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為什麼」對我們這麼重要?

這篇文最初是準備對@動機在杭州 老師的做「不為什麼」的事 - 幸福課 - 知乎專欄這篇文的一個回應,但是因為要寫得比一般的回復長太多,所以還是在自己的自留地里慢慢寫吧。

「不為什麼」本來就是一個「為什麼」

動機老師的建議是,當我們做一件事的時候,把這件事本身就當做意義和目的,不去想這件事之外的意義。這樣一來,當別人問我們做這件事是「為什麼」的時候,我們可以直接回答說:「不為什麼。」

但是這個「不為什麼」,實際上本身就是一個「為什麼」。就像下面的回復里有人指出了動機老師對「正念」這件事的「不為什麼」,其實他自己也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找一段安靜的時光,自己跟自己呆會」。

所以,真的要人做得「不為什麼」,其實是不可能的。我們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情,都幾乎必然地存在一個「為什麼」,也就是我們做這件事的意義。在我們去做的各種事情中,對意義的差別僅僅只在於這個意義是內在的還是外顯的,是對個人的意義還是對群體的意義,以及這個意義是存在於當事人潛意識層面的,還是存在於當事人的意識層面。哪怕一個人早已不復存在,哪怕他活著的時候只是一個不名一文的離群索居者,他所做過的,或者說他曾經做過的事情依然與整個世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依然在或多或少地影響著這個世界——而這些影響,正是他曾經存在過,他曾經做過的一切事情的意義。對於一個個體而言,這個影響相較於整個人類社會,或相較於整個世界,也許是一種微弱得幾乎無法被一般人察覺。然而正如蝴蝶效應中,一個細微得幾乎可以被當做誤差的變數可能導致一場未來的颱風,沒有任何人能夠擔保這個「誤差」到底會是誰,會在何時發生,因此對「意義」的追尋就彌散到了整個人類群體之中,成為一種深深地潛伏在人類集體潛意識中的「底層代碼」。

與其說是追求原因,不如說是追求意義

很多人津津樂道於大劉的「黑暗森林」理論,認為這個理論實在是太悲觀,又太黑暗。但如果去接觸更多的設定,就會發現「黑暗森林」已經極其樂觀,極其積極了。因為在更悲觀更黑暗的宇宙里,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星球的誕生與死亡,文明的興起與覆滅,就像是真空中發生的隨機漲落,或是一個毫無理性更無從溝通的超然存在隨手捏出來又隨時可以按扁搓圓的玩物。和這些相比,能夠和人類溝通,能夠為人類的理性所理解的「黑暗森林」,實在是美好得好像小蘿莉手裡的棒棒糖了。

從古至今,無數的哲人都在探尋著我們存在的意義,無數的宗教也都在試圖回答我們,我們存在的意義是什麼。然而我們的探索能力越是發達,我們對理性世界的探索越是深入,我們越是會沮喪地發現一個事實:我們的存在可能是毫無意義的。就像是抑鬱症患者的強迫性思維一樣,如果一切都會過去,如果人類在浩淼的宇宙之中佔據的空間連一個像素的位置都夠不上,那麼我們所做的一切還會有什麼意義呢?這是每一個人,當他醒悟過來,放眼看向整個世界,意識到自己是孤身一人面對著一個黑暗而沒有任何回應的世界的時候,都會從內心中感到一種徹骨的寒冷和絕望。而當他意識到了這種絕望之後,他就會開始嘗試抓住些什麼,以免自己一直處在這種上下懸空,毫無著落的狀態之中。那麼,讓他能夠在這種虛空之中有所憑依,維持自己的穩定的東西,就是意義,或者說,意義感。

這種獨自一人面對整個虛空的情況,無論是對於人類社會整體,還是對於單個的個人,都不是一開始就出現的。對於人類社會而言,基本上是在進入近現代社會之後,過去維繫人類社群的傳統紐帶,無論是血緣、宗教還是居住地逐漸變得單薄鬆散,然後每個社會成員才會意識到自己需要面對過去只有群體才需要面對整個世界。而對於個人而言,同樣是需要到他必須獨立謀生的時候,才會意識到自己需要面對一個巨大而空無的世界。而到了這個時候,他們也才會開始第一次意識到一件事:我的存在,可能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

