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瑣碎縫隙間的荒涼

回想幾年前讀張愛玲的第一感受便是張式語言與《紅樓夢》有種弔詭的相通性,自然而言,張是同曹雪芹一樣出身的沒落貴族,自己更是從小熟讀並精深於紅學,末路的貴族也似乎都有些隔世血緣上的相親,他們是臻於枯朽的大樹殘枝上長出的芽葉,懷念著世代往日的根深葉茂、榮耀繁華,也是白茫茫大地上未曾乾淨的一點殘痕,不得不攜帶身份卻也不得不攜帶不屬於他們自身的家族式痛苦。末路包含了某種揣帶高貴的自憐,張說,「我喜愛悲涼勝過悲壯,悲壯是一種完成,而悲涼則是一種啟示。」不如說,貴族的直接滅亡象徵著完成和結束的悲壯,而走向末路的一代代繁衍生存,卻如巨石沉淪後激起的層層漣漪一般在世間回散,悲哀更綿延卻也更持久,它是柔綿的深刻,涼薄的回味,只直鍥人心。

精神上的無枝可依終究還會交疊到物事上來,於是獨有了屬於沒落貴族式的繁華、瑣碎,繁華如大紅織錦上細密的金絲銀線,鳳穿牡丹,而貴族式的繁華必須有陳舊的質地、年代的相持,有時簇新倒其實往往偏向暴發戶的張揚突兀,《紅樓夢》里多有寫「半舊」的,黛玉拜見王夫人見屋裡見炕桌靠東壁面西設著「半舊青緞靠背引枕」,王夫人自己亦坐著「半舊青緞靠背坐褥」,初見寶玉,他「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門帘兒是半舊紅綢的,而最具貴族氣度的寶姐姐自不必說,但端做針線時,穿戴「一色兒半新不舊的,看去不見奢華,惟覺雅澹。罕言寡言,人謂裝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其中餘味很值得推敲,而張愛玲的半舊是更摻雜一點大門戶走向破蔽的頹唐,「說不上來鄭家是窮還是闊。呼奴使婢的一大家子人,住了一幢洋房,床只有兩隻,小姐們每晚抱了鋪蓋到客室里打地鋪。客室里稀稀朗朗幾件傢具也是借來的,只有一架無線電是自己置的,留聲機屜子里有最新的流行唱片。他們不斷地吃零食,全家坐了汽車看電影去。孩子蛀了牙齒沒錢補,在學校里買不起鋼筆頭。傭人們因為積欠工資過多,不得不做下去。下人在廚房裡開一桌飯,全巷堂的底下人都來分享,八仙桌四周的長板凳上擠滿了人。廚子的遠房本家上城來的時候,向來是耽擱在鄭公館裡。

小姐們穿不起絲質線質的新式襯衫,布褂子又嫌累贅,索性穿一件空心的棉袍夾袍,幾個月之後,脫下來塞在箱子里,第二年生了霉,另做新的。絲襪還沒上腳已經被別人拖去穿了,重新發現的時候,襪子上的洞比襪子大。不停地嘀嘀咕咕,明爭暗鬥。在這弱肉強食的情形下,幾位姑娘雖然是在錦繡叢中長大的,其實跟撿煤核的孩子一般潑辣有為。」紅樓夢第二回里平常人如賈雨村等都仍覺鐘鳴鼎食,簪纓詩禮,只有古董行的冷子興窺的出寧榮兩門的蕭疏衰敗,氣數已竭,道是「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襄卻也盡上來了」,這時簇新是給人瞧的面子,半舊才真是里子。

《花凋》為張愛玲典型背景的新時期上的舊式家庭,男主人鄭先生是個遺少,「因為不承認民國,自從民國紀元起他就沒長過歲數。雖然也知道醇酒婦人和鴉片,心還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精缸里泡著的孩屍。」當然,明眼人完全可以看見她自己的身世。張的文筆常細緻到剔膚入骨的地步,她寫貴族,卻全不在於形容怎樣雍容,那是小民眼裡的假想,但她是局中人,她寫的是挑揀,沒落貴族因為沒落了,無法再撐起華美的袍子,挑揀卻還得必要,彷彿那是與世道相抗的最後一點尊嚴,悲哀的尊嚴。

鄭川嫦第一次見章雲藩時是帶著舊式大家閨秀的矜持與挑揀的,她印象上有些不滿,「他說話也不夠爽利的,一個字一個字謹慎地吐出來,像隆重的宴會裡吃洋棗,把核子徐徐吐在小銀匙里,然後偷偷傾在盤子的一邊,一個不小心,核子從嘴裡直接滑到盤子里,叮噹一聲,就失儀了。措詞也過分留神了些,「好」是「好」,「壞」是「不怎麼太好」。「恨」是「不怎麼太喜歡」。」男女間的考量被這一幕似乎已經寫近極致。不知道章雲藩性格上本來謹小慎微,平淡無奇,亦或者此時根本就經不起這樣細緻的打量?川嫦母親的挑揀則像一出冗長而單調的悲劇里拚命向求的唯一一點凸顯與安慰。她身上是舊太太習性,無一不見瑣碎上的挑揀,即使未來女婿雲藩來做客,她依舊要保持一點貴族式的孱弱與慵懶,等著催請方才下樓,嫌菜式油膩無法下筷子,經旁人勸說要顧全身體才勉強蹙眉嘗一口奶油菜花,還是嫌惡,要另給做面,面冷了又要將拿去熱。讓人經不住懷疑這恐怕是自《紅樓夢》里移來直用的那類挑揀了,寶玉的,黛玉的,老太太等的。川嫦自己的美更透著挑揀,「川嫦從前有過極其豐美的肉體,尤其美的是那一雙華澤的白肩膀。然而,出人意料之外地,身體上的臉龐卻偏於瘦削,峻整的,小小的鼻峰,薄薄的紅嘴唇,清炯炯的大眼睛,長睫毛,滿臉的「顫抖的靈魂」,充滿了深邃洋溢的熱情與智慧,像《魂歸離恨天》的作者愛米麗.勃朗蒂。實際上川嫦並不聰明,毫無出眾之點。她是沒點燈的燈塔。」

