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舟求禪

1

北山之下靜謐隔世,一座寺廟坐于山腰,名謂道明寺。

林海濤濤,清風山崗。

小和尚清流穿過山林奔走入寺。

清流:「師傅啊師傅。」

智慧方丈:「有事兒說事兒,為師這會兒正忙呢。」

只見清流鼻青眼腫,哇的一下哭了起來。

清流:「師傅,我……我被鎮上的流氓給揍了。」

智慧方丈把手中的鋸子遞給一旁的智障禪師,在袈裟上抹了抹手。

智慧方丈:「徒兒,你看沒看見咱寺里的砂紙?」

清流:「師傅,我被人欺負了你看不見么?」

智慧方丈:「你被人欺負已成事實,打都打完了,我怎麼幫你?一掌把流氓給斃了?這不現實,和諧社會,就是要大家多包容,多擔待。」

清流:「可是師傅,我心裡憋屈。」

智慧方丈:「憋屈該找你智愈師叔嘮嘮,他研究生讀的心理學,有學問。」

智慧方丈:「阿彌陀佛,智障你他媽是不是傻逼,我刨門是為了敞亮點看著氣派,你把窗戶拆了是出於什麼心理呢?」

智障禪師:「師兄別生氣吶,我不尋思咱廂房採光不行,整個落地窗試試。」

清流看師傅師叔沒搭理自己的意思,只好去禪房找智愈師叔。

智愈三年前入寺,出家前是個心理醫生,因為攤上醫鬧,萬念俱灰下和俗世斷了塵緣,上山剃度求道。

上山那天,智愈問智慧方丈,「大師你說氣人不氣人,我好好做心理輔導,那病人裝瘋訛我,帶著一家人來診所和我鬧。你說你訛人去他媽三甲醫院好不好,我一個破心理診所哪有錢給他訛?你說這些人算他媽怎麼回事兒呢?」

智慧方丈:「你是心理醫生?」

智愈點頭。

智慧方丈:「本科學歷?」

智愈:「研究生。」想了一下,又補了一句,「我上山前已經是年入百萬了。」

智慧方丈:「塵世欺人,斷了好,而且要斷的乾脆,存摺別留了,給我,這玩意壓心,不利於修行,哪天想回塵世了再找我要。」

智愈虔誠遞上。

智慧方丈看了一下存摺上數字後面的幾個零,點了點頭,親自為他剃度,賜法號智愈,意愈己愈人。打那天以後,道明寺除了求佛解惑意外又多了項業務,心理輔導。人們都說,佛祖問不明白的時候,問問智愈就明白了。

清流來到禪房的時候,智愈禪師正為一女施主治癒心靈。

清流:「師叔,我心中有惑。」

智愈禪師:「別說,千萬別說。」他沖女施主笑了笑,回頭對清流說,「有惑自己琢磨,對你修行有幫助,說出來就沒意義了。」

清流:「可是,我就是想不明白才來問你的。」

智愈禪師擺了擺手,只顧著和面前的女施主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

清流回到大殿,心裡抑鬱的緊。心煩意亂間打了一套羅漢長拳,熱氣上涌,大聲喝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仇我要自己報。」