只有到了這個時候,人才會開始對「意義「的追求,也就是他會開始追問」為什麼「。即使生命的存在,人類的存在本身可能沒有任何意義,人也必須為自己的存在,為自己的行為賦予意義,否則他將因此感覺到自己置身於一片虛空之中,並因此感到焦慮,繼而感到抑鬱——意義的缺乏將會導致人無法評價自己的行為,這會導致強烈的無能感,而無能感的積蓄幾乎必然地會導致抑鬱的誕生。這也正是一些養尊處優的人之所以會在某一個時候突然被抑鬱侵襲的原因之一,因為他們雖然生活優渥,衣食不愁,卻因為一切都已經被安排妥當,自己的意志毫無用武之處,自己的行為無法對整個世界的運轉產生影響,因而被強烈的無能感裹挾,最終沉入抑鬱的深淵之中。

舊有的紐帶帶來的第一類意義

在最初看到動機老師的文章標題的時候,我是非常想要反駁他的。但是讀完全文以後,我覺得可以把「反駁「變成」探討「,不過我仍然不打算苟同他的觀點。所以我接下來打算簡單闡述一下我對於」為什麼「的態度。

通過前面的論述,我的觀點如果要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人類無時無刻不在追尋著意義,尤其是超越於事物本身的意義,強行否認這一點,就是在逼迫一個人獨自去面對一個無限大倍於自身,同時虛空而無意義的世界——對於一個還沒有準備好的人來說,這無異於心靈層面的揠苗助長。

不過,意義也分為很多種,有外顯的意義,也有內隱的意義,有針對自身的意義,也有針對自身之外的意義;有可以被意識到的意義,也有還潛伏在潛意識中的意義……很顯然,動機老師所提倡的,是尋求一種內隱的,針對自身的,同時可能還有一部分潛伏在潛意識中的意義,而否定了外顯的,針對自身之外的,完全能夠為我們的意識所認知的意義。我所不能苟同的,正是這種二分法下的觀點。如對動機老師的觀點總結或評論有誤,也歡迎動機老師再寫文來探討。

在我的記憶中,在弗洛姆的《逃避自由》中,也論述過當人類獲得了全然的自由,從過去舊有的基於血緣、宗教或居住地的紐帶中脫身出來,孤身面對整個世界的時候,將會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這種恐慌正像是亞當和夏娃被耶和華從伊甸園中趕出,僅披獸皮,卻要面對一整個未知的世界一樣。在這樣的情況下,人類幾乎本能地會試圖去尋找紐帶——最簡單,也是最多人採用的辦法,那就是尋找一個新的「舊式紐帶「,讓自己重新獲得跟他人同在一起的連接感。無論是宗教(包括很多所謂」身心靈「的新型宗教或者邪教)、民族主義、集體主義,當人和他人通過這些舊有的紐帶重新連接在一起之後,獨自面對虛空世界的無力感和無能感就消失了。正是出於為了重新獲得力量感和控制感的原因,人會甘心放棄甚至是逃避開整個人類社會花費了幾千年才終於爭取到的個體自由。在現在,越來越多的西方青少年出於個人的意願去加入恐怖組織或是極右組織,也同樣是因為難以忍受個人毫無著落的孤懸感,因此為了能夠確認自己的存在,為了尋求到自己存在的意義,他們甘願退回到可能連他們的父輩、祖父輩都不願意接受的舊有紐帶之中。

由於在舊有的紐帶下,個人並沒有直接同世界建立起連接,而是通過加入一個人群(或者說是組織),依靠與他人的連接形成團體,再間接與整個世界建立連接。所以舊有紐帶能為人提供的意義,也就必須藉由他人的評判而形成,對於個人而言,這種意義必然是外顯的和外在的。換句話說,就是一件事的意義必須是他人可以看到的,他人可以理解的,以及他人可以從中感知到自己的存在的,否則這件事就是一件「沒有意義「的事情。對於絕大部分人來說,特別是在東亞這種過去一直強調集體而貶抑個人的社會環境中,絕大部分人仍然是依靠舊有紐帶來維持自己與世界的連接,因此外顯的、外在的、可以被意識到的意義通常在人們的生活中佔據了壓倒性的優勢地位。這也正是我們生活中,不管你做什麼的,都會有人來問你」為什麼「的原因——他們需要理解你的行為能帶給他們的意義,確保他們熟知的規則沒有被打破,從而藉此維繫住他們透過和你的關係建立起來的,與世界的連接。

