風格,伊壁鳩魯雖然主張享樂主義,但是由於他一生貧窮,所以他也享受不到什麼東西。據說他死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差不多要死了,叫他的僕人來,放了一浴缸溫水,坐在澡盆裡面,要他的僕人給他斟了一杯葡萄酒(疑問:這麼一窮二白的人還有僕人?)。把那杯葡萄酒喝了以後就非常平靜地死掉了。這是另外一種風格,他認為他這一輩子很划得來,該享受到的,都享受到了。這是他們這兩派完全不一樣的風格。
第三派就是所謂的懷疑派。懷疑派既不贊成斯多葛派的理性,也不贊成伊壁鳩魯的感覺,他們認為理性和感覺都不足以把握真理。那麼有沒有真理呢?他們認為真正的真理就是不要對任何東西發表任何意見。(笑聲)你如果想保持你的真理的話,不要做任何判斷,你就能保持你的「不動心」的狀態。感覺的東西動搖不了你,理性的邏各斯也嚇唬不了你,你就可以永遠立於不敗之地。他們的代表人物是皮浪。這個人是一個很怪的人,用中國人的話來說,就是「不信邪」,什麼都不信。你講的道理他一概不信。他活到九十歲了,人家認為他應該休息了,但是他還去參軍!(笑聲)跟隨亞歷山大去遠征波斯。遠征波斯的途中又不安分,他還去刺殺一個州長。(笑聲)結果被逮住,就是這樣被處死了。這個人確實是不信邪。有很多關於他的傳說,比如說他跟弟子們在一起聊天的時候,突然就用自己的頭照著牆壁撞上去,被他弟子拉住了。他就不相信這個牆能撞死人,(笑聲)他就要試試看!(笑聲)還有一次,他站在車道上,馬車賓士而來,他就站在那裡不動,看這個馬車能不能把他壓死。(笑聲)但也是被他的同伴拉開了。有一次在海上航行的時候遇到風浪,很多人都很驚慌,「這個船要沉啦!怎麼辦?」皮浪若無其事地看著船上一頭豬在那裡安靜地吃食。他說,哲人就應該像這頭豬一樣,(笑聲!)不為所動,這才是哲人的境界。所以這是一個不信邪的人。但他這個不信邪好像看起來非常冒失,好像很慘烈,要以性命相拼。拼什麼呢?要證明他的懷疑,要證實他的「不動心」。「所以他的「不動心」實際上還是這個心在動,他總是在求知」。他這種懷疑實際上是一種求知的態度,要證實自己的懷疑,你們如果不信我就去試一下。所以儘管不動心,但他內心有一種想要超越現實世界,到另外一個世界去尋找真理的衝動。所以在懷疑派這裡開始有一種西方精神的分裂,就是彼岸世界和此岸世界開始拉開距離。黑格爾把它稱之為「苦惱意識」,就是開始有了靈肉相分。「現實世界是一個世俗世界,而彼岸世界是一個信仰的世界」,是不可以用任何現實的東西來加以理解的。與此相比,我們可以看看中國人。前面講希臘人是一個「快樂的民族」,中國人呢?總的來說是一個「責任的民族」。中國人是講責任的,講義務,講報恩的。中國人把自己的一生看作是一場責任。你生下來就已經有責任了。因為你生下來,父母就對你有恩哪!你就得報答,報答父母的生養之恩和養育之恩。你生下來,是父母的功勞;養大你,也是父母的功勞。所以你這一輩子就在這裡頭,你要報答父母的恩情。人長大了,到了父母雙亡,守孝,這些都過去了,那麼人的一生就在報恩中過了一大半。自己有什麼想法呢?其實沒什麼想法。接下來的想法就是養育後代。(笑聲)所以現代社會強調個體,強調個人的價值,這可以說是現代中國人的一種新的追求。但是中國人發現當我父母的恩報完以後,我自己已經沒有什麼餘地留下來,給自己去創造自己的成就。我唯一的事業就是養大我的孩子。所以現代中國人有一個很奇特的現象,就是自己這一輩子沒什麼希望了,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下一代,把兒女培養成超人。(笑聲!)這就是光宗耀祖了,這才覺得自己的義務已經盡到了。