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粱
1
我無法遏制顫抖起來。
母親此刻就在陽台上——我前方,低著頭仔細縫製著一張並不起眼的青色上衣。她渾身散發一種怪異的氣息,在午後陽光下的映襯中格外突出。她背後的老人椅因為快接受不住人的重量累的直哼哼。
我眨了眨眼睛。
窗台上擺滿了各種金盞菊,我其實並不喜歡這些艷麗的東西。不過母親很是喜愛,在她的悉心照料下,這些花像瘋了一樣恣意爛漫,堆砌出夏日狂野的氣息。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令人昏昏欲睡的味道。
「你醒了?」
母親看著我從地上的涼席坐起來,一臉疲倦。
她並不知道此刻我內心的想法。
我不可置否搖搖頭,沒有接話。其實我一直在按壓自己內心的怒火。
這是多少次了?或者說這是第幾次了——我的記憶大概也沒有辦法告訴我。自從盛夏開始後,我養成了午睡的習慣——可是自己經常睡過頭,在我的要求下,母親答應在我入睡後半個小時左右就叫醒我。可是沒過多久,她似乎沒有辦法遵守我們之間的約定。
我抱怨的時候,她只是無奈解釋。
「是這樣的……我看你睡的很香甜,所以不忍心叫醒你……平時那麼辛苦我覺得多睡幾分鐘並沒有什麼大礙……」
可是她不懂,睡過頭意味著我沒有辦法掌握自己——一個完美主義者是絕對不允許這樣的情況出現的。
所以後來我果斷放棄了繼續讓母親幫忙的做法,同時買了一個鬧鐘,自己調整好時間——此刻這個鬧鐘正安安穩穩的躺在我的書桌上。
一動不動。
我站起來,把鬧鐘拿起來細細打量。
果然,鬧鐘被關掉了。
「你為什麼又把我的鬧鐘關掉了?」
我氣憤向母親揮著手裡的東西,感覺怒氣像火山一樣爆發了。
母親笑了,其實她估計著覺得我這個樣子大概只是沒有睡好。
「今天不是周末嗎——我覺得你可以多睡一會兒吧,周末可以放鬆的……平時你太辛苦了——」
然而我卻絲毫不領情。
「——你怎麼可以這樣做?我不是一直告訴你不要隨便關掉我的鬧鐘嗎?你這樣做會打亂我的學習計劃!」
母親有點不為所動。
「好了,下次我不關就可以了吧——行了嗎?看你氣成這樣……」
我閉上了眼睛,呼吸急促。
不,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根本就不知道睡過頭對我而言意味著什麼——我好不容易花精力和時間保持的嚴謹的休息時間就這樣被你輕而易舉一再打破。
太不甘心了。
我氣的渾身發抖,母親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樣子,因為她又低下頭縫製衣服去了。
我冷笑著。一些話沒有思考直接噴涌而出。
「你大概以前沒有讀過什麼書吧——我就知道你會這麼不在乎——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要求自己嗎——對於我來說,時間就是一切,多一點時間我就能做更多更好的事情,比如可以多看會兒書……不,你什麼都不懂……只知道一天到晚縫衣服……你知道班上的同學都比我更嚴格要求自己——你還關我的鬧鐘——」
母親疑惑看著我,彷彿並不能理解為什麼關掉鬧鐘會把我氣成這樣。
我的眼淚流下來了。
「你真的很自私,從小到大你都是只為自己想著——既然以前就把我當作一個向鄰居朋友炫耀的武器就繼續啊——你不是說要我多讀書努力嗎——所以現在你又是怎麼回事?明明知道對於學生來說時間就是看書學習的保證——」
大概母親覺得我說的有點過分,有些生氣了。
「你在說什麼——你在給誰發脾氣?我不是說了嗎,下次不會這樣了,你像一個神經病在那裡嚷嚷幹什麼?」
我沒有繼續說話了,瞪著氣沖沖的母親看了好一會兒。
「夠了,我要出去一下——你繼續縫你的衣服吧。」
我重重把鬧鐘摔在地上,玻璃四分五裂。我沒有理會母親的聲音,推開門,衝進了屋外燦爛的陽光下。
2
現在是星期天的中午,大多數人都在家裡昏昏欲睡,所以街上沒有什麼人,加上炎熱的關係,部分店鋪也沒有開張,不過透過緊閉的玻璃大門我似乎能夠看到店員們一張張哀怨的臉。
我有些後悔從家裡跑出來,其實我並不是真的和母親發脾氣——我捉摸著自己可能因為沒有午睡好的緣故——不過真的是這樣嗎?