好在張愛玲的筆法從來不是為直接去表達挑揀上折射出來的貴族氣概,她真正的目的是對比,是蒼涼人生的雜陳與錯落,好似這繁華底子從來即是為映襯斑駁,華美於是讓滿袍的虱子更觸目驚心。

川嫦在一個個姐姐出嫁後終於突然的漂亮了起來,卻在未獲得幸福之前患上肺炎,終於也給命運一點點還了回去。張式的悲哀是無淚的,她只悲憫,然而永不哀啕,她把美麗的褶子展開給人看。作為醫生的雲藩給她做體格檢查,臨床醫生一般的正經態度,她開始恐慌自己的病和瘦會配不了做他未來的妻,恨他好像只把她當個病人而不是女人,她是最接近病人的那類病人,連林黛玉那種恃病而驕也不能夠,她瘦到脫形,之前的美貌一去不回,「她的臉像骨架子上綳著白緞子,眼睛就是緞子上落了燈花,燒成兩隻炎炎的大洞。」身上只有白舊布褂和病人的氣味。然而最恐慌的終於還是留給她活著病著目睹,他家裡催著給他娶親,她患上骨癆,也影影綽綽知道他有了人,一個叫余美增的看護,「這余美增是個小圓臉,窄眉細眼,五短身材,穿一件薄薄的黑呢大衣,襟上扣著小鐵船的別針,顯得寒素,入局之前她伴了章醫生,一同上樓探病。川嫦見這人容貌平常,第一個不可理喻的感覺便是放心。第二個感覺便是嗔怪她的情人如此沒有眼光,曾經滄海難為水,怎麼選了這麼一個次等角色,對於前頭的人是一種侮辱。第三個也是最強的感覺是憤懣不平。因為她愛他,她認為唯有一個風華絕代的女人方才配得上他。余美增既不夠資格,又還不知足,當著人故意地撇著嘴和他鬧彆扭,得空便橫他一眼。美增的口頭禪是:「雲藩這人就是這樣!」彷佛他有許多可挑剔之處。川嫦聽在耳中,又驚又氣。她心裡的雲藩是一個最合理想的人。」接著細寫,「是的,她單只知道雲藩的好處,雲藩的缺點要等旁的女人和他結婚之後慢慢地去發現了,可是,不能是這麼一個女人……

然而這余美增究竟也有她的可取之點。她脫了大衣,隆冬天氣,她裡面只穿了一件光胳膊的綢夾袍,紅黃紫綠,周身都是爛醉的顏色。川嫦雖然許久沒出門,也猜著一定是最近流行的衣料。穿得那麼單薄,余美增沒有一點寒縮的神氣。

她很胖,可是胖得曲折緊張。

相形之下,川嫦更覺自慚形穢。余美增見了她又有什麼感想呢?章醫生和這肺病患者的關係,想必美增也有所風聞。

她也要怪她的情人太沒有眼光罷?

川嫦早考慮到了這一點,把她前年拍的一張照片預先叫人找了出來壓在方桌的玻璃下。美增果然彎下腰去打量了半日。她並沒有問:「這是誰?」她看了又看。如果是有名的照相館拍的,一定有英文字凸印在圖的下端,可是沒有。她含笑問道:「在哪兒照的?」川嫦道:「就在這兒附近的一家。」美增道:「小照相館拍照,一來就把人照得像個囚犯。就是這點不好。」川嫦一時對答不上來。美增又道:「可是鄭小姐,你真上照。」意思說:照片雖難看,比本人還勝三分。」

理想有純粹,藝術和高昂。但現實有什麼呢?她要的是詩意的,動人的死,要一縷香魂隨風散,但眾人看她的眼裡完全沒有悲憫,世人為小和尚上墳,秦雪梅弔孝而哭,任何虛假的,戲劇化的悲哀都能使他們動容,但恰好見著一個美好的女孩子正值凋零,他們卻只惶恐地瞪大了眼說這女人瘦來!怕來!

天空還是灰暗的澹青色,那個女孩子像一隻軟弱的大蜘蛛般被人背著從街上回來,她曾想認真地結果了自己,可世界要她梗著頭撐到最後閉眼,甚至因為曾經自己挑揀過的人可憐自己,好像所有末路貴族在與世道相抗的最後一瞬,終於屈服,並暗啞無力。

(圖片來自網路,侵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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