「中國人一輩子就是責任。首先是報答父母的恩情,報答完了以後呢,就是要撫養子女,也是責任。這兩方都是家族的責任,個人只是在這個責任鏈條中的一個環節而已」。談到自殺問題。中國人也有很多自殺的,好像有個統計說現在中國人的自殺率在世界各國來說,比例還不低。那麼中國人自殺又有什麼理由呢?主要有三個理由。第一個理由,當然是表明自己的清白了。(笑聲)這是中國人自殺很重要一個理由。我們經常說「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洗不清,那怎麼辦呢?去死啊!當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就意味著他已經想到死了,要以死來表明自己的清白。我用放棄生命,來說明我沒有干那件事情。而且大部分人也相信——他既然連命都不要了,那確實不是他乾的吧。(笑聲)第二個理由,是羞於見人。因為責任沒有完成,或者是有傷面子。所謂面子也就是責任,對別人的義務啊!沒有盡到,羞於見人,趕緊死了算了。第三個理由,就是懲罰別人。用一死來懲罰別人,這在過去非常多,在現在也還有。一個人自殺了,按照現代的法律很難追究,只要你是自願死的。以前古羅馬有一條法律:如果有充分的理由自殺,官方可以免費提供毒藥。(笑聲)西方人對這個東西看得非常的個人化。而中國人不一樣。過去中國人有一個自殺的,那是要驚動官府的,要追究他為什麼自殺。如果真的找得到線索,那麼某個人就有責任,這叫「逼死人命」,是要判罪的。當然這個理由在現代刑法這個角度看起來是不充分的。你的死和生都是由你自己掌握的,人家能夠逼你去自殺啊?人家如果不動手的話,你自殺那肯定是你自己的責任,這個你怪不了別人。但是中國人就有這一說,所以很多自殺的人往往想通過這種方式來驚動官府,討個說法。有時候官府也沒有說法,那怎麼辦呢?中國人還有一說,就是死後變成厲鬼!(笑聲)可以在另外一個世界來報復,可以製造一些靈異現象來嚇唬你,讓你不得安生,最後積鬱成疾,暴斃。這是一種報復的手段。這三條理由,我想是中國人自殺最重要的理由。很少是由於像斯多葛派那樣,對幸福絕望,「太陽底下沒有新東西」,再沒有幸福了,活著不耐煩了。活著不耐煩的時候就死,中國人覺得那很可笑。我們經常罵人的一句話就是:「你活得不耐煩了吧!」(笑聲)實際上中國人沒有一個是活得不耐煩的。中國人是世界上最有耐心的,最有耐力活著的。「好死不如賴活」。這是中國人一個很重要的特點。余華有一部小說叫《活著》,寫得很好。我曾經寫過一個短評,主要討論《活著》的作者前言。「余華的前言說他要寫《活著》的意圖就是為了表明活著沒有任何別的意義,它唯一的意義就是活著本身」。這樣一種觀點當然很令人沮喪了。活著的意義就在活著本身,那跟動物有什麼區別?動物也活著,它不追求別的意義,它就是活著。我原來看余華的《活著》一個很強烈的感受就是很悲慘,中國人幾千年來,僅僅這樣活著而已,沒有任何幸福。人那樣活著,仍然沒有去自殺,很了不起!但是,也很無奈!因為我們人生跟動物總要有些不同吧?人總有一些精神上的追求啊!總有些更高的追求吧!僅僅是追求著「我還沒有死」,這個未免太低了。所以我認為余華這部小說的這個主題是啟蒙的主題,或者是批判的主題,批判中國人這種悲慘的活法。沒想到余華自己認為,「人就是應該這樣活著,要把所有意義都取消」。我說作家有時候往往並不知道自己作品的意義所在,其實《活著》真正的影響還是批判性的。就是說人不應該這樣活著!這樣活著當然有值得欽佩的地方,就是說忍耐力之強,中國人世界第一!(笑聲)在西方人看來也許是不堪忍受的,中國人都能忍受。