腦海里有一個細小的聲音冒了出來。
哈哈,你真的覺得是沒有睡好的原因嗎?
我停住了腳步,閉上眼睛,陽光火辣辣在頭頂生根。
不,我誠實想著,其實就是自己心態有問題——或許最近學習壓力過於大了,無形中就把母親當做了脾氣的發泄對象。換做是平時正常的我,絕對不是這樣的。
我突然感到一絲後悔,同時又夾雜著些許愧疚,想著母親縫製衣服的情形更加不安了。
自己真的不應該發脾氣的。
要不現在回去吧——和母親道個歉,立刻就會和好如初吧。
我懊惱抓著自己的頭髮,一想起自己臨出門的時候把鬧鐘摔了,頓時感覺心理硌得慌。
好,現在就決定回家——
我轉過身,卻沒有料到把什麼東西撞倒了。
低頭一看,是一個小女孩,此刻她四腳朝天躺在地上,一隻灰撲撲的貓附在她的胸口,在她手邊,一些黃色的像米的東西撒了一地。
我趕緊蹲下來把小女孩扶起來,灰貓沖著我哼了一下,跳開了。
「不好意思,我沒看到你——你沒事吧。」
小女孩拍拍手上和衣服上的灰,一邊把想要逃走的貓抓住。
「沒事——我抱著貓走著,本來你在我前面,結果你突然一轉身,我剎不住腳步,結果撞上了。」
我不好意思笑了。
「對不起,不過我不是有意的。」
小女孩點點頭。
「我知道。」
我看著地上的黃色的東西,指了指。
「這些是你的?不要緊吧——」
小女孩懊惱看著地上的東西,皺著眉頭。
「沒事,沒有關係。這些是別人送給貓吃的。回去我再要一點就行了。」
她抱起怒氣沖沖的貓,準備離開。
「等等,你好像受傷了。」
我指了指小女孩的左腳,上面有一點血絲慢慢滲透下來。可能是剛才摔的時候不小心擦傷的。
「這——」
她彎下腰,輕輕捲起褲腿。果然那裡被擦破皮了,不過不是很嚴重,因為傷口看起來不是很深。
「去包紮一下吧,」我扭頭看看周圍,「這附近好像就有一家醫療室,這樣,去稍微處理下,可以吧——雖然傷口不是特別嚴重,但我覺得還是包紮一下會比較妥當。」
小女孩看著我,猶豫了一會兒,點點頭。
我們來到不遠處的醫務診所,裡面只有一位值班的護士,她一臉的不耐煩。
我簡要介紹了一下小女孩目前的情況,護士蹙著眉頭給小女孩上了葯。看著她看我的表情,估計把我當成了她的哥哥什麼的。
「也不算嚴重,休息一下就好。注意別碰水。」
在小女孩休息的時候,灰貓顯得各位安靜。默默躲在一個角落,不過死黃色的眼珠仍然仔細盯著我。
奇怪,貓真的會在白天又有這麼大的瞳孔嗎?
