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學

入夜後的9點23分,我和他們從清華東門走出來,站在夜色的中央,便利店和談笑風生的清華學生們都尚未歇業。和昌平的夜空不同,星輝在這裡或被厚重的霧霾遮蔽,眼中除了熟悉的閃爍著的清華紫光之外一無所見,已成昨日的世界,商業運作,川流不息,總是一成不變的。

那個時候的我會像無數次的往常一樣,跟x君與l君在五道口結束了晚餐。X君身為13年從重慶南開中學保送到清華數學系的才子一向腦洞清奇,這主要體現在他強烈要求我們在清華食堂就著他身為訪問學者從新加坡帶回的一瓶百利酒共進晚餐。

媽的智障。

不知為何,在彼此認識十年以上之後,我們還能像那個樣子聚餐,雖然因為x君弔詭的性格聚餐的地點總是顯得尷尬。雖說同在北京,我地處昌平研習蕭條的法學,l君剛結束他與大自然的鬥爭前往繁華的本部鑽研發財之道,x君則一直抱怨著清華校園裡在他看來還顯得污濁的空氣和不肯給他報機票錢的某某部門。通常來說,別說這樣詭異地用餐,連變得生疏都是毫不奇怪的。然而我們卻可以拋開立場的差別相互傾聽對方的話語。實話說,我們幾乎都對彼此的專業情況一無所知,所以很難像在自己的校園裡一樣以大三大四老狗的身份愁容滿面地談論將來的去向。事實上我們聊得無非是幾年前的八卦或是其中某人女朋友的北京戶口能不能賣到三百萬一類雞毛蒜皮的小事。或許這樣正是因為我們的立場差別實在太大了。

超市裡的牛奶混合著百利酒的味道刺痛著咽喉,我記得當時l君羨慕地問著x君已經發表的sci能給他的申請帶來多少加分,而x君一如既往地擺出一副無辜的表情:「你看看那邊吃面的大哥有沒有sci,隨便問問隔壁桌吃水餃的姐姐有沒有sci,sci有什麼用啊?」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值得吐槽的部分,只好埋頭專心對付我的酒杯,我們中間籠罩上一層比百利甜還要俏皮的氣氛。

然後時光往前流逝,我在肯德基的廁所里以一種要把胃掏出來的架勢猛烈地嘔吐著。是的,這也是我們之間從不相互勸酒的原因,來源於面對酒精飲料的不自信,而非深厚的友情和羈絆什麼的。這樣的朋友很難說是益友吧,甚至也幾乎沒有實質性地互相幫助。我們某種意義上了解彼此,卻絕不涉足。這種程度的朋友,我還有幾個,但這個樣子的朋友,除了他們我也找不到別人了。

之後被五道口的夜風吹得清醒過來的我對他們說我要去上海的時候,他們也只是嘲諷我說保研黨的選擇就是怪,我無言以對,尷尬地把目光放回了清華紫光上。

彼時的我當然不會知道之後的5月,我會因為查到了自己因為某門神奇的課的神奇的成績被拉到裸分排名無法直視的地步,進而導致我把用500塊眾籌弄來的一大堆人大複習資料扔到快遞箱子里。但我還記得那一天我還瘋狂地上網搜索舉辦夏令營的學校。

我當然也不會知道之後的7月13日,我會拉著沉重的箱子在虹橋機場因為一場暴雨而滯留。更為糟糕的是,推免受挫的我必須面對7月14日的國際經濟法期末考試——大學裡最後一門專業必修課的考試。我還記得11點計程車到昌平的時候,我直接拉起書包和一疊國經複習資料就去開了房,一臉悲壯決絕。4點我拉開窗帘看著外面寂靜漆黑的世界,我覺得不會有比這更加糟糕的一天了。