「哈哈哈哈,誰要報仇!」

長嘯聲氣吞山河,從殿外傳至殿內,須臾間震動整個山門。

只見一中年男子身著鵝黃長袍,頸掛珊瑚佛珠,頭戴黑鐵界箍,一副行者裝扮走向大殿。

清流本與他隔了十幾丈遠,只見男子腳下步子極慢,速度卻是極快,飄忽間便到了面前。

2

清流哪裡見過這等輕功,嚇的臉色慘白踉踉蹌蹌的向後退去,「施主,你……你是要燒香禮佛……還是心理諮詢?」

男子見清流下盤虛浮失了重心,伸手去扶,「小師傅當心。」

道明寺眾僧聽聞嘯聲,趕至正殿。

智慧方丈:「阿彌陀佛,行者,放開那個男孩!」

言罷前踏一步,身體微躬,雙手合什,內勁翻湧,一身袈裟無風自起。

庄博一禪師:「呵,道明寺卧虎藏龍果非虛言。」他長袖輕拂,將清流推至一旁,面色興奮,只等智慧方丈出招。

庄博一一生痴迷武學,此刻見智慧方丈躬身間氣機涌動,一式最為常見的羅漢拜山,竟似有百般變化藏於後手,萬法歸一,端是不凡,不由的熱血上涌,戰意攢動。

「哎呦,哎呦疼死我了,摔死我了。」清流在地上來回翻滾,哀嚎不止。

庄博一回頭見清流在一旁喊得凄慘,不知所措,「小師傅,你……你怎麼了這是?」

清流:「我疼,哎呦我疼,行者你功夫這般厲害,怎就喜歡欺負我這樣的平常和尚呢?」

智慧方丈見徒弟演技卓絕,不禁點頭。

智慧方丈:「阿彌陀佛,這位行者,不知小徒因何事得罪,能惹你下此狠手、希望你能給個解釋,不然今日這個道明寺你怕是出不去了。」

一旁的智愈禪師看到這一幕師徒碰瓷,想起往事,搖頭嘆息。

庄博一禪師:「貧僧從未下過什麼狠手,今日之事全是誤會,而且……。」他先是躬身行禮,然後神色傲然,抬頭環視眾人,「這世上能攔住貧僧的人,只怕不多。」

智障禪師:「哈哈哈,你這人真有意思,我家師兄的意思是,你要是不解釋清楚我們就報警了,法制社會這麼多年了,怎麼還跟個社會人兒似的。」

智慧方丈:「阿彌陀佛,師弟慈悲,有佛性。」

庄波一禪師:「罷了罷了,此事我失禮再先,你徒弟的醫藥費我加倍補償。」

智慧方丈點了點頭,神色莊嚴,「行者慈悲,有佛性。」

周圍的香客們議論紛紛,言語間滿是失望,本以為有熱鬧看,這下是打不起來了,大家該拜佛祖的拜佛祖,該捐香火的捐香火。

庄博一雙手背後,走到大殿正中的佛像面前,與古銅色的佛祖四目相望,周圍的嘈雜熱鬧,道是襯得他愈發蕭索了。

清流撣了撣身子,湊到智慧方丈的身旁輕聲說,「師傅,這行者功夫真高哇。」

智慧方丈頷首,「確實,想必與為師在伯仲之間。」

清流乾咳了兩聲,隨即點頭說:「師傅你真不害臊,你功夫要是厲害,能看著自己徒弟受欺負不管?」

智慧方丈:「還想著報仇?」

清流低頭看著自己的布鞋,也不答話。

智障禪師:「要只是挨頓揍不至於,小清流慫包脾氣我清楚。」

清流:「師叔你可別損我了,是流氓摸了小雙的屁股,我為了救小雙,才挨的揍。」

小雙是北山鎮萬國銀座客棧老闆家的女兒,和清流算的上青梅竹馬。

智愈禪師:「我讓你琢磨,你琢磨了沒有?」

清流:「我琢磨了,還問佛祖了,是我佛給的指引。」

智障禪師:「呦,是哪個佛祖?路子還挺野。」

清流從懷裡扯出一本藍皮線裝版的西遊記,「這個,斗戰勝佛說的。」

智慧方丈搖了搖頭:「痴人,你替小雙出頭為了啥?」

清流答:「保護小雙吶。」

智慧方丈追問:「結果呢?」

清流臉色一紅,「我……我挨揍了。」

智慧方丈嘆了口氣,「錯矣,我怎麼有你這麼個蠢貨徒弟。」

清流神色茫然,「那結果就是啥?」

「阿彌陀佛,諸位可否聽我一言?」庄博一站在供桌前,轉過身來面對眾人。

智慧方丈:「南無,閣下有何高見但說無妨。」

庄博一禪師:「高見倒沒有,只是有段故事,一直參不透,耽擱修行,今日來此也是想聽聽方丈可做何解。」

3

庄博一禪師:「從前有個孩子,生於南方小城,自幼伶俐,父慈母愛,家庭和睦,家裡經營著一家不大的飯店,味道聞名鄉里,備受讚譽。」

他說話之際,雙手結諸般手印,幻化如意。隨他手印變化,身側供桌上的香爐燃起,灰濛濛的煙塵幻化出一家三口生活之景,喜樂安康。

道明寺諸僧從未見過此等內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周圍的香客見到,都當是佛祖顯靈,敬佩不已,圍觀跪拜。

庄博一禪師:「這家人的幸福和睦讓人們羨慕不已,飯店的營生足夠一家人吃穿富足,無憂無慮的孩子也以為,生活便該是這般美好。可恨世事弄人,也許美好存在的意義只是為了有朝一日的坍塌。」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煙塵中的一家三口也變得模糊虛幻。

「有一天,孩子因為貪玩,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他在門口叩門,許久也沒有人應,等天空下起了雨,他一著急,才發現門壓根就沒有鎖嚴實。那孩子後來經常回想起這一晚的景象,總在想,要是那扇門他一輩子都沒有推開過,該多好。」

