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死於一種不致命的病

外公去世後,獨自生活的外婆因為一點小病住進醫院,由後輩輪班陪護。

然而,外婆躺在病床上的時間越來越長,並藉此同兒女們展開對峙。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42 個故事

外婆死後,埋在外公墳旁。按慣例,全家每逢一個「七」要去看她,帶三個菜,通常是一碟煎豆腐乾、一碟煎雞蛋和煎小魚。

「頭七」那天,我們臨出發才發現沒備小魚,只得慌裡慌張買了大魚代替。母親煎魚時碎碎念叨:「該提前想到的,怪我,臨急去買,哪裡能買到呢。」

那天雨下得大極了,車開到山下,我們步行上山。常走的路被水完全沒過,看不清深淺,只能繞路。我們互相攙扶著走過泥潭和竹林,再蹚水走過一段近一米深的沒腰的路,最終狼狽地來到墓前。三碗菜成了三碗湯,燒紙、冥幣也被弄濕,點不著。

回去的路上母親說:「你看,外婆在懲罰我們,她肯定在說,瞧你們一個個不孝順,讓你們吃點苦頭!」

沒人接話。大概是母親說出了所有人的想法。

去年十一回家,外婆說胸口有點痛,我說去檢查一下吧。外婆擺擺手:「不要緊,人老了就這樣,這裡痛那裡痛的。」我就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等到春節前,母親才在微信里告訴我:「外婆骨折住院了,卧床不起呢。不過沒大事,別擔心。」語氣輕描淡寫。

原來,外婆的胸口痛是骨質疏鬆引發的胸椎壓縮性骨折。這病聽著嚇人,其實很多骨質疏鬆的老年人都有骨折。當醫生的父母向我解釋,有些老年人骨頭格外軟,受到外力擠壓會稍稍凹下去。有的壓縮性骨折不用手術,靜養就可以。

大家以為這是場小病,會很快就過去,誰都沒料到拖成了持久戰。母親和大姨陪了幾天床後吃不消了,喊來小姨父。小姨父脾氣好,工作不需要坐班,後來成了主力。在病房裡,他拿著金庸的小說從早看到晚,一陪就是二十多天。

外公在世時,我們常過去聚會,一大家子很熱鬧。外公突然去世之後,200多平米的大房子只剩外婆一個人,她陷入了長久的鬱鬱寡歡中。那段時間她瘦了二十斤,頭髮也白了,一下子蒼老許多。

母親提出讓外婆過來住,外婆說再過幾年。她是個庄稼人,捨不得家裡的幾分地和幾隻雞。和同村人談起「今天的芹菜多少錢一斤」時,她臉上會有一種自豪的光芒,自在得意。我們不再強迫她。

外婆的三個女兒都走出了莊稼地,在小城有自己的工作,工資雖不算高,但吃穿無憂。為了哄外婆開心,三姊妹時常去田裡幫忙。

外公去世時,家裡兵荒馬亂處理後事。幾天後外婆去田裡,發現兩茬地中間的石頭被動過——自家的田被臨家巧妙地佔去不少。

這大概也是外婆堅持種地的一個原因:她要天天去農田裡宣告主權,讓其他人知道,這一家雖沒了男主人,幾個子女也在外工作,但田裡是有人的,別人休想佔去半點便宜。

後來,外婆開始來我家幫忙燒中午飯、做家務,但飯後還是要回去。在我家,她顯得不太自然。有時父母午睡,外婆就坐在電視機前,看一下這個台,換一下那個台,看著看著就犯困,點頭像雞啄米。我喊她去床上躺會兒,她說不了,馬上就走。

春節前我回去看外婆,那時她已經住院一個多月,三個女兒輪番照料,大家都有些疲憊,忍不住數落起外婆。

「她晚上八點就呼嚕不斷,能一覺睡到大天亮。」小姨父說。「罵起人來中氣挺足,但你要是喊她起床,她是不聽的。」

骨科醫生好幾次對母親說:「你家老太太可以下床了,得做一些康復訓練,不然正常的能力都要沒了。」母親著急,想把外婆趕下床。外婆火了,說:「我疼,我不能下床,你逼我下床幹什麼。」

外婆對疼痛的耐受力特別差,是骨科最不受歡迎的病人——護士才走到她床前,被子還沒掀開,她就喊起來。外婆說自己年輕時結紮,其他人上午做完手術下午就下田幹活,她則躺了五天整。

有時被母親逼急了,她乾脆說:「你不要到我面前來,我看見你就生氣。」

外婆在床上躺了幾十天。她堅持說:「我年輕的時候有一次腰疼,特別疼,躺了七天躺好了。所以你們得讓我躺,躺著躺著就會好。」快過年的時候,她終於肯下床了。母親覺得慶幸,說不是過年還不知道要躺到什麼時候。

父親笑著說外婆「潛伏」得很深啊。我聽了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圖 | 外公與外婆合影,拍照半年後外公過世