中國人心理最容易平衡,不管有多麼悲慘的經歷也能夠忘掉,能夠向前看,繼續過正常的生活。這是中華民族的一大長處,不能不承認。但是這個長處也是我們的短處。就是說,你那麼能忍耐,這肯定就要扼殺你的創造力、創造一種新的活法的能力。「我們世世代代都是在這樣一種動物式的狀態中活著,太悲慘了」!我們中國人的忍耐力特強。你活的內容怎樣、質量怎樣都不管,如果你能享盡天年,這就讓人羨慕了。所以中國人特別重視長壽。福、祿、壽,其中長壽是最平民化的,老百姓就是希望可以活得久,哪怕身邊一個親人沒有了,我還活著,還可以值得高興!像《活著》裡面的福貴就是這樣子,所有的親人都死光了,他居然還活著,沒事唱小曲兒,過得挺滋潤的。(笑聲)「對於人生,西方人比較關注的是:人的靈魂最終要有歸宿。中國人關注的是死後家庭要能延續,家族能夠光耀門第」。中國人罵人最厲害的一句話就是「斷子絕孫」。(笑聲)《阿Q正傳》裡面那個小尼姑罵阿Q就是「你斷子絕孫」!阿Q—聽就覺得很不好受了。這是最厲害的一句話,斷了香火。個人死了不要緊,你死了有你兒子給你燒香,(笑聲)這還是值得安慰的。(笑聲)為什麼要生兒子呢?兒子可以保持你的香火,我們這一姓能夠傳宗接代,能夠有人繼承香火,這是最重要的。儒家也講:「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中國人關心的不是死,而是死後有沒有後來人給他繼承香火。孔子有一句名言叫:「未知生,焉知死?」生的問題還沒搞清楚,人際關係的問題還沒搞清楚,去探討死的問題幹啥?那是沒用的。不要去想那些事了。這恰好印證了,中國人對死亡問題的忽視,就是中國人對個人忽視的表現。中國人對個人,特別是儒家,是非常忽視的。個人不要緊,死,是不成問題的,只有生才成問題。怎樣「生」?怎樣完成人生的義務?「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怎樣「事人」?至於人死了以後有陰間,靈魂不朽,中國人這個觀念主要是從印度傳來的。像馬王堆的帛畫裡面也有地上和天上之分,但是好像沒有陰間。我們關於陰間的觀念,完全是佛教裡面來的。那麼對這樣一些觀念,中國人通常是半信半疑的,而在知識界流行的是無神論。王充就講:「人死如燈滅。」人生就像蠟燭點燃了一樣,蠟燭滅了人就死了,沒有什麼死後的靈魂。從孔子開始,儒家就比較反對談鬼神的東西,「子不語怪力亂神」。也講「祭神如神在」。祭鬼神,你要好像有鬼神在那裡一樣。但是事實上有沒有鬼神呢?這個東西他不講,存疑。其實這是一種政治謀略,就是叫做「神道設教」啊!讓老百姓相信有鬼神有好處,他們就會知道恐懼,有些事情他就會不敢去做。所以他主張統治者應該讓老百姓祭鬼神,祭天地,這些都可以。要敬神如神在,其實是做樣子給老百姓看的。這是中國人對待人生的看法,最看重的是「留得青山在」:我家裡有後人,我家裡有幾個兒子,那將來的香火要比別人都旺盛。當然,更高的考慮就是剛才講的不朽。什麼叫不朽?歷史不朽。怎麼樣做到歷史的不朽?《左傳》裡面有所謂「三不朽」的說法。哪三個不朽?「立德」、「立功」、「立言」。這三不朽,最高的不朽當然是立德。你作出道德的楷模,這就是最大的不朽。世世代代的人都會向你學習,你做出了榜樣,該怎麼做人,這是儒家最強調的。其次呢,就是「立功」。就是你這一輩子要做一些事情,留給後人,讓後人得到你的實惠。你人雖死了,但是你留下的政績,能夠澤惠後世,世代人都能享受到。一享受到這個恩惠就想起這個人,那你豈不是不朽了嗎?最後呢,當然是「立言」。那就是知識分子了:著書立說,宣揚天命天理,半部《論語》可以治天下嘛。而所有這些影響都著眼於歷史。歷史上的人都能讀你的書,都能享受你的恩惠,能推崇你的道德,就是不朽了。