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生如夏花之絢爛——《百日紅》

文：酒令/黑白漫文化

說到具有「時代特徵」的繪畫藝術，若提中國的唐朝時期，絕大多數人能脫口而出「敦煌壁畫」，若說到日本的江戶時代，毋庸置疑，各位的腦海中想必已閃現過那些一幅幅線條流暢勾勒、色彩鮮艷平塗，畫著各種歌舞藝妓、武士英姿、鬼怪神魔、茶社花街、廟會人潮、富士雄山等等簡直濃縮一個時代社會氣息的薄薄紙畫，那便是日本如國粹藝術般的「浮世繪」。

浮世繪是日本江戶時代民間藝術興起的一大代表和特色，浮世繪、俳諧、歌舞伎、包括被認為是現代日本漫畫的起源雛形——浮世草子，都是從這個被稱作「町人藝術狂歡」的江戶時代發展興盛起來。然而，與流轉傳承下來的俳諧、歌舞伎不同的是，浮世繪永遠留在了江戶時代，在這時代興起，在這時代衰落，後世已經再難復興、無法超越。但是，即便時光已遠，人們的印象卻還是那麼鮮明與熟悉。因為那個繁華鮮艷、眾生喧嘩的庶民狂歡時代，被一位又一位大師們用畫筆與顏料記錄了下來，復刻在一張張薄紙上，雪花般飛到各家各戶、飛到亞洲歐洲、飛到如今的21世紀，讓人驚艷、讚歎又惋惜。在那眾多的浮世繪大師中，有一位對世界都影響巨大的「畫狂人」——葛飾北齋。

然而此處並不是要數一下葛飾北齋大師的人物生平或繪畫傑作，而是想聊聊另一部以葛飾北齋與其女兒阿榮為主角的動畫電影——《百日紅》。這部根據「與其說是江戶研究專家，不如說是從江戶時代來的人。」——杉浦日向子的漫畫改編而來、原惠一執導的動畫電影，為觀者呈現的不僅僅是江戶時代的風景人情、社會百態，更是那個年代浮世繪畫師們的創作生活縮影。筆者在此並不想去剖析電影創作的表現功力或人物情節的編排藝術，只想在這短短的一個半小時的電影里，一瞥那個年代浮世繪畫師們對繪畫創作持有的態度與精神。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無論是窮困潦倒的大師，還是聲名鵲起的新秀，抑或仍在苦學進修的弟子。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身份，就是浮世繪畫師。

• 浮世眾生，皆可入畫

《百日紅》開頭處便是一場葛飾北齋大師的小小「繪畫show」，藉助同樣是浮世繪畫師的女兒阿榮的視角，可以看到北齋大師的繪畫技法之高超與作畫精神之不羈。那邊在120張榻榻米般大的紙上畫了巨幅的達摩像，這邊又在一粒米上畫了兩隻麻雀，又一會兒撿起樹枝在地上畫起習武的武士。而在之後的電影中，各位畫師們的筆下，正統磅礴的墨龍圖、華麗溫婉的美人圖、香艷秘密的春宮圖、自然純樸的雪景圖、莊嚴肅穆的神佛圖、恐怖詭異的鬼怪圖、搞怪娛樂的人物速寫表情圖……一幅幅內容各異、差別萬象、風格迥然的畫作躍然於紙，或引人深思，或博人一笑。這裡沒有大師光環，也沒有俗雅之論，只有傾情的畫筆和接地氣的生活。

其實從「浮世繪」之名已經能看出這種畫作的特徵。浮世，源自佛教用語，意指繁華放任而又虛無短暫的塵世。所謂「今朝有酒今朝醉」「有花堪折直須折」「人生苦短，不如及時行樂」，這種思想盛行於和平而富有的江戶時代，「浮世繪」之名由此而來。由於浮世繪中藝妓圖佔有很大比重（約70%）尤其享有盛名，因而它在很多人的印象里是典型的花街柳巷藝術，但是浮世繪若真如此也不會享有如今的地位。事實上浮世繪里，有一個眾生百態的世界，不僅僅是美人，花草樹木、四季山水、茶社街道、社會時事、商人武士、神魔鬼怪、歷史傳說……無論是實是虛，它豐富而多方面地展現了那個時代的社會生活情景和文化藝術發展。而浮世繪畫師們，雖然不少人享有盛名，卻並不具備多高的社會地位，也因此不必束縛創作內容。比如葛飾北齋，在《百日紅》中，既畫「俗」之春宮圖、「趣」之米雀圖，也畫「雅」之墨龍圖、「嚴」之神佛圖。沒有偏見，也沒有評判，都同樣平靜而細心地畫著。他們的畫筆下，彷如真正的「眾生平等」。