除夕那天,外婆出院,住到我家來。

在醫院的40天里,外婆沒有洗澡,每天都是女兒們給她擦身子。大家說帶她去洗澡,外婆苦著臉說:「我動不了,怎麼洗?不能洗,再過幾天。」

我們都有些不滿。過年本該收拾乾淨,可外婆不僅面色灰敗,還很臟,頭皮屑已經結塊,身上有一種卧床太久的味道,像放壞掉的食物,餿。

我猜外婆是害怕在浴室里得不到輕柔的對待。那時她與幾個兒女的互動已經很少。不到萬不得已,她不肯輕易開口叫他們。

我自告奮勇,要帶外婆去洗澡。她提出很多問題,我一一招架。她最後鬆口,說好吧。

從我家到澡堂直線距離500米,我、阿姨、表妹三個人扶著外婆,一步一挪。路上阿姨想逗外婆開心,說她們公司剛辦了年會,有很多好玩的項目。但外婆顯得漠不關心,只是問:「發了多少錢?」阿姨頓了頓,語氣一下子受挫:「沒發錢,就是大家一起玩玩嘛。」外婆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沒發錢?那整這些有的沒的幹什麼?」

半小時後,我們把外婆弄進澡堂。脫掉衣服,她身上的皮屑幾乎簌簌而下。水一衝,手肘、膝蓋的位置竟然脫了一層薄薄的皮,兜住了水。我下手很輕,但外婆還是時不時叫喚,特別是快洗到她胸椎骨折的地方時,她反覆叮囑:「輕點啊,千萬輕一點啊。」

除夕夜,全家忙了一桌飯菜,喊外婆來吃飯。她不肯上桌,說只想快點吃完飯,安安靜靜地上床躺著。父親有點兒生氣:「一年就這麼一頓團圓飯,你就是不吃,上桌和大家一起坐著不行嗎?」我覺得父親有點過頭,都是一家人,那麼講究幹什麼,讓外婆舒服點不好嗎?

一天,我盛好午飯給外婆端過去。外婆讓我喂她,說手使不上勁。我拿起勺子準備往她嘴邊送,看到母親瞪了我一眼,我馬上笑著說:「您自己試試吧,慢慢來,又不著急的。」外婆端起碗,嘟囔了一句:「怎麼,連你也不願意了嗎?」

外婆對我們所有人失去了信任。

外婆骨折,可她沒糊塗,她覺得我們都在糊弄她——「始作俑者」是我母親。住院時外婆想用嗎啡止痛,母親擔心副作用,讓護士用其他葯矇混過去。葯打下去,外婆的疼痛沒減輕,心裡明白了七七八八。

出院後外婆的生活很簡單,早上我們花一個小時伺候她起床,晚上再花一小時伺候她睡覺,白天她有時候扶著院子里的欄杆站站走走,多數時間是坐著。好幾次我站在她身後喊她進屋,她一言不發,那場景讓人心酸。

家人似乎覺得生病的外婆是個「麻煩」,外婆自己也明白。走之前我和母親長談,我說外婆現在是病人,你們得耐心些,尊重她。」

我說了好大一通,母親聽完後說:「你說的我都知道,可你能聽聽我的版本嗎?」

去年外婆的胸痛開始劇烈時,母親很擔心,三番兩次催促她到醫院徹查。但外婆諱疾忌醫,不肯去醫院,而是去一個親戚那裡做針灸。扎了兩天針後,外婆就無法下床了,躺了三天。母親讓她去醫院,她仍不肯。

母親忍無可忍,打了急救電話,120救護車直接開進外婆家,四個男人硬把她抬上擔架。到醫院做全身檢查,沒檢查出臟器的毛病,只是骨折,母親鬆了口氣。

住院後,外婆不肯下床。骨科大夫問母親:「她是不是肝氣鬱結?可能是心理上的問題,你去買點玫瑰花、陳皮,泡茶給她喝。」

家人懷疑外婆還沒走出外公去世的陰影,想藉此得到子女的關心。

外婆說:「你們不要把我想成那樣,我確實是疼,不疼我自討苦吃幹什麼?那種疼,你們體會不了的。」

過完年,我離家上班。沒過幾天,父母給我打電話:「你外婆現在自己起床,自己上廁所了。我早說過,她是可以的,就是要『做』給你們看,沒什麼好擔心的。」

3月7日,好轉的外婆回到了自己的家。那天大姨父來接她,外婆對母親說:「還好我之前沒徹底搬過來,有一個退路。不然天天在你這兒,看你臉色。」母親聽了後心裡很是難受。

外婆回家後,大姨、大姨父陪她住。一次我給她打電話,她還是說疼,又說:「經過這一次,我懂了很多。」我勸外婆看淡些:「幾個女兒算孝順了,久病床前無孝子呢。」外婆冷笑一句:「都是靠不住。」

沒過幾天,外婆在上樓梯時胸椎骨折。再度卧床。

這次想讓外婆起床就難了。母親每天下班後就去外婆家,督促她起床。道理說了一堆又一堆,外婆就是不肯動。她說,再次骨折證明之前「沒躺好」。她的身體告訴她,四仰八叉地躺著最舒服。