所以中國人對不朽這個觀念,是局限在歷史中,而這個歷史在中國人心目中就是家族史。為什麼是家族史?我們都是炎黃子孫,都是一個血緣貫下來的,都是從炎黃延續下來的,有共同的祖先。所以我們大體上可以把中國人看作是家族中人,不是獨立的個體,每一個中國人都可以用這個家族史上的環節來給他定位,他就在這個位子上。「而個人呢,是暫時的,個人的死是不足惜的。主要的是要用自己的生或者死維繫家族的鏈條」。對死亡的看法我們剛才講了,中世紀西方特別關注這個問題。中世紀此岸和彼岸的兩分來自於古希臘羅馬時期。新柏拉圖主義一個很重要的創見,就是世界是兩重的,一是現實世界,那是感性的;一是理念世界,那是彼岸的,是真實的世界;現實世界是彼岸世界的一個摹本。這種思想在基督教那裡,就表現為重死亡,認為死亡才是真正的生命,我們此生的這樣一種生活實際是來世生活的準備,不是真正的生活。人的靈魂要去的彼岸世界是一個正義的世界,我們現實世界是沒有正義的,是一個不正義的世界。而死後,好人上天堂,惡人下地獄,在上帝的正義審判面前,一切都是公平的,所以彼岸世界的生活是比此岸世界更值得過的。這看起來跟古希臘完全是倒了個個兒,古希臘人重視此生,此岸,重視現實的幸福,而基督教徒重視彼岸的「永福」。但是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都是幸福,但是對幸福的理解已經不同了。對於中世紀基督教來講,死亡才是真正的幸福,我們經常看到一些小說裡面講:某人臨死之前臉上帶著幸福的微笑,因為他面對的是一個光明的世界。神甫在他臨終時要為他進行懺悔,要引導他上天堂之路,這個時候他臉上就有幸福的表情。死亡恰好是另外一種更好的生活,我們現實的生活反倒是不值得過的。你沒辦法,上帝安排你非得過完一生,那就忍著吧。在忍著的過程中為來生做準備,你要積德,要做好事,要信上帝,那麼上帝就許諾你:在死後上天堂。你將會獲得比地上的財富多得多的財富,而且天上的財富是小偷偷不走的,是蟲子也蛀不爛的,是永恆的。所以天上的幸福叫做永福。「死才是真正生命的開始」。
所以基督徒對於人生的忍耐力也是驚人的。但他這個忍耐力跟余華筆下的福貴的忍耐力是完全不同的。福貴的忍耐力就是著眼於現實生活本身,而基督徒的這種忍耐力是著眼於他們將要去到一個更加光明的世界。我們知道基督教在歷史上遭到過迫害。特別是古羅馬的尼祿皇帝,在迫害基督教的時候非常殘酷。但是那些人非常馴服地讓人趕到斗獸場裡面被猛獸吃掉。他們面對獅子的利爪也不反抗,因為他們認為自己將要到一個光明的世界去了,所以他們能夠忍受。基督教認為人生在世必須為死後的幸福或者拯救做準備,那麼生的痛苦就是你死後幸福的代價。他們在家族裡面並不能得到心靈的安慰,只有追隨上帝的靈,嚮往死後更高的生存,這才能夠得到拯救。在對待死亡問題上,中國人跟基督徒完全相反。中國人把死亡當作在人世間有所作為的一種代價。人當然有一死,但要在人世間有所作為,要「留取丹心照汗青」!即拼了一死也要給人間留下最大的效益,最大的影響。所以中國也有很多仁人志士從容面對死亡,走向刑場,因為他相信他的行為可以給後世留下紀念,可以推動歷史,做出貢獻。至少在道德上能夠彪炳千秋。「死」本身是個代價,要死,總要留點什麼給後人。這是中國人的一個根深蒂固的東西。比如說,古代的伯夷、叔齊,是被尊為聖人的。伯夷、叔齊就是武王伐紂的時候,他們作為商紂的臣民,堅持不食周粟。就是武王把紂王推翻了,他們卻還是忠於他們的先朝,周朝統治下的糧食都不吃,跑到山上去吃野菜。後來有個放牛娃在山上笑他們,說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山上的野菜不也是周武王的嗎?