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特

(圖是自己瞎拍的,字是自己瞎寫的,想念那些匆匆經過的女孩)

Masa

我和她的第一面,在機場。她有著一切小模特該有的樣子:10幾個小時的長途飛行讓她的臉上一層浮油浮粉,白人女人特有的下沉的法令紋和粗大毛孔;眼影膠著斑駁,淺藍和深紫,暈成了迷彩一樣的色斑。她眼睛很美,眼眶深,睫毛自然又翹又長,眼珠兒是澄藍的——這是她第一次來中國,雖然疲憊但也還是興奮。我們略略一擁抱,我叫她:Masa。她糾正我,no,it should be「Masha」。

我和她的第一個話題是她的包。她背了LV的三彩手提包,作為閑聊的話頭,我隨口道:包包好看,這系列現在都買不到了。她若無其事:假的。對了,你能告訴我北京哪裡可以買到假的包嗎?中國假包的質量真好,我朋友買回去幾個,和真的一模一樣。

我和她的第二話題是她把我噎了一個跟頭之後,另找的話茬。「你平時都喜歡做什麼?」她忽閃地眼睛瞧著窗外掠過的社會主義風景,答非所問地說:我朋友說,北京有世界上最好的夜店。紐約、東京都沒北京的好。

我一個白眼翻到了車頂。呵,小模特!

馬爾塔女人

未來的一段時間,我要和這些世界各地來的模特生活在一起。我的舍友就是一個,已經當了媽媽的馬爾塔女人。我敲開賓館房間門的時候,絲毫沒有想到她會是這個樣子。模特起碼應該瘦而高,應該眼神倨傲和單薄(即使是刻意的也好)。這個馬爾塔來的模特赤腳剛剛到我下巴的高度,四肢粗壯,卸了妝完全是其貌不揚,帶著一股中年婦女特有的熱情。她把行李攤了一地,除了一些衣服和鞋子,竟然沒有幾件化妝品。

幾天後我們混熟了,她神秘兮兮地要給我說個秘密:我已經生過孩子了!她長得很像中國人,很像你!一邊說一邊掏出她的iphone 4找照片給我看。我這一側頭,差點沒忿得背過氣去:一個黑人小女孩!

我們在西安閑逛,穿10厘米的高跟鞋去酒吧跳舞。從鬧哄哄的音樂里走出來,她跟我說要給女兒買點「中國糖果」。她管自己的女兒叫小冒險家,說她喜歡一切口味奇怪的東西。口味奇怪?我想了想,帶她買了一盒芝麻阿膠糖。

So Cheer-Leader

其實服裝模特並不需要多漂亮,但Davina是個真正意義上的漂亮女孩。她行李簽上有自己的照片,手機鎖屏桌面和主桌面分別是自己兩張不一樣的照片。她漂亮得沒什麼死角,我猶記得某天早上我在火車車廂看到她躺在軟卧的上鋪,抽著一根煙的樣子。怎麼說呢?我一直懷疑自己有點同性戀的潛質,這個想法在那一刻比平時篤定。

她無時無刻不周旋於Instagram,facebook和snapchat這三個軟體之間。走到任何一個新的地點都要自拍一張,再錄一段小小的視頻。時間一久,我都摸清了她的套路:自拍要手機傾斜45度角;錄視頻則是眨眼嘟嘴,然後嬌滴滴的一句:Hi,this is Davina in China!

後來她給我看她男朋友的照片。講真,看照片前我猜得已經八九不離十。這種真人芭比、拉拉隊長一樣的女生,男朋友的模樣也都似乎是批量產出的。她給我說,她男朋友太纏著她了,手機里都設了定時,戀愛100天的時候還專門為她辦了個派對。

衝突

最激烈的一次衝突來自於拉拉隊長Davina和我的馬爾塔室友。

具體是怎麼開始的,我並不太了解。我只聽到這樣幾句:

拉拉隊長:管好你自己的事吧,我是膚淺,但起碼我穿得下4碼的衣服。

室友:這大概是你唯一的特長了。

拉拉隊長:你說的很對,你畢竟都當媽了。穿8碼裙子的賤人!

室友:你他媽再逼逼一句?我是賤人,你是婊子!