他聲音越來越低,雙目低斂,像是回想起了極悲慟的事兒。煙塵聚散開合,大雨漂泊,孩子單薄的身影佇立其間,讓人憐憫。

庄博一禪師:「孩子記得那天晚上來了很多人,警察,鄰居,親戚,每個人都拉著他問了好多好多問題,可他那麼小,哪回答的上來,他只是想不明白,父母為什麼躺在冷冰冰的地上,為什麼就叫不醒了呢?」

煙塵幻化成一張張扭曲的臉,在空中盤旋,孩子蹲在其中,無路可逃。

「有個老和尚當時遊歷至此地,聽說了那孩子的事,心生憐憫,便收為徒弟。老和尚菩提心性,把孩子視若己出。帶他一同遊歷天下,傳道授武,毫無私藏。」

講到此處,庄博一神色緩和,只見煙塵飛速變幻,有冰山,有沙漠,有人群,有飛鳥,四方天地,萬物萬象,波瀾壯闊,引人入勝。眾人沉浸其中,驚嘆聲接連不斷。

智慧方丈點了點頭,「阿彌陀佛,這孩子有這段佛緣,也算是個歸宿。」

庄薄一禪師搖了搖頭,「苦海無邊,誰又能輕易上岸。孩子長大成人,終是知道了當年事情原委。原來當年有人看上了他家裡的老店,硬是要買。可那孩子的父親是個執拗的人,做了一輩子的營生,不願撒手,別人怎麼勸,那人給多少錢,都不願。本以為此事到此為止,卻不料觸了這惡人逆鱗。此人手眼通天,視人命如草芥,他尋人在那夜奪了這孩子父母的性命,霸了那家老店。也許於他而言,這不過尋常之事,可對那孩子來說,卻是家破人亡,一世流離。」

庄博一禪師手結降魔印,怒目圓睜,狀若金剛,煙塵變幻間,把惡人所做惡行演繹。

周圍的香客紛紛咬牙切齒,叫罵這惡人行徑,清流也跟著眾人一同叫罵,大家同仇敵愾,彷彿真有此人有著深仇大恨一般。

庄博一禪師:「從那天起,那孩子練功便像著魔一般,無論寒暑,不分晝夜,加上他本就天資聰穎,將門派武學融會貫通,自成境界,終有一日練就了屠龍之技,心心念念的要去斬殺惡人,報血海深仇。……只是沒想到拜別離山之際,被自己的師傅給攔了下來。老和尚說,要下山可以,只有一個條件,打敗他。可嘆老和尚佛法高深,慈悲心性當真是此世無兩,竟痴心以為用自己的命,便可抵消仇怨。」

說道此處,他不禁嘆了口氣,煙塵凝結,成了老和尚滄桑和藹的臉龐。

庄薄一禪師:「其他什麼事兒,那孩子都願意聽老和尚的,可這件事,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他明白老和尚脾性,也明白若要報仇,這擋在自己面前的最後一關必須邁過。等了這麼多年,此刻再也不願等了,最後的那一掌,這孩子當真是用了全力……可後來……後來下了山那孩子才發現,原來那個讓自己一生顛沛流離,家破人亡的惡人,那恨不生啖其肉,飲其血,抽其筋,挫骨揚灰的惡人,早在幾年前就已經病逝了,端是可笑,可笑極了,呵呵……」

他講到惡人病逝,煙塵所結幻象始才消散,空氣重歸於平靜,彷彿什麼都未曾發生。

道明寺眾僧聽到最後,無不喟然嘆息,圍觀的香客們卻不解其意,紛紛拍手稱讚,「死得好,死的好。」

智慧方丈默然不語,安靜的望著庄薄一禪師。一旁的智愈和智障倒是討論熱烈。

智障禪師:「哎我去,怪不得這大哥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一開始我還以是要砸場子,唉,這經歷換誰也樂不出來。」

智愈禪師:「是唄,這可比我出家的原因慘烈多了,你是不知道,這弗洛伊德說過,童年經驗對於人格形成有著巨大影響,你看他現在這摸樣……」

智慧方丈扶著額頭苦笑,「清流徒兒,趕快上茶,人家講這麼半天肯定渴了。為師跟你說過多少次,佛門也是服務行業,怎麼到現在還是一點服務意識都沒有呢?」

清流本沉浸在剛才的故事裡,聽師傅招呼,連忙應下。

庄薄一禪師:「大師不必客氣,如我此前所說,此事深埋我心,如刺如芒,一日不放下,修行便一日難有寸進,今日叨擾,只為求解,求個答案,也求個解脫。」

智慧方丈笑著擺擺手說:「不著急,不著急,等會兒咱慢慢說。」

4

不一會兒清流便端著茶水回到了大殿,逐一為眾人分了茶水。

智慧方丈端著茶水坐在了蒲團上扯著嗓子喊:「今兒大家都算是有佛緣,趕上好時候,我跟大家講段佛理,能不能理解還要看諸位自己的造化。功德箱在桌上,給多給少自己看著辦,主要是虔誠。」