• 物本天成，妙手捕之

阿榮因為煙斗的火星掉落於父親的畫紙而毀掉了一幅即將畫好的墨龍圖，於是只能自己重新畫一幅頂上。在她畫草稿的時候，因仰慕北齋而被阿榮家的食客阿善帶回家的另一位浮世繪畫師歌川國直，一邊看著她苦思著畫草稿，一邊說道：「畫龍可是有技巧的，光用筆畫是畫不好的，光在腦中醞釀也行不通。」他閉上眼睛陷入遐想，「只要靜心屏氣地等，等飛龍降臨人世，一氣呵成地運筆畫下。龍，不同於凡物，因此捕捉之法也大不相同……」在這位年輕而優秀的畫師眼中，每一種物體都有它的特別屬性和自然形態，畫師只是「捕捉」它們轉移到畫紙而已。優秀的畫，並非憑空可成、幻想而生，一定都是「捕捉」其自然本形而來，不同的對象有不同的「捕捉」之法，也有不同的繪畫方式。

在《百日紅》中還有一個充滿奇幻色彩的故事，雖然這個故事是因為花魁的「半夜飛頭」靈異事件而由北齋杜撰的，但是卻從側面反映了一些作畫的理念精髓。北齋說自己年輕的時候，半夜裡雙手中生出另一雙手，自身體里延伸飛遠，去過許許多多的地方，觸摸過各種各樣的物體，感受過自然的千變萬化，他怕這雙手越飛越遠最終會脫離自己再也不回來，於是在手上寫滿經文纏上佛珠終於使之「歸位」。這個故事杜撰得非常美，其實也隱藏著北齋的「畫魂」。大師之路漫長得很，不可能蜷縮於一隅角落面對畫紙練習即可，而是要用自己的「雙手」，去深入地捕捉這個真實、廣袤而隨時隨地千變萬化著的世界，甚至這種「捕捉」是不由自主自然而然發生的。但是，感知可以無形，思維卻不可以無度，如何將這神風一般的感知收回自己的凡膚雙手，最終呈現於畫紙，是優秀的畫師們都必修的功課。

• 畫里畫外，有始有終

一幅畫，落筆的那一刻就完成了嗎？非也。

做生意還講究個售後服務，才是完整的生意鏈。但是繪畫呢？《百日紅》中，北齋為女兒阿榮的畫作「收尾」是一個非常奇幻的故事，但也充分體現了大師對於「如何才是一幅功夫到家的畫」獨特的審視能力與衡量標準。阿榮受僱主之託畫了一幅地獄圖，但是卻給那家的夫人帶來了鬼怪之怖，嚴重精神失常。可是那家的主人因這是一幅難得的好畫而捨不得出手，終致夫人病情愈重。北齋平靜地聽完，冷幽幽地吐出一句：「能惹出麻煩的畫，只能說明功夫還不到家。」看了女兒當初的草稿後，一針見血地指出：「你的畫總是只懂得開頭，卻不懂好好收尾。」於是趕緊去到那戶人家，幫女兒完成「收尾」的工作。

阿榮所畫的地獄圖上全是地獄的可怕之象，死人、惡鬼、閻羅王、判官、熊烈的業火、血腥的刑罰……一片殘酷，震懾人心。北齋靜靜地對畫作進行加工，在滿是魔鬼與怖靈的地獄中，於畫卷末尾儼然畫上一尊菩薩，神情莊嚴而慈悲。犯下罪惡的業鬼與亡靈紛紛跪拜於地，懺悔祈求。畫作已完，從此那家夫人也就再也沒有遇見鬼怪。阿榮看著父親所畫，儘管不甘心，卻不得不服氣。對於北齋來說，繪畫也講求有始有終。無論畫里，還是畫外，都要對它負責。一幅畫，不僅內容要做到平衡與完整，就算售賣出去之後，也不可視為與自己無關之物聽之任之。

• 人無完人，各有所長

阿榮是一個好強而倔強的女子，非常看不起寄居在自己家的食客阿善，甚至直接稱呼他為「無能善」。阿善本來是個武士，後來棄武從畫，一直跟著北齋大師。不僅阿榮評價他的畫「不成樣子」十分鄙視，連北齋也說他淺薄：「你小子畫的人都是瞎畫，只要讓他走上一步，便化作一灘爛泥了。」一眼就看出他畫的春宮圖是各種模仿拼湊而成。

不過無論是北齋還是畫店的老闆，抑或是買畫的大眾，都承認阿善的畫的確有著獨特的韻味。所以後來當阿榮畫的春宮圖被畫店老闆退回來時，她非常震驚。更令她不能接受的是，阿善的春宮圖卻非常暢銷。沒想到一向被自己鄙視的人，卻比自己優秀，哪怕只有一個地方，她也不能忍。為此還和自己一心仰慕的初五郎生氣，只因對方誇了一句阿善。這無疑戳到了阿榮的痛點，為了能畫好春宮圖，她甚至跑到花街去「親身體驗」。真是一個固執而倔強的女子。但是正如畫店老闆所言，每位畫師各有所長，而買畫的人也口味各異。不能正視這一點的阿榮只是給自己添堵，你服或是不服，群眾的判斷和喜好都擺在那裡。事實上就算是接近完美的畫師，比如北齋，其作品也不可能為每個人所讚頌追捧。阿榮的痛苦來自於對自身完美的苛刻追求，作為一個未經人事的女子，在畫春宮圖上也不肯向風流人物阿善認輸。這一點直到最後，阿榮都未曾改變，但是除她之外所有的人都明白這個道理。也許阿榮也是明白的，只是不甘心罷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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