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殺馬特
世上有一種鳥,沒有腳,只能一直飛。
我小時候是跟著波哥混的。他只有兩個小弟,一個是阿來,一個是我。
當年拜大哥的時候,村裡的扛把子鵬哥也曾對我點頭,可我最崇拜的,始終是波哥。
他高高瘦瘦,頭髮總是亂糟糟的,但笑起來的時候,特別燦爛。
跟著波哥混的日子總是快活的,他帶我們上樹掏鳥窩,下水摸魚蝦,每次都能滿載而歸。我們找一處避風的山坡,就著附近隨便誰家的菜地,就能夠美美飽餐一頓。
「我們跟其他的社團不一樣,我們不惹事,不打架。」
波哥說這話的時候,笑起來,露出燦爛的白牙。
我曾以為時光就會永遠這麼快樂下去,人的一生,就永在春季。
直到有一次,阿來惹到了鵬哥。
在我們常去的那處山坡,被鵬哥踩在地上,拳打腳踢。
當我氣喘吁吁地從家裡跑出來,波哥只是拍拍我的肩膀,說了句,「我要走了。」
他沒有告訴我為什麼要走,沒說要去哪裡,沒說回不回來。
從說話到轉身,他只用了30秒。
而我知道,這30秒,我永遠忘不掉。因為這30秒已經發生,我們無法改變。就像波哥走了,沒有回頭。
後來我聽說,阿來被揍的那一天,波哥是笑著過去的,他對鵬哥問了聲好,問能不能放阿來一馬。
鵬哥只冷哼了一聲,就被一醬油瓶子爆了頭。
那一天鵬哥的小弟們漫山遍野,在夕陽下如一群餓狼追趕獵物。但波哥跑得真快,像一陣風,跑離了山坡,跑過了田野,跑出了我的童年。
再次見到波哥的時候,已經是五年之後。
這些年,我並非沒有聽說過波哥的消息。據說他在城裡已經有了一定的身份,成了一個受人敬仰的理髮師,據說是首席。
但我沒有去找過他,因我不知他是否還記得我。
不知誰告訴過我,永遠別因記憶而忘形。你記得的人,未必記得你。也許是波哥說過的吧,除了他,我還會把誰的話記得這麼清楚呢?
那天我正在樹上掏鳥,我的小弟傻馬在樹下喊我,「大哥,有人找!」
我從樹杈中探出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是波哥。
不,這張臉其實我已經不太熟悉。
波哥染了一頭如星河般的紫發,在陽光暈染下如同仙神。紫發上挑染了幾縷粉紅,好似流蘇。他的頭髮像一團蘑菇雲般炸開,每一縷稜角都在訴說著不羈與亢奮。
長長的毛邊像利劍一般垂下,冷峻而不可侵犯。他只露出了左耳,上面一排打著五個耳釘,銀光閃閃,耀人心神。
長筒釘靴踩在落葉上,黑亮的皮褲流轉著神秘光澤。還有一條粗大的鏈子從皮帶處引出,一直吊到了膝蓋旁。好似撒旦的枷鎖,困守著放縱的靈魂。
我感受到一股高高在上的貴族氣質,讓我自慚形穢得說不出話來。
波哥在樹下沖我點點頭,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後來很多次,我都後悔,為什麼那時我沒有說話。我是波哥的小弟,我卻沒有第一時間迎接他。
但我又想,不說話,或許也是最好吧。我這麼一個土帽的小弟,只會給波哥丟臉吧。
波哥在我們童年常去的山坡上講話,村裡所有的社團都過去了。
社團老大們站成一排,恭恭敬敬地等著波哥訓話。
鵬哥站在第一個,我到的時候,阿來正一巴掌一巴掌地扇著鵬哥。
沒有人敢說話。
一巴掌,又一巴掌。
阿來七彩的長髮在空中飄舞,他是波哥真正的小弟。當年波哥走後沒多久,阿來就找去了。他理應獲得榮耀,獲得一切。
而困守原地的我,又算得什麼呢?
我又想起了那30秒鐘,如果當時波哥叫我一起走,我不會猶豫。
可是他沒有給過我機會。
波哥擺擺手,示意阿來停下,然後便自顧自走開。
他邁開大步,長筒釘靴像紮根在地里,紮根,又拔起,彷彿從中獲得了無盡的力量,波哥大步走遠。
鬼使神差地,我追了上去。
「波哥,咱們去掏鳥窩吧?」
波哥搖頭。
「去摸魚?」
波哥搖頭。
……
波哥一路搖頭,只留給我如紫色星河般的後腦勺。
終於,我累了。
我撐著膝蓋,氣喘吁吁,我說:「波哥,等等我。」
我好像聽到波哥說:「有的路,只能一個人走。有的路,不能夠回頭。回去吧,你不適合這條路。」
然而我不確定波哥有沒有說過這句話。
好像他只是回過頭,對我笑了笑,露出更顯高貴的煙漬黃牙。
然後他便大步離開了。
在這一刻,我依然相信,童年的那30秒永遠存在,不會被改變。
因為它已經發生,而我永遠銘記。
波哥走了,沒有帶上我。
世上有一種鳥,沒有腳,只能一直飛,至死方停。
我不後悔認識波哥,不後悔做波哥的小弟。
我知道,波哥不能停下。
——謹以此文,獻給我童年的偶像,我兒時的神話,尊貴的尼古拉斯·凱撒達文西·李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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