香客們看到方丈親自下場講禪,笑逐顏開,早把剛才的故事拋在腦後,爭先恐後的跑到功德箱塞錢,好像慢一步都不虔誠,也不知道這錢換來的功德,是誰給的,又能攢到他們誰頭上。

庄博一不以為然的看著,倒覺得這方丈詼諧有趣,和以往接觸到的那些釋門中人不太像。

智慧方丈清了清嗓子,收起散漫的神態娓娓道來:「說有個楚國人,坐船渡河,不慎把佩劍掉入河中,於是他在船上刻下記號,跟同伴說,這是我的劍掉下去的地方,一會到岸,我順著這標記去尋劍。當船停下,他真的沿著記號跳入河中找劍,結果顯而易見,當然是尋而不得。」

智慧方丈把手掌平攤,茶碗平置於手面,言語間,茶碗冒出一股乳白色的水汽,剎那間,他身前的空氣便浮出一條霧氣瀰漫的河,楚人渡河,刻舟求劍,求而不得,茫然四顧。乳白色的水汽將故事生動形象的演繹。庄薄一禪師神色訝異,全然沒想到這頑童似的方丈竟有如此內功修為。周圍的香客再一次沸騰了,一天看佛祖顯靈兩次,這香火錢捐的是物超所值。

智慧方丈:「諸位看來,這楚人算不算是傻逼?」

人群哄鬧起來,大家嘲笑楚人自欺欺人的行徑,彰顯自己的智慧,誰都認為,換作自己斷不會做出這般惹人鄙夷的笑話。

夕陽西沉,暮色透過嬉鬧的人群映在智慧方丈身畔,只見其面帶憐憫,神態慈悲,向庄博一禪師問道:「這寓言行者明白幾分?」

庄博一禪師不解其意,回答道:「刻舟求劍不過是小兒床頭讀物,方丈這般問我又有何意?」

智慧方丈目光柔和回望佛祖金身,「世人仇怨恰如楚人遺劍,人世如水,人身若舟,一世浮沉,還妄想回身尋劍,何嘗不算愚蠢。人們皆自以為聰慧,信奉叢林法則,眥睚必報,可是以今日之恨報昨日之仇,與那楚人又有何分別?」

他把持珠放在蒲團,起身對庄博一禪師說:「阿彌陀佛,行者,萬法無常,緣起性空。其實你親手弒師的那天,便已經見到我佛了。」言罷轉身緩緩走出大殿,人們恭敬虔誠,讓出了一條通道目送智慧方丈離去。

庄博一禪師思緒萬千,只覺眼前的世界還是那個世界,卻又不再是那個世界,他緩緩走向蒲團,撿起智慧方丈遺落的持珠,悵然無語。

智愈禪師走到庄博一跟前,掏出懷中的手機遞了過去,「行者,方丈師兄發微信問,你想不想留下來?」

庄博一看著面前的智愈,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一下沒繃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點了點頭,把智慧方丈的持珠收入懷中。

智障禪師:「留下來好,那師弟啊,就別在這兒傻站著啦,我是你智障師兄,走吧我帶你去廂房一起拾掇拾掇屋子。」

庄博一哈哈大笑,與智障兩人勾肩搭背,竊竊私語的離開了大殿。

清流:「智愈師叔,我琢磨明白了,結果是小雙被我救了,而不是我挨揍了。」

智愈禪師:「什麼玩意?」

清流:「結果啊,就是之前師傅問我的結果,我講不出什麼大道理,但覺得這事其實挺簡單的,我多去想想自己救了小雙,不尋思挨打那茬事兒,心裡也就不怎麼惦記小流氓了。」

智愈好像一下子想到了什麼,沒回答清流。

清流:「師叔,你是悟到了什麼嗎?」

智愈禪師點了點頭,「我在想方丈師兄還是有手段,招攬進來這麼個武學高手,這下咱們道明寺又能開展不少新業務,財源廣進,我佛慈悲,哈哈哈哈……」

END

(對了,道明寺的故事,還會繼續。)

來自——

如何看待仇恨? - 庄博一禪師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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