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讀史的經驗談兼與一位小同志的交流

個人讀史的經驗談兼與一位小同志的交流

公元2016年10月11日,就是淚痕春雨的粉絲們還在知乎上繼續鬧騰他們的「淚痕史學」的那一天,咱家獨在知乎上到處亂竄,遇見一位小同志,前來問咱家道,"公公你可曾對自己的學史經歷寫過一些什麼沒有?」咱家說「沒有」。他就正告咱家,「公公你還是寫一點吧,從來不寫總是不好。」

這是咱家所知道的,但凡咱家寫過的東西,大概是因為往往有始無終罷,反向一向就甚為寥落,然而在這樣的生活艱難中,俗物纏身的咱家卻往往沒有仔細總結過。咱家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這雖然於此事毫不相干,但冷落了人家總是不好,況且咱家大抵也只能如此而已。

遊戲完了,正經碼幾個字,來和這位小同志交流交流咱家的一點個人經驗。

眾所周知,咱家是個野地里長出來的野種,和這位小同志這樣本科專業出身的歷史系學生不同,咱家是沒有受過系統的歷史領域的專業訓練的,咱家的出身是工科,拿的是工科的文憑。換句話說,咱家搞的這一套,在歷史領域基本就屬於野路子。咱家沒有師承,沒有譜系,沒有人傳授心法,沒有什麼來歷。所以,如果咱家說了什麼外行的話,這位小同志請多擔待,「擇其善者而從之」,因為咱家就這麼個認識水平。

那麼我們就從這位小同志提的這個問題開始:

「寫一篇文章時要做什麼準備」?

事實上,寫一篇歷史文章,要能經得起考驗,首先的基礎就是你自己的長期積累。歷史學習或者研究,本身就是一個長期積累的過程。在評價淚痕春雨的「史學水平」的那個問答中,咱家就簡要談過這個:

人類的一切認識,都來自於實踐,而不是空想,對歷史的認識也是如此。對我們學習歷史來說,主要就是閱讀史料來獲得我們的感性認識。通過我們的感性認識的積累,以及我們對自己感性認識的「去粗存精,去偽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裡」的反覆辯難、分析、考證,我們才能把自己的認識發展提高到理性認識的程度。由此我們才能抓住歷史事物的本質,從而發掘史料背後規律性的東西,掌握真知。

只有在掌握真知的基礎上,你開始寫一篇文章,向讀者論證你的想法和論點的時候,你才有充分的材料和依據,來說服你的讀者。而事實上,要能找到充分的材料和依據,是需要非常多的積累的。

咱們舉一個例子,之前曾有一位同樣是歷史專業的小同學,給咱家發來一篇文章。這篇文章的主題是寫南宋晚期的一位川籍將領「曹友聞」的。這篇文章的第一部分,咱家就不引用出來了,只是略微概述文章的介紹內容。

在文章中,作者簡要的描述了曹友聞被記載的九次作戰,其中第八次和第九次的作戰,對作戰的過程描述略詳,但總體來說,都只有作戰過程的描述,沒有具體的分析。這個問題直接導致了他的下一個環節和下下個環節的重大問題。

他的下一個環節,是試圖在軍事上,對列舉的曹友聞的軍事工作,做出軍事技能上的評價。如,他這麼寫到:

第一,身先士卒。在這幾次作戰中,曹友聞多次在戰鬥一線去指揮作戰,如秦填之戰和陽平關之戰。指揮官在第一線指揮、作戰可以最大程度上激勵部下,得到將士們效命的他取得最終的勝利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第二,善於突襲作戰。前已提及,宋軍在這裡兵力不足三萬,即便加上曹友聞自行招募的,總兵力也不到四萬人。而此時蒙古方面的兵力,宣稱有五十萬,雖然有所誇大,但是遠比宋軍多,當毫無疑問。面對佔據了絕對優勢的敵軍,採取突襲作戰,利用敵人混亂取得較大戰果也是不得已的方法。

第三,善於利用地形優勢。曹友聞作戰的地區,正是現在的四川東北、甘肅的西南部、還有陝西南部部分地區。這一地區,本是多山地形。在此作戰,蒙軍難以發揮其騎兵之所長。曹友聞在作戰中也是敏銳的發現了這一點。在指揮作戰時,多次注意搶佔有利地形,居高臨下打擊蒙軍,如陽平關、雞冠隘等戰役,並在這些戰役中取得了較為客觀的戰果。

我們看完以後,不難發現,他的總結評價是可以放到任何一個有經驗有戰績的軍事工作者身上的。甚至可以這樣說,換個名字,換個地域,換個朝代,換個背景,就可以直接套用上去,不會有任何的違和感。那曹友聞之所以是曹友聞的特點在哪裡?他沒有特點,那為什麼要寫這篇文章?難道僅僅是為了提高我們對南宋史的認識嗎?可此人史料甚少,要提高對南宋史的認識,為什麼不去找記載更豐富的其他人?非要找他?