於是他們就連野菜也不吃了,便餓死在首陽山下。這是一個很著名的故事了。孔子非常讚賞,他說:「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民到如今稱之。」民到如今還稱道他們。為什麼?道德高尚啊!「立德、立功、立言」,第一就是立德。忠於君王,哪怕他被推翻,作臣子的到死都要堅守臣民的身份,所以在道德上讓後人仰望和稱讚。再就是立功,孔子講:「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齊國當時是一霸,有一段時間,齊國在管仲的輔佐下,「一匡天下」,天下都要聽他的。這就是「立功」,把齊國治理得非常的富庶、強盛,人民安居樂業,至今都感謝他。至於「匹夫匹婦"就是那些小人,孔子說他們「自經於溝壑,莫之知也」,為了一點小事,就投河、上弔死啦,這樣的人,後來沒有人知道他們,死了就死了,不如一個螞蟻,輕於鴻毛。這是一個很強烈的對比。所以孔子講:「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疾」,就是不願意、比較反對和反感的就是「沒世而名不稱」,即死了以後沒人提起。一個人死了以後,所有的人就不提起他了,就像沒有過這個人一樣,這個當然是君子所不為了。君子活在世上,要讓人們有所震撼,要對人世有所影響,這就是孔子的觀點。儒家要「恩澤於後世」,後世也是現實的歷史,沒有什麼彼岸的追求。中國人都知道,死了以後,哪有什麼來世啊?再看道家老莊一派的。老莊一派跟儒家有一點不同,就是他們乾脆否認真正的死亡,認為死其實只是一種幻覺,跟生前沒有什麼區別。莊子不是說「齊物論」嗎?「齊物論」的一個很重要的內容就是「齊生死」。「萬物齊一」,萬物都是一樣的,生和死也是一樣的。所以老子講:「死而不亡者壽。」「死而不亡」,他把「死」和「亡」區分開來,「不亡」,就是不消失。為什麼死了還可以「不亡」呢?因為回歸了大自然。用我們今天的話說就是死了之後,你這一堆原子並沒有消滅,而是回歸到大自然裡面去了。它跟大自然融為一體,就是永生的了,所以不必害怕死亡。莊子在這方面說了很多話,「齊生死」,「忘生死」,「自外於生死」。就好像生死跟我無關,不關我的事兒,進入一種無古無今、不生不死的狀態,這才是最高境界。據說莊子的妻子死了,莊子「鼓盆而歌」。人家說:「你妻子死了,應該悲傷啊!」他說:「有什麼好悲傷的?人生本來就是一股氣,聚集在一起,就像人的背上長了個膿包一樣。現在膿包潰爛了,平復了,『氣』散了,歸之於大自然,是好事嘛!值得歌唱啊!」氣散為死,氣聚為生,不必好生而惡死,不必要喜歡生,討厭死!這些都是想不開造成的。所以這個老莊道家跟儒家是有點不一樣。儒家還是執著於此生,重視人的生命,儒家主張「哀死而不必患死」,就是說死了固然可哀,但是「不必患」,就是不要怕。死是可哀可悲的,因為人有感情。儒家特別講感情。道家是蔑視感情。道家認為感情這些東西都太狹隘了,大自然是無情的,把自己融化在大自然中,有什麼生死之別呢?但儒家認為人還是要重感情。親人死了應該悲哀,但是不必怕死,悲哀是人之常情。所以儒家主張死了以後要厚葬,特別是父母死了要厚葬。一個人如果連給父母買棺材的錢都沒有,那就是人生的大不幸了。所以中國人對葬禮是比較隆重的,因為大部分受儒家思想影響。道家那樣不在乎生死的人有幾個呢?竹林七賢裡面有個劉伶,是個酒鬼。有一幅畫就是畫他在前面走,後面跟一個小童,背一把鏟子,鏟子上掛一個酒葫蘆。標題就叫做「死便埋我」。走到哪裡喝死了,就在哪裡把他埋掉。