全家疲勞不已。大姨說,她每天睜開眼就是兩件事——媽起床嗎,媽吃飯嗎。外婆吃得越來越少,給她喂飯,她嚼幾口,趁著不注意,悄悄吐掉。

後來,大姨覺得外婆是不是被什麼給魘住了,便去外公的墳頭燒了幾柱香,靠著墳頭說了很久的話。回家後外婆罵她:「你老娘在這裡快死了,你也不陪,還跑出去。」

五一假期,小姨回去照顧外婆,讓大姨出門散心。大姨說,只兩天沒見外婆,等她再回家,看到床上的外婆瘦得「一下縮沒了」。大姨腳一軟,跪在外婆面前,眼淚噴涌而出。

母親的內心最煎熬,她是學醫的,知道該怎麼康復。可是,躺著的不是一個普通病人,那是她的母親。她在課本里學的關於骨折的知識,在這個老太太面前一點也不頂用,還屢屢遭到挑戰。

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外婆因為長期卧床患上了墜積性肺炎、全身肌肉萎縮。父母對此早有預言,可等到一切成真,他們無法說「早告訴過你,讓你不聽我的」。面前的外婆,那麼瘦那麼可憐,同時讓所有人心裡窩著火。

醫生說外婆要學會自主呼吸,要吐痰。他給了外婆一個氣球,讓她每天吹100下。外婆吹了兩三下,覺得疼就放棄了。母親本以為外婆會有所醒悟,沒想到她仍是老一套——我疼,你們別逼我做這做那,我要是不疼了,什麼就好了。」

很快,她只能靠呼吸機了。

外婆的病情惡化得很快。肺部的痰如積水,越積越深,一口氣上不來就心臟驟停。她被痰堵了兩次,及時被拍出來了,第三次,終究沒辦法。

2016年6月14日下午5:17,外婆去世,死於一口痰液。

外婆卧床半年,全家心力交瘁,她留給三個女兒的是難言的苦澀。母親覺得她有責任,她是醫生,外婆卻死於一種不致命的病,「全市找不到第二例」。大姨覺得她有責任,最後照顧外婆的時候,外婆說「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外婆曾勸小姨辭職在家照顧,她沒答應,外婆說:「你媽都快死了,你還上什麼破班。」

而我,會感受到她的孤獨和脆弱,卻沒有心平氣和地說過一句:外婆,你說,我聽。

我趕回家,見外婆最後一面。她的臉蠟黃蠟黃的,穿著壽衣,帶著帽子,一套裝束十分可笑。我在她床邊撿到半截斷了的針管,管子里還有血。那是外婆斷氣後,家人手忙腳亂從醫院帶出來的。我右手拿著管子,想像外婆去世前是否有過掙扎和不舍。我手腕脈搏處突突地跳著,像是有所感知。

老家的風俗是給亡者過「七」,從頭七到滿七,共四十九天。這對於在外地工作的我沒那麼嚴格,過完頭七,我準備買票回京。常用聯繫人那欄,「方齊華」的名字跳出來。兩年前,我為「方齊華」買過黃山和北京間的往返票。

外婆名叫「方齊華」。

那次,母親、阿姨帶著外婆到北京來,我陪著玩了一周。夏天很熱,景點人又多,我們覺得很疲乏。進圓明園走到大水法時,只有外婆一個人走得動了。於是她自己進去逛了一圈,出來時說:「瞧瞧你們一個個,精力還不如我一個老太婆。」外婆身體一向很好,這才兩年而已。

到尾七時,我又回到老家。

全家的情緒比當初穩定了不少。我整理外婆的遺物,意外發現一封外公當初和外婆談婚論嫁時的書信。

圖 | 外公的相親信

雙喜,你好:

別來又將兩個星期了,念念得很。你的工作忙吧?生活得好嗎?

關於上次面談的事,我回來之後,已經與對方的母親談過。她非常同意我方的意見,一心把阿齊許配於你。由於她對你的印象很好,因此拒絕了其他人對她女兒的求婚。阿齊個人也沒什麼問題,主要是你自己打主動仗,常常和她見面通信,多接近,感情一定會建立起來的。我的意見是望你這個星期六來,我在學校里等你,趁這個機會,你們晤面後再看看有什麼感覺。如果沒有意見,就辦訂婚手續,你看怎樣。請你深刻考慮,星期六早些來,千萬勿誤。余言面敘。

此致

親切的握手禮

你的姑姑 慕賢 匆草

「雙喜」就是我的外公,信里提到的「阿齊」就是我的外婆。信是外公的姑姑「慕賢」寫給外公的,她算是外公外婆婚姻的介紹人。那一年是1964年,外公26歲,外婆19歲。

外公去世後,外婆一個人過了四年。直到她走,我才想起,四年里我從沒見到她笑過,哪怕一次。

本文選自真實故事計劃(ID:zhenshigushi1)。真實故事計劃是國內首個真實故事平台,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里拿出來的故事。

投稿郵箱 tougao@zhenshigushijihua.com,原創首發千字500——2000元。

作者倪瑋,現為記者

編輯 | 馬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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