這就是這位作者在第一部分的軍事工作的描述中,沒有深入挖掘其軍事工作背後的潛藏的背景所導致的最直接的問題:料不夠!

事實上,曹友聞這個人物,雖然史料記載比較少,但並不等於說對這個人的軍事分析和評價,就沒有可做的文章了。我們要進行軍事上的分析,就要抓住軍事上的幾個點來進行分析,如軍事地理、歷史經驗(往往與地理有關)、戰略、戰術這些領域。

例如,曹友聞此人活動的時期,正是蒙古開始大舉進攻南宋的川陝地區的時期,是有一個蒙古南下的大戰略背景的。同時你還要知道,這次蒙古南下的大戰略背景,是屬於公元1235年開始的「長子西征」這個更大的背景的,是蒙古人第二次戰略擴張中的一朵浪花。

如果不能把蒙古南下的大戰略背景給描述清楚,單獨談這個人物,就沒有太大的意義了。

其次,在戰術領域,也有非常值得深入的點。例如,曹友聞在他第二次被記載的作戰中,派左軍統制杜午先進攻,自己則帶人搶佔有利地形的指揮,就有戰術學上的意義。在遭遇戰時,指揮官必須掌握住「三先」原則,即「先敵發現、先敵展開、先佔領有利地形」。而這「三先」原則,並不是要教條的去遵守它,而是要抓住這個原則的核心和本意,是要在野戰中採取一切手段,與敵人進行主動積極的作戰。三先只是手段中的一部分。

再比如,對比曹友聞和岳飛,如果通讀過兩人傳記,也可以發現不少戰術學領域的線索。例如:

「方郾城再捷,飛謂雲曰:『賊屢敗,必還攻潁昌,汝宜速援王貴。』既而兀朮果至,貴將游奕、雲將背嵬戰於城西。雲以騎兵八百挺前決戰,步軍張左右翼繼之,殺兀朮婿夏金吾、副統軍粘罕孛堇,兀朮遁去。」

----《宋史 卷三六五》

「(蒙)兵退,(曹)友聞謂忠義總管陳庚及(時)當可曰:『敵必旋兵攻雞冠隘,宜急援之。』既而(蒙兵)果以步騎萬餘攻隘,(陳)庚以騎兵五百直前決戰,(時)當可將步兵左右翼並進,王資、白再興又自隘出戰,蹀血十餘里,兵乃解去。」

----《宋史 卷四四九》

對比兩人的戰術部署,不難發現兩人頗有暗和之處。兩人都用過以少數騎兵為突擊力量,輔以在兩翼展開的步兵戰線,對敵軍發動攻勢。這是一種反常規的布局,他們為何要這麼干?還有什麼人這麼干過?為什麼要這麼干?這幾個問題要解釋清楚了,曹這個人物的形象,和介紹他的意義,一下就立體起來了。

第三,在戰役組織領域,對於這次作戰,一樣有非常值得深入的點。何謂戰役組織?戰役組織是軍務作業工作中非常重要的一個環節,是把整體的戰略構想落實到戰役布勢這個過程中的工作。在戰役組織中,涉及後勤、組織、人事、部署等多方面的問題。如何去解決這些問題,規劃好戰役的進行過程,準備好需要的各種資源,是一個高級指揮員必須具備的能力,甚至某種程度上而言是超過戰場指揮能力的更重要的能力。

進入近代之後,由於建立了「總參謀部」這種軍事組織實體,大部分的具體細節工作可以交由總參謀部來做,他們負責搜集情報、分析問題並提出意見。但在古典時期,軍事工作的複雜程度和信息的傳遞速度,還不足以刺激出具有近現代性質的參謀部。因此在很大程度上,戰役組織的工作基本依靠高級指揮員(以及他的幕僚)的情報分析、判斷和組織調度能力。

戰役組織過程中,需要指揮者識別整體戰略構想的重點和非重點,從而集中主要的軍事資源在重點,以次要的軍事資源來應付非重點。如果他識別不到重點,就自然無法保證在重點目標上投入絕對的主要資源,自然也難以保證戰略構想的落實了。我國的古典兵學,雖然並沒有明確地把戰術、戰略、大戰略這些軍事工作的不同層次的概念和關係區分清楚,但是由於軍事活動規模大,對抗實踐內容豐富,所以積累了大量的案例和經驗,為古典軍事理論的升華、抽象提供了豐富的營養。這些經過升華和抽象的軍事理論中,充滿了大量的樸素主義辯證法的內容和對快慢(久速)、利害、多寡、主客、大小等不同概念的辨析。

這些相對的概念、「奇正相生」的轉換邏輯、樸素辯證法的反覆辯難,本質上是一整套理論工具,便於指揮者識別戰役組織中的不同內外因素對結果的影響。優秀的軍事工作者能使用這些理論工具,在不同的規劃或實施階段進行定性分析,在不同階段中找到戰役組織工作的重點。只有識別出重點之後,才能抓住重點牢牢不放,迫使敵人按照自己的意圖來行動,最終掌握戰略行動的主動權。

在這次作戰中,你可以從地理分析開始,談談蒙軍的戰前部署,他們的戰略意圖,他們的戰役決心,他們的作戰路線。同時對照的介紹下,曹這個人物對戰役組織的意見,其含義是什麼,為什麼是正確的?