莊子也有這種說法,問:「人死了為什麼要埋掉呢?」人家就說:「為了怕被野狗吃掉啊!」他說:「你埋在地下還不是被螞蟻吃掉?被野狗吃跟被螞蟻吃有區別嗎?」沒有什麼區別,死了連埋都不用埋。這樣太無情了,太違背常情!所以有的人就想把這兩者綜合起來:儒家呢,太想不開了,何必厚葬呢?死了以後還要守孝,多麻煩;道家呢又太無情,於是有個人的父母死了,他就跑過去大哭三聲,然後沒事一樣地走了。(笑聲)這樣兩方面都照顧到了。佛家也是。佛家本來在印度,把死看作一種光明的追求,所謂釋迦牟尼「涅槃」,這本是一句好話。「上西天」這本也是好話,是很光明的一件事,但是傳到中國來以後,「上西天」變成了一個貶義詞。印度人是不怕死的。印度那些教徒,經常有人,當大象拉著聖車經過時,就投身於車輪之下,獻身於菩薩,獻身於神靈。據說釋迦牟尼講經的時候,有一次有五百多聽眾自殺,後來別人就說你這部經不能再講了,不然你的聽眾都死光了。於是釋迦牟尼換了一部經來講。印度人對死亡不恐懼,但並不是「齊生死」,恰好相反,他們嚮往死後的生活。但是在中國呢?已經把這個淡化了。死有什麼可嚮往的?你不必怕死,但是也不必喜歡死嘛!就是把生死看淡點。三派共同的特點就是取消死亡在個人方面的意義。儒、道、佛,都是忽視個人的。所以他們對待死亡的態度都採取一種無視個人的態度。要麼把個人看成家族式的;要麼就把死亡看成非個人的,大自然的;或者是虛無式的,「色即是空」,生老病死都屬於「空」,取消個人對生死問題的執著。這是中國的死亡觀。最後我們看看近現代西方對生死的看法。西方近代以來又有改變,就是說不再像基督教那樣,完全把希望寄托在死後,而是把生和死合併起來看:生就是死,死就在生中。生是什麼?生就是去死。生就是走在死亡的道路上,而且每時每刻死亡都可能來臨。西方通過宗教改革已經把上帝從彼岸歸於人心。上帝不再是死後才能見到的,上帝就在心中,所以彼岸世界、死亡變成了此生的一部分。新教徒往往有一種在生活中修道的思想,體現在完成上帝的使命,接近上帝,不一定要等到來世。所以上帝和彼岸成了人們生活中的良心。康德就有這樣的傾向:「上帝並不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一個什麼神,而是我們人自己內心的一種寄託,一種假設」。我們假設一個上帝,然後我們就按照這個假設來做一個好人。設定上帝對人的報償使我們人可以持有一種希望,這希望其實不是為了獲得真正的幸福,而是為了人在人世間能夠有信心做一個好人。所以這樣一種把生和死合為一體的傾向,使西方人更加深入地討論了生死關係問題。死並不再是另外一種生,而是與存在完全結合在一起的虛無。存在本身包含虛無,虛無也是一種存在。也就是說,死亡就是一種生活。我們每時每刻都在生,每時每刻都在死,死亡就滲透在生活之中。時時刻刻都要想到「死」,這樣就會有生的動力。據說蒙田有一天跟他的朋友在外面散步,突然想起一個事情,急急忙忙就往家裡跑。他朋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追到他家裡,看到蒙田拿筆在一張紙上面很快地寫著什麼。朋友就問他:「你幹嘛拚命地往家裡跑?」他說:「我在路上突然有了一個念頭,我想把它記下。」朋友說:「你回來記不就得了嗎?跑個什麼呢?」他說:「我如果不趕快把它記下來,我怕我這時突然死掉,那就太可惜了。」(笑聲)人隨時可能死。我今天也勸年輕的朋友們,不要把理想放到未來,現在就要動手做最想做的事情。因為人隨時可能死啊!如果不著手,可能就晚了。因為死亡隨時可能降臨。到了現代,西方哲學更加把這個思想擴展開來,像海德格爾、薩特、波伏娃這些人,把死亡的意義放到根本的地位上。