但我想說的其實不是以上這些。在我的母校和我認識的很多人里,有一種很有情懷的人,在他們慷慨陳詞的時候言必成我們,語氣里透著開化時代教化鄉民的嚴肅,我不想成為這樣的人,因為在這個荒唐時代里情懷這個詞已經被消費的差不多了,我寧可承認自己是個蔫壞的利己主義者。還有一種人,他們成績優秀,行事端正,總是人群里的精英,競爭中的勝者,這很好,強,無敵,但不適合我。以上兩種人都是我曾經嚮往過但現在不是特別想成為的人,而如果現在我把這篇長篇廢話的重心引向同學友情或者保研經歷的話,估計它就要變成一篇有那麼一點麻煩的抒情散文或者推免經驗貼了,我可不想這樣,雖然我這種冷門而一波三折的推免經歷也很難想像會有人想看吧。

重點其實在於哪裡呢?在7月中旬之後,或許是8月的某一天里,也就是我在狹小的宿舍里和堆起來能高過1.5m的的法條搏鬥的時候,我接到了一個同學過世的消息。這位同學與我的關係有一些微妙——大約是經歷了一點從朋友到互相看不順眼的人的轉變吧。我相信在有一個時期里,他對我的看法一定是「令人作嘔又膚淺的利己主義者」或相似的什麼東西,而我對他的印象是「混亂邪惡的搗亂分子」。

在我有那麼一些討厭的度過的歲月里,我聽過非常多的關於人生的說法。有人說人生是由小小的勝利和壘砌來的大大城堡來證明的,有人用勤奮和博學來贏取尊重和金錢,有人把人與人之間的交往看的比什麼都重要並願意因為他人感情上的輸出而傾盡所有,有人貪婪地追求根本追求不到的真理並用繁瑣的思考證明其存在。

坦白講,我信仰過上述任何一種說法。我曾經為母校宣揚的正義天平法律利劍什麼的心潮澎湃,恨不得拿著它們就出去砍砍罪惡升升級;我曾經渴望著一段估計長不到一萬年的真摯感情,讓我能夠說出諸如「因為這樣的你存在於此,我變得稍稍喜歡這個世界了」這種真誠的話;我也曾經以學生精英和今後的社會精英自居,無比饑渴地用各個方面的成績來證明自己;我曾經篤信著所謂「正當性」在任何一個議題中都身居高位,直到討厭的無聊的生活告訴我,追尋正確的話語是一柄利刃,它會去傷害弱者,卻不能拯救或保護誰,若執著於所謂正確終有一天會被某種火焰寄宿燃燒殆盡吧。

但我想這樣的生活持續了這麼久,這位逝者,大概會是第一個人,用自己的行為,直接扇我耳光,告訴我,值得延長這沉悶聲明去追尋的東西是不存在的。恍惚里,似乎以前讀過的薩特和卡夫卡突然活過來了,把我丟棄過得想法再次塞進了我的腦子裡面。

但是不要誤會,我無意祭奠任何人。事實上那位同學的緬懷者已經夠多了。無數已經失聯多年的人在社交網路上聲淚俱下,無數「天才」的褒揚不絕於耳。當然我如果直接定性這是刻奇的話未免對他人的感情過於傲慢了,所以我決定官方一點宣稱自己持保留意見。

重點在於—我已經第二次強調這一點—現在的我,被這份突如其來的死亡震懾了。很多像我一樣的無知青少年在自己的中學時代都曾經思索過人生的意義這種聽起來就好笑的命題。要消去這份思索需要很長的時間吧,而在高考這種噁心的考核標準面前,這樣的思索,宛如毒瘤。更為可怕的是,一時切斷它,它還蟄伏在你生命的每一個角落裡,伺機而動。

它變成了對「原因」的追問,而這份追問,是思考者的原罪。

我在自己本科院校這支全國豪強的校辯論隊里跟英明威武正確的師兄師姐們學習的時候,他們告訴我,不要放棄對每一個細節的思考和論證,但同時他們的比賽中,嫻熟地運用著評委和觀眾的心證。

