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世家(一)
人面鎮之所以有這個看起來令人膽寒的名字,倒不是有什麼恐怖傳說,而是因為鎮子上有一戶製作面具的世家。
魏家以製作面具之精巧而聞名,這項工藝已傳承了很多代,但每一代的工匠皆是女子,若有男子出生便送去旁系,而女子則隨母姓。
魏家面具可謂一奇,每一根髮絲,每一個毛孔都與真人無疑,看久了甚至有面具在呼吸的錯覺。但僅僅外觀精巧,是不足以名揚天下的,面具還有一個最為重要的特點,就是傳神。魏家面具是活著的面具,如同有生氣的活人的臉。
因此,面具一旦製成,便能換取重金,即使每一代只有一個匠人,製作周期長,也足以撐起魏家的家業。
我的童年裡伴隨著無處不在的油彩味,那種有些濕潤又帶這些土腥氣的陶土味,幾乎滲進我的頭髮絲和指甲蓋里。
記憶是無聲而秩序井然的,我只要稍稍回想,就能聽見母親把手伸進水缸里,攪動的水波紋發出的響動,像一尾魚跳起又落下。
我現在再也聽不到這聲音了,那個女人永遠離開了我,又或者說,她一直在我身邊。我們都被困在這家族裡,一個也逃不了,只能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命運。
當我一出生被冠以魏姓的時候,就註定我要做一名制面具的匠人,要把一生奉獻在其中,以此來換取家族的榮耀。我很小的就明白這一點,並把製作出完美面具作為自己一生的追求。但奈何天資愚鈍,十二歲之前,我手下的面具依舊沒個形狀。
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我母親對我向來漠視,她從未主動找我談話,獨自做著手中的活計。她每次工作之前都會在槐樹下坐上一小會,沒有任何動作,只是出神,抱著個小小的紅色漆木盒子。有時候打開看上一眼,我若是經過她便匆匆合上。
我曾很多次觀察她,身邊沒人的時候,盒子通常是敞開的,母親就低著頭端詳它,長久地看著。她臉上沒有什麼悲喜,像是情緒被壓制住了。長大之後我又覺得,她只是在自己可控範圍內想念和掙扎,她維持著自己的理性。
那個紅色漆木盒子是我童年最好奇的物件,母親總把它束之高閣,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接觸到它,這讓人心癢難耐。
母親從來沒有對我的面具表現出任何期待,她似乎一點也不擔心我會使家道中落,但是我卻深受煎熬。每半年家裡就會出一個新的面具,府上掛上紅燈籠,隨著落日的餘暉一點點盡了,宅子的大門就會打開來迎客。
拍賣的那一夜客人來來往往,面具成品放在梨花榕木桌上,用紅綢墊著,如同是血泊里長出的一張臉。母親就在待客室,她把手藏在寬大的袖子里,桌上的茶一口沒喝,也不把視線放在作品上。
直到夜漸漸深了,來往的人開始回去,這場府上所謂的狂歡結束。母親才把手從袖子里伸出來,端起那杯半涼的茶呷一口,她的指尖多年被陶土浸染,早已不復蔥白。
母親回房去,我知道她又要去看那個漆木盒子,她沉默著走了。每一年都有兩次,我為自己流著魏家的血而感到驕傲,以至於很多年後,宅子門口的紅燈籠已經映入了我的骨血里。
但是我也深切的迷茫著,自己的面具做的實在不好,家裡越是榮耀,我越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便也回房,點了燈拿出工具刻著雕著,人臉一點點成型,額頭要飽滿,唇紋要細緻,油燈不算明亮,但多年下來,我早已能適應閃爍的光源。
清早起來額頭要清洗兩遍,夜裡的油燈會讓臉上有一塊黑印。母親還未起床,幾乎每天我都刻意早起洗臉,不願讓她知道我夜裡的刻苦,畢竟刻苦還不優秀,那便是愚鈍了。
面具的出售是鎮子上的一件大事,那幾天我便會被一種虛榮和不安所籠罩,我希望學堂的朋友儘可能多的提到母親和魏家,又怕他們想看我的面具。我從沒有拿得出手的作品,和母親差太多,只算一個普通的匠人。
日子在陶土味里過去,我一點一點的走向成年。我很抗拒自己的成長,因為遠沒有做好承擔家業的準備。
祖訓是不講人情的,每一代年輕女子年滿十八歲時,就要成為新的匠人,而前一任匠人就要離開家族,去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我好奇老一代怎麼會甘心離開呢?但魏家代代如此從未出過差錯。
我的面具做的好些了,卻依然遠遠不夠,我以為自己仍會在壓力中一點一點熬日子,直到一天,學堂的手工課打破了我的生活。
作面具是第二天手工課的主題,在聽到先生說這句話的瞬間,那些被我小心翼翼隱藏著的東西,被毫不留情的拋在檯面上。我可以感受到身邊同學的視線,是那種好奇的,帶一點討好的,毫不擔心我會出錯的眼神。
風裡帶著陶土腥味,這個潮濕的氣味比空氣更讓人舒適,母親這個時候也許正把油彩擠在小白瓷盤裡,那硃紅色小棍攪勻。這味道喚起的我身體的記憶,我舒展開來,把手放進陶土裡。
這是我第一次在視線下作面具,恰逢一個好天氣,鄰座幾個人有一些鬧,但是我不作聲,只是低著頭擺弄。作面具對於魏家來說是一項嚴肅的事業,母親是平和的,而我是虔誠的。
現在我反倒放鬆下來了,甚至依稀感覺額前有一盞油燈。面具一點一點成型,是母親的樣子,我家庭的溫情感受的太少,以至於更加渴求。我從未見過外婆,母親永遠是理智地,穩重的樣子,她一直是家族的支柱。
我雕琢她眼角的尾紋,想像她溫情的注視我,有時候我會想,正常家庭里母女相處是什麼樣子呢?可是儘管有多種猜測,我依然聯想不到任何畫面。大概這樣也好,大家族要的是責任,而不重於親情。
母親的臉型方正,不算好看,但鼻子和嘴型卻恰到好處,這個和我朝夕相處十六年的女人,我怎會不記得她的模樣呢,她的神態風韻完全刻在我腦子裡。
也許是雕琢母親的緣故,我這次手竟絲毫未抖,我甚至有種自己變成母親的錯覺,安穩的用刻刀在泥土上,划出如流水般溫潤的線條。眸子,髮絲,嘴角,沒有錯處,沒有差漏。
我慢慢的聽不見周圍閑談的聲音,刻刀落下,鬆軟的陶土向兩邊分開,發出金屬陷入的細微的響動。這是我從未有過的體驗,彷彿進入一個只屬於自己的空間。
面具在我手中幾近成型,母親的臉浮現出來,我在她頭頂上勾勒出一個杜鵑花的形狀,即使我從為見她配花。
當我落下最後一刀的時候,才發現四周全然是寂靜無聲的,身旁儘是學徒,連先生也站在我的一側,不知道站了多久。
我從這種玄妙的領域裡走出來,再一次端詳自己的作品,就好像見到母親的臉。這是我最優秀的面具,似乎打開了我的一扇門,我明顯感受到有什麼東西不同了。
身邊的的議論和稱讚,我沒有聽進太多,此刻唯一的念頭就是,見母親。
我出了學堂,腳下的步子變得愈發變快,以至於慢慢跑起來。我把面具捧在懷裡,小心保持著它與衣服之間的空隙,耳邊有風吹過的聲音,路邊的矮樹向後掠去,宅子一點一點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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