「謝謝你,」小女孩笑了,一邊從懷裡掏出一包糖分給我,「感覺你是好心人——不過我今天夠倒霉的了,被媽媽罵了一頓——就是因為她讓我把貓扔掉我沒有按照她的意思做。」
我慢慢抿著糖,感覺嘴角有一絲甜味。
「你媽媽為什麼這樣做?」
小女孩嘆口氣。
「其實是我不好,媽媽她對貓毛過敏來著——所以我才想著把貓拿去寄養到朋友家。」
我點點頭。
「對了,大中午的,你怎麼一個人在街上晃悠呢?」
我遲疑了一下。
「是這樣的。」我決定編個謊言,「我中午在家看書,結果筆和紙都沒有了,走在路上才發現自己以前買過放在冰箱上,所以決定回去——我的記憶一向不好來著。」
小女孩微笑著,點點頭。
灰貓慢騰騰從一邊踱了過來,高傲看著我。
我們沒有繼續說話,看著店外的天空,陽光好像稍微微弱些了。
臨走時我看著小女孩抱著貓,晃悠悠的向遠處走去,身影在拐角處瞬間不見了。
3
我決定回家。
可是母親的氣消了嗎——自己的確做的太過分了。
看到街邊有一家賣花的店,對了,母親最喜歡金盞菊,乾脆買一些回去送她。
店主是一個很和藹的大叔,他善解人意幫我小心捆好了花束。我抱著花,心裡盤算著待會兒怎麼找個台階下。
敲了一下門,沒人來開。
奇怪,平常母親在這個時候從來不會離開家的。
我掏出鑰匙,開了門才發現母親的鞋子和錢包不見了。原來真的出去了。
正好,我有時間把花布置一下,這樣看起來會給母親一個驚喜吧。
我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很久不用的花瓶找出來,自從父親去世後母親基本就不再擺弄這些玩意了,按照她的想法來看,父親既然走了,做這些帶有情調的事情也沒有多大的意義了。
小心仔細洗乾淨後,我把插著花的玻璃瓶擺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
這個地方如果母親一進門就會看到。
我坐在沙發上,等著母親的回來。可是她的身影一直沒有出現。
怎麼了。
正當我感到有些不安的時候,門鈴響了。我立刻飛奔過去,把門打開。
「媽媽,你怎麼——」
話說到一半我就驚呆了,門口站的不是母親,而是舅舅。
他氣喘吁吁看著我,突然大叫起來。
「喂——你到底跑到哪裡去了?你知不知道我們找你找了很久——你媽出事了!」
我大腦突然短暫空白。
「你說什麼?」
「她在馬路被車撞了——我現在就帶你去——你趕緊」
他揪著胸口的襯衫,一邊把我從門口拽出來——我雙腿發軟,根本無法動彈。
我感覺自己快要暈倒了、
「怎麼會這樣——到底現在情形如何——」
舅舅沒有多說什麼,和我撒腿向屋外狂奔而去,跳上計程車。
在車上舅舅看著渾身發抖的我,一邊試圖安慰我,一邊焦急看著手錶。
「她現在還在急救,你擔心也沒有用——不過你真是的,你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我顫抖著說不出話來,眼淚在眼眶直打轉。雙手默默祈禱著。
我們到了醫院,急救室外面正圍著一大堆人。親戚們都在。
外婆一看到我就哭了。
「你怎麼現在才來——你跑到哪裡去了——」
我嚎啕大哭起來。
小姨走過來抱住我,一邊讓我冷靜,一邊安慰著外婆。
「別怕,會好的……」
舅媽把一個鬧鐘遞給我。
「這給你……你媽媽好像在幫你買鬧鐘的時候出事的,結果她被車撞了還是緊緊攥住這個鬧鐘……」
我接過鬧鐘,眼淚再也止不住了。
「應該會好的,」我哽咽著,一邊不敢去想像最壞的結果,「都是我的錯……我應該早點回家的……」
一時間大家都沒有說話。
似乎過了很久——我已經沒有辦法計算時間了——醫生終於出來了。
大家瞬間圍了上去。