拉拉隊長:你這個出來賣的……(此時被人拉開了)

我真的是黑人問號臉杵在一旁。這……也太抓馬了。跟爆米花電影里演的一模一樣啊。。。

除了這次衝突,大多數時間模特們的關係還是處得極好的。儘管她們孜孜不倦地組合為不同的小團隊,講不同人的壞話,但見了面依然親親昵昵,而我夾在中間也莫名享受了無數個帶著濃烈香水、汗味、狐臭的擁抱。

疼痛

條件好的模特太少了。

你們看到的所謂大長腿,基本都是高跟鞋和P圖軟體的功勞。

但我也確實佩服她們。木頭底兒,邦邦硬的20厘米的高跟鞋,穿上走路依舊如履平地。畢竟有些女孩去健身房跑步都穿著高跟鞋。尺碼合適的人算是幸運兒,有時候鞋子大,拿內衣的透明肩帶從腳背橫綁一下也可以湊活。但鞋子小就真是活該倒霉了。

我年輕的時候(……)也曾經因為個子高做過一小段時間的模特。印象最深的就是不管是學拍照還是學走台步,我的腳永遠在小一碼甚至兩碼的鞋子里擠得生疼。既然不委屈自己,所以我的經歷就沒有什麼濃墨重彩的看點。倒是可以說說她們。

一個身高181的南歐模特腳碼41,可比賽統一的鞋子最大是40。她提上鞋,五個腳趾頭全部伸在鞋子外面。只半天,腳趾已經磨得血肉模糊。這個大詞用在這裡絲毫不誇張。每半天,她換一次創可貼。第一次撕下來的是皮,第三四次已經是膿和嫩肉。她說真不疼,習慣了。一晚就能癒合。我是神奇的人。

哪個女孩是神人呢?被高跟鞋磨破的腳趾和腳後跟是阿基里斯的跟腱。痛苦讓故事更好看。

後台

我本人是一個沒有潔癖的懶兮兮的處女座,但便是再懶再無潔癖,也是有底線的。這條底線,在我走進她們後台休息室的一瞬間,崩塌了。

地上是:塞著長筒棉襪的臟匡威、開著口的香煙盒、薯片袋子旁邊全是碎屑;各種各樣的假包,四角褪色的巴黎世家、五金毫無光澤的香奈兒和印花模糊不清的路易威登。換下來的衣服糾葛纏繞,褲子一腿兒翻著,T恤揉成一團,丁字褲和內衣塞在椅子縫隙里。粉底敞著蓋兒,香水倒在地上,眉筆眼線唇刷縱橫交叉。

她們零星回來取東西。這時她們已經化好濃妝,穿著幾萬幾十萬一件的華服,蹬著高跟鞋,踉踉蹌蹌地躲過地上的東西,走到自己的座位。

我看著一個衣著光鮮的人走回現實,再匆匆邁進光輝。

心裡想:看,那就是蓋茨比啊。

告別

十幾天時間,我就像馬上要背負最後一根稻草的駱駝,或者被火撩到信子的炮仗。想到終於能離開這個世界,離開這些人;不用擔心自己一個轉頭就莫名進入了某人的Instagram或Snapchat。

我想念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在那裡我有自己的規則。規則最讓人舒服,有了骨架才能長出新肉,才能包覆皮囊,活得有模有樣。

我自詡為新時代的女知識分子,洋文讀了不少,中文也能寫出幾個。有一股子貧嘴叨舌的阿Q精神:英文學得好的人里,我中文學得最好;中文學得好的人里,我英文學得最好;中英文都好的人里,我腿最長。閉上眼,大概把自己當成了蘇文紈,哪怕方鴻漸看不上我,我也縱心皓然,何慮何營。我既不願承認——這些模特,我根本瞧不上——又懶得偽裝。

告別那天,我們一同搭飛機回北京。挺巧的,Masa和我隔走廊而坐,一路都在埋頭看書寫字。

下了飛機,我問她你在飛機上看什麼呢。

她眨巴眨巴大眼,把她的假LV往肩上一背,像個小學生一樣地跟我說:我回國第二天就考試啦!這幾天晚上都在複習看書呢,我將來要當個女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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