從戰役組織這個角度來進行分析之後,曹這個人物在戰略上的高度,也立了起來。

有背景、有戰略、有戰術,再加上地理考證,這個人物的介紹和分析,就明顯豐滿了很多。結合他的多次作戰經歷,做一些戰場態勢的分析,作戰的復盤分析,再進行戰術指導的總結。這整個流程做完,這個人物在軍事上的價值,和介紹這個人物的意義,可以說就比較全面了。

當然,如果還有餘力,可以以此人的這個案例為中心,把官制、軍制、戰術、指令系統這幾個作為觸點,放到兩宋這個大背景中去進行整理,標定它們所處的位置。

甚至還可以此人自行募兵,官方不禁的記載,結合南宋初川陝將門的地方化課題,做出更深層次的討論。

繼續展開的話,此人自行募兵補充官兵的不足,體現出川陝戰區的經濟情況的巨大問題。川陝戰區距離政治中心非常遙遠,中央對其掌控能力是很有限的。根據南宋的傳統,川陝戰區的財政費用,是自行解決的。為什麼呢?這個地區如此遙遠,每筆開支都要上報到中央批准,然後再調撥過來,運輸成本太高了。最快的方式自然是自產自銷。而事實上四川也具備這麼乾的條件。

川陝地區的收入情況是什麼呢?分農業收入和分農業收入:

農業收入:兩稅、頭子錢、義倉稅、勘合錢、牛皮稅、和賣、預備稅、兩川畸零絹估錢、兩川激賞絹、西川布估錢,這些是來自農業部門的收入。

非農業收入:商稅、礦稅、專賣(食鹽、茶、酒)、契稅、免役寬剩錢、經總制錢、稱提錢、免行錢、絕戶田產錢、坊場錢

這些收入有多少呢?咱們用紹興七年四川都轉運使的報告來核算,那就是:

舊額所管:1599萬

紹興新增:2068萬

小計:3667萬

記住,這還不算髮行紙幣的收入,僅趙開在四川主管經濟工作的短短几年,就發了1700萬貫以上的紙幣!而川陝戰區中,各地官員的供給額是多少?在紹興七年的時候,就有1316萬貫!這是還沒算上軍隊的情況。最後這筆賬算下來,自給自足做不到不說,反倒還需要中央每年補貼160萬貫。一名軍兵,在南宋中晚期,一年耗費大致是50貫,我們打寬算,一個人一年耗費100貫。加上官員耗費,則至少應能贍養20萬人才是。而事實上呢?川邊地區有沒有十萬人都是個問題。

那麼,這麼多的政府資源,耗費到哪裡去了?應該養的那麼多兵哪裡去了?這也是一個以此人的事迹為引子值得挖下去的點!

因此,結合以上談到的幾個領域的問題,我們不難知道,這個人物的事迹記載比較少,「螺螄殼裡做道場」,固然是狹窄了一些。但我們就要儘力擴大我們的活動空間,放寬我們的視野,學會從這個人物的事迹中找到各個可以擴張的點,用這些我們擴張出去的點,來深入的研究和論證,再把這些論點帶回到我們這個人物身上來。

如此,這個人物就豐滿了,立體了,形象鮮活起來了,介紹這個人物,搞這個課題的意義也明確了。

我們能去做這一切一切的工作的前提,就是我們要有長時間的豐富的文獻積累的同時,還能注意學術情報,掌握學術動態,關注學術前沿。如此才能開闊我們的眼界,增長我們的閱歷,擴寬我們的思路。我們的路才能越走越寬!

我們是不能僅僅依靠十幾本通俗歷史書和少數基本歷史文獻來搞這些工作的。像這種搞法,只能是用腦洞去填充另外一個腦洞,而搞不清楚歷史的脈絡了。這種搞法還能冠名以所謂的「XX史學」,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沒有細節支撐的史學,是不存在的,如果存在的話,似乎更應該叫「出租司機史學」。這是因為,無知的人看歷史,永遠逃不出權力鬥爭的窠臼,而看不見背後歷史車輪滾滾向前的動力。但無論怎麼講,這和歷史已經沒有太大的關係了。

咱家碼了幾個字,做了一點微小的工作,謝謝大家的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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