醫生嘆口氣。
「那個……你們最好進去看看……不過現在她的昏迷指數很高……有可能……」
我腦袋突然像被什麼東西惡狠狠打了一下,接著感覺天旋地轉。我跌跌撞撞抱著頭蹲了下去,渾身像剛被開水燙過似的。
此刻病房的門口對我而言就是地獄。
鬧鐘被我失手跌了下去,再一次摔得粉碎。
玻璃碎的聲音反而讓我感受到了一些清醒。
我看著眼前的場景,忽然發現所有人都帶著一些不透明甚至是不真實的色彩,就像在透過電視看到這些模模糊糊的畫面。
我倒在地上,頭疼的快炸開了。
那隻灰貓突然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站在我的一旁仔細盯著我。
「你……貓……」
我無力揮揮手,想把貓驅逐走,可是渾身上下軟綿綿,沒有一絲力氣。
貓居高臨下,伸出一隻爪子,按住了我的眼睛。
頓時,眼前一片漆黑。我墜入無限的黑暗之中。
4
「醒醒——好了,你渾身都在鬧汗——被子也搞的亂七八糟的——到底做了什麼夢啊——」
我睜開眼睛。
沒有醫院,沒有灰貓。母親在一邊幫我解開糾纏在我身上的被子,一邊抬頭替我擦掉額頭上的汗。
一片寂靜祥和,仍舊是中午時分。
「我……」
我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
母親似乎明白我想說什麼,她拍拍我的臉頰。
「我在陽台上縫衣服,結果你突然發出怪叫——然後就在床上翻來覆去打滾——但是我一看你居然是睡著的……」
我瑟瑟發抖,看著陽台。金盞菊紋絲不動整整齊齊碼成一列,午後的陽光泛著熱氣。
「我做了噩夢……」
「對啊,」母親耐心解釋,「我想著你這幾天太累了,所以就打算晚點叫你——結果你掙扎太厲害,我差點沒辦法把你從被子中扯出來……」
我看著擺放在桌上的鬧鐘,完好無損。
「那個鬧鐘……一直都在那裡嗎——我是不是把它摔壞了?」
母親笑了。
「你忘了嗎?這個鬧鐘是我買回來的——你之前那個被貓拱到地上摔壞了。我就重新買了一個。」
「貓?」
「你真的糊塗了?」母親摸摸我額頭,「看來你一定做了個很可怕的噩夢——是黃粱啊,你抱回來貓的名字,從小就跟著你——看。」
我順著母親手指的方向看去,一隻灰貓蜷縮著,一邊用慵懶的神情望著我。
對了,我想起了,黃粱是我從外婆家抱回來的一隻小貓,都快好幾年了,現在長的這麼大了……
原來,果然之前都是一場夢。
我突然感到一陣重生後的釋然。
太好了,這些都沒有發生過,都是我自己的噩夢。
我感到眼淚都快流出來了,看著母親的臉,覺得這是世界上最溫暖的人。
「媽媽,」我虛弱的說,一邊向前探出腦袋靠在母親的肩膀上,一邊輕輕環抱著她,「我真的做了一個很可怕很可怕的夢……」
母親溫柔拍拍我的背。
「好啦,我知道,沒什麼可怕的——你看,我就在你身邊呢——」
我聽著母親的話,不知道為什麼,卻感覺腦袋越發沉重。
「媽媽,你不知道,這個夢就在我腦子裡不斷反覆上演——就像是真的一樣。我好怕……在夢裡我真的好怕……媽媽,我不該對你發脾氣……」
「好了,沒事了,多大的人了……還撒嬌……」
母親被我逗樂了。
「不,那些場景什麼的就一直在我腦海反覆上演……我都分不清……」
母親的聲音再一次響起,不過比剛才沉重了幾分,以至於在午後炎熱的環境下,我靠著她的肩膀,都能感受到一絲絲寒意。
「這當然發生在你腦子裡的事——可為什麼不意味著這一切都是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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