就是說,沒有死的觀念,沒有死亡意識,就不知道怎麼生活。波伏娃有一本書叫做《人都是要死的》。大家都比較熟悉她的《第二性》,對女權主義有非常重要的促進作用。但是對《人都是要死的》這本書注意的人不多。「人都是要死的」,通常認為那是人的有限性,當作是缺陷,其實不是。這是人高於神的地方。神就不能死。斯多葛派早就說過:「自殺是人的特權。」動物不能自殺,神也不能自殺,只有人可以自殺。「波伏娃就說,人的死亡使人高於神」。為什麼?她講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當然是虛構的。
說中世紀有一個人從鍊金術士那裡得到一瓶長生不老葯,他把葯喝了之後果然從此不會死了。所以他就一直活著,活了好幾百年。當他活到一兩百年的時候就有點不耐煩了。(笑聲)而且他永遠是那個年紀,三十多歲的樣子。他要談戀愛啊,他每次談戀愛都要說千篇一律的話,什麼「永不變心」啊,「海枯石爛」啊,都是假的。女友都巳經滿頭白髮了,他還是三十多歲,他明知不能白頭到老,幾百年來換了不知道多少個女友。所以他也得不到真正的愛情。他想幹事業,也干過一些事業,幫助一個國王推翻另外一個國王,幫助人民起義,成功了,人家都說他勇敢,他自己清楚一點也不勇敢,無非是他不必怕死么!可後來也干膩了。這個世界並不會因為他的英雄主義而改變,無非就是王朝更替嘛!扶上來一個人也不見得就比另外一個人更好。所以他就越變越懶,總是想睡覺。有一次一覺躺下就睡了六十年。(哇!)醒來以後覺得這個世界還沒有變。(笑聲)因為他有的是時間啊!他要干任何事情都有時間,他就不必急於去幹了,所以他變得很懶。他總是可以往後推,沒有任何幹事情的衝動。因為他不死啊!如果你想到人生苦短,人只有幾十年,我現在不幹,以後就不能幹了,那將爆發多大的創造力啊?「人的創造力是逼出來的呀!特別是由死亡逼出來的」。死期已近,比如說還有二十年、三十年就要死啦,現在不幹就遲啦!那每個人都會發揮自己最大的潛力去干最大的事業,去干最想乾的事情。但如果一個人不死的話,反正有的是時間,他幹嘛去急著幹什麼事情啊?他不會想到去干任何事情,而且干任何事情也沒有什麼意義。「所以人如果不死的話,他的生活就失去了意義,他甚至沒有生活的動力,他恨不得自己死」!但是又做不到。因為他吃了不死的葯,喪失了自殺的特權。所以他很羨慕那些有死的人,他們活著多麼興緻勃勃,急急忙忙地去干自己的事情。海德格爾也是這麼說的:「人是向死而生的存在。」在人的生活中,死亡對他是一個「不可能的可能性」,是一個底線,但也是個目標。就是當人意識到自己是會死的,他就有了生活的目標,就能夠對自己的一生加以籌劃,加以設計。他最終要成一個什麼人,全部由自己籌劃,當然可能做不到,但不要設計那麼高嘛!設計自己能夠做到的,儘可能地把自己的能量、可能性發揮到極致。有死的人使人生成為了個體,成了有意義的「一生」。如果沒有死的話也就沒有什麼「一生」了,跟自然現象差不多。但如果有死的話,那就有「一生」,這「一生」是自己計劃的,可以用它來實現最大的可能性。而中國人呢,我們前面講,它並不是把生死看作是個人的事情,而看作是身外之事。我的生不是我要生的,是我父母生了我。(笑聲)你要是問父母為什麼要生你,父母就會罵:你這混賬東西!(笑聲)但是這樣的問題很合邏輯啊!當初出生不是我的自由意志嘛,怎麼要由我負責呢?父母就會說:「我們生了你不是恩典嗎?你不是應該報答嗎?」有什麼好報答的?(笑聲)你們生了我,我有什麼好報答的?我只不過被你們生下來了而已。所以這個「恩典」在邏輯上是講不通的。但在情感上是成立的。因為父母生了你以後,養育你,呵護你,使你免受傷害,建立情感。