這是勝利的技巧,但不巧不是我追求的。我的年級升高以後,師兄師姐有時會讚許地看著我說,你的論證非常周密,思路非常有新意,這場穩了。但這樣的言語根本毫無言語,尤其是在巨大的無意義面前。這個遊戲的盡頭有一道名為心證或者常識或者權威理論的高牆,以我們的能力無法越過,而大部分人也沒有意願越過。但在我看來,不能超脫諸君引以為豪的政治哲學範疇去更深的質疑一些東西,去扯開富麗堂皇的情懷和社會利益一類漂亮的大詞,不去面對生活本身的或許殘酷的真相,我實在無法盡興於此。當然這裡為防收到一些精妙的我反駁起來要很費腦子質疑,我要先站隊:在價值上,我是一個沒有理想色彩的傻缺的虛無主義者。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呢?在每一次論證的盡頭,等待著我的東西,都是虛空。它向我招著手,就像尼采口中凝視你的深淵一樣,神秘,迷人,無可救藥。我像一隻笨重的甲蟲,被困在長久地虛空之中,每一次獲得什麼之後便會感覺到無聊,只要是認為不想失去的東西就一定會失去。無論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在得到的瞬間,都是要失去的。所以想要發問,向著已經選擇了另外一條路的人去問吧,明明已經得不到回答了,到底死的盡頭又有著什麼樣子的世界呢?會不會真的是另外一場冒險呢?我們的關係,打一個不恰當的比方,好比是大庭葉藏和竹一的關係,而這也恰恰是我,討厭他的理由。但即使並沒有什麼悲傷,在這個時候,我還是想,如果有一個人能夠直接告訴我,能夠填補我孤獨的事物並不存在,我只能一直在黑暗中徘徊,那也是極幸運的。即使不從這個有些腐朽的世界裡醒來,想必我也能夠更加堅定地生活和處理今後的事務了吧。

眼前翻過舊篇的畫卷,是可望不可及的未來。

話說回來的話,在來到昌平後的四年里,我曾經以為日復一日的混沌和時間會給我答案,但最後什麼也沒有從那裡得到。我見過最為和善博學的老師,最為符合傳統「優秀」定義的同學,但同時也經歷了因資源稀少惡劣的爭搶,因無知而產生的自大。要說「愛恨交加」,這無疑誇大了我自己的感情,但其中隱藏著的涌動的東西的確是複雜的。司考複習的時候我會想起自己幾年前準備高考的時候,如同被輸入了程序的機械一樣重複著我所有的理性都告訴自己「這毫無價值」的複習,強行把教育機構出版的垃圾口香糖嚼出牛肉乾的味道,連自己產生的質疑都必須無一例外地消除,無論是司考期間的我,還是現在的我,都無法再過那樣的生活。我還會想起4年前第一次來到昌平參加自主招生的時候,我聽著《jazz channel》里的那首《倒帶人生》,看著昌平低矮的灰色樓房和灰色天空,感覺眼裡的一切都是灰色的,並且堅信不疑自己不會讀這所學校。後來事與願違,我亦入鄉隨俗,最後卻終究在大學快要結束的時候,丟棄了冠冕堂皇說著漂亮話的自己和急功近利想要成功的自己,變回了原來的那個自己。

那麼,這樣的我,在他們眼裡,肯定也就不再是他們自居的「法律人」或者「winner」了。我的眼裡失去了信仰的光彩,失去了為法治事業奮鬥的熱血,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自己曾經在高台上站著批判的人。但我還挺喜歡現在的這個不勉強的自己。如果從那虛無里傳來答案,想必我會更加喜歡自己。雖然現在的這個自己既不優秀也不熱情,不分場合不分對象惡意嘲諷,厭惡並歌頌不確定性,接著追尋其意義所在。

雖然很多人不會接受,姑且算是戴著功利主義和精英主義面具的,奇葩吧。

畢竟這個無聊的世界裡,即使眼中一無所見,亦然牽動我心弦。

萬一之後遇見了呢?真tm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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