新的紐帶帶來的第二類意義

既然人類孤身面對世界的時候是如此的無助,如此的無力,那是不是我們註定要逃回舊有的紐帶之中,借著與他人的連接來確保自己不至於孤身一人呢?弗洛姆以及弗洛姆之後的很多人都提出了一個更具有開創性的辦法:讓個體通過創造性的勞動,通過愛,通過各種積極行為,直接與世界建立起連接。這樣一來,個體將不再成為集體的附庸,他可以獨自享受與整個世界的連接,從而為自己的行為賦予內隱的、個體化的,甚至是無需被直接意識到的意義。這就是新的紐帶為我們帶來的第二類意義,也正是動機老師在文章里所說的「不為什麼「的意義。

換句話說,就是當你通過愛,通過創造性的勞動,通過積極的行為,與整個世界直接建立起了連接之後,你就無需再通過他人來為自己的行為賦予意義。更有意思的是,當你試圖去建立一條新的紐帶的時候,你的行為幾乎是天然地不會去侵犯他人的邊界,或者說你在採取行為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先權衡是否會侵犯他人的邊界,因此這種紐帶幾乎是一種純粹的正面連接。在我看來,這正是弗洛姆推崇和提倡它的原因。

在新紐帶的影響之下,你所做的一切既是敞開自我,綻放心中美好之物的,又同時是緊密與世界相連,以自己的美好去增添世界的美好,形成一種良性的互動。當你能夠理解這種紐帶的存在意義之後,你就可以開始嘗試用新的紐帶替換掉舊的紐帶,也就是用自己的尺度去衡量做一件事或者不做一件事的意義,而不再用他人(或是集體)的意志來取而代之。

更有意思的是,當你選擇與世界建立新的紐帶之後,你的行為的意義將不再完全表露於你的意識層面。因為與深厚的,連接著整個人類集體潛意識之海的潛意識世界相比,意識的世界是如此的淺薄,僅僅是為了便於人們彼此交流而存在。而當你不再需要把意義呈現到意識層面,以獲取他人的認可時,有時候只需要讓它繼續停留在潛意識層面,而你只要順從自己的潛意識或者情緒引導,單純地去做就好了。這個時候,你所做的事情並非沒有意義,僅僅是它的意義還沒有上升到意識層面,或你還沒有找到足夠恰當的語言來進行表述而已。

當然,對於已經習慣了用語言來表述意義的我們來說,當我們沉浸於第二類意義之中時,很可能會無法應對習慣第一類意義的人的追問——畢竟語言和體驗分屬不同的腦區,當體驗部分處於激活的時候,一時半會兒無法激活語言區域也是正常。所以被逼問急了的時候,我們無奈之下拋出一個「不為什麼「也是情有可原的。只是僅僅因為感受到了這種新紐帶帶來的第二類意義,因為這種意義帶給自己的全然積極的體驗,就直接否認第一類意義,甚至直接否定意義本身……這就好像你吃了三個包子又吃了一碗麵條飽了之後,你說包子吃不飽一樣。

為了方便某些同學在最後歸納全文中心思想,因此在這篇文章的最末,在結尾部分,我再簡單總結一下我的完整觀點。

人對意義的追求,源於對無能感或無力感的恐懼。這種無能感和無力感源於個人面對浩瀚宇宙時的尺度差異帶來的震撼感(還不能理解的,去找一幅深海恐懼圖或深空恐懼圖看看吧),它存在於每個人的內心深處,當一個人擺脫了過去所有的舊有紐帶獲得全然的自由之後,這種感覺就會從他內心醒來。為了擺脫無能感,人要麼通過回歸舊有紐帶,通過他人的評價和認知建立起意義,從而獲得力量感;要麼就要通過愛、創造性勞動或各種積極行為與世界直接建立連接,以自己為尺度,為自己的行為直接賦予意義。但無論是舊有紐帶帶來的第一種意義,還是全新紐帶帶來的第二種意義,對於人類來說都是擺脫無能感的憑依。我們應當看到第二種意義能為人帶來更多積極的情感和體驗,因此第二種意義是值得提倡和鼓勵的。但第一種意義也有著其存在的根基和必然,在人類沒有普遍覺醒的時候,第一類意義必然是佔據了社會主流地位,因此我們也需要理解和接受這種普遍存在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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