真正說得上有恩典的話,在這方面還可以說一說。至於生育這東西談不上什麼恩典,也可能是一次偶然機會,生下了你。(笑聲)要感謝還不如感謝偶然性。(笑聲)但是對中國人來說,父母是有恩典的,生你就是對你有恩。生不是你自己的事情,是你身外之事,死也是這樣。所以我們講「生死置之度外」,不必擔心,也不必害怕,來了就來了,死了以後,就當休息了。儒家特彆強調死亡具有「息」的意義。「息」就是「休息」。很多儒者把這個「死」和「亡」用「息」來代替。張載說:「存,吾順事。沒,吾寧也。」張載是用「沒」來代替「死」。「沒」就是沒有了。「存」也就是活著的時候,「吾順事」,按照應該這樣順著去做事,但是死了以後呢?就安寧了,休息了。因為死了以後擺脫了生的義務,生的義務是很沉重的。中國人對生的觀念就是一種義務觀,到死了以後擺脫了義務,那就是壽終正寢了。所以這就叫做「死得其所」,就應該放心了。否則的話就「死不瞑目」。所以中國人對於死亡也有一些說法,就是說要「正死」,而不要「橫死」。什麼叫「正死」?就是完成了使命,一生一世沒違背自己的義務,做了該做的事情,那就是「正死」。其中沒有受到偶然因素干擾,比如說活到了一定的年齡,我們講「人生七十古來稀」嘛!活到六十歲就差不多了,就已經是「正死」。如果十幾歲二十幾歲還沒有來得及承擔義務就死了,那就叫「橫死」,或者叫「死於非命」,不是「正命」而是「非命」。到了宋明理學,他們把道家的生死觀跟儒家生死觀結合起來,認為人生如果把身體融化入萬物之理,那麼雖死猶生。這吸收了道家一些觀點,就是說,死就是生,沒有截然的界限。死了以後,只要天道還在,理還在,生命就還在。因此,「在中國人來說,骨子裡怕的不是死,而是人世間的義務沒完成」。老子講:「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如果認識到人和自然本來就是一體的,無所謂生死,那就不怕死了。所以中國人是不怕死的。死對中國人來說損失不大。中國人太多了。(笑聲)死一個人簡直太容易了。我們現在就是因為人太多了,所以要計劃生育嘛!多年以前有一個電視節目,講瑞典小學生的死亡教育,老師帶學生去參觀太平間,摸死人。趙忠祥做解說,說他不主張這樣做,讓孩子過早地知道這些事。確實,中國人很少想到死,中國人不怕死是因為不去想它。所以死亡對於中國人的個體意識也形不成一種刺激,對於人生的動力也形不成一種力量。中國人的生活,缺少像西方人那樣的獨創性,都是採取一種比較平和退讓、順其自然的方式在世界上生存。當然也有些人要干出一些事情,但是干出的事情都是前人已經做過的,前人已經有榜樣的,天理和天道已經規定好的。所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中國人講的主體能動性就是這個。「天行健」,所以君子才自強不息,也就是按天的運行那樣去做,但是離開這個榜樣,就缺乏一種個體的獨立性。總之,中國人的生死觀,缺乏西方那種個體獨立意識,也就缺乏一種自由的,個人的追求動力。如果把死亡看作純粹個人的,孤獨一人面對死亡,就會有一種恐懼,畏死,而且經常想到死,這在中國人的心目中都是一種不正常的心態,或是心理有毛病。一個人一天到晚老想到死,那不是有神經病嗎?或者是怕死怕到這個程度?其實不是的。「從哲學的角度講,怕死是一種境界,畏死是生存的動力」。在這一方面,我們要自覺地吸收一點西方的經驗,對於適應當代的社會生活是有好處的。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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