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鬼?什麼道?什麼鬼道 (1)
研究道教者大概都會在某個燠熱的午後抓狂,我這是跟自己過不去嗎?
道教是個極端複雜的歷史課題,與之相比,佛教簡單多了。原因很簡單,道教包含的歷史資料過於龐雜,牽涉又廣,處理起來十分棘手,研究者往往身陷千絲萬縷的細節裡難以掙脫,最終,反而無法回答這個最基本的問題: 道教是什麼?
道教的界定,起源,發展,與沒落,我想世上還沒有人有能力說個清楚,所以任何對道教扼要的說明,都不能不只是片面的說辭而已。
本文主題只有一個 : 「鬼道」。
由於文獻的缺乏以及考古材料亦有待整理,追索道教源頭,到頭來大家都不得不用推論而無定論。五斗米道之所以被視為道教的起源,原因無他,漢朝崩解後,它存活了下來,而且得到了上層社會的支持。其餘類似「太平道」或其他被官方稱為妖賊的叛亂宗教團體,不是消失,就是永遠停留在地方「淫祀」的層次。然而,世人熟知的道教是否為五斗米道的傳承,我認為要先打個問號,除非,我們先搞懂什麼是「鬼道」。
張魯母始以鬼道,又有少容,常往來焉家,故焉遣魯為督義司馬,住漢中,斷絕谷閣,殺害漢使。(三國志-劉焉傳)
鬼道是五斗米道嗎?先從詞典查起:
1. 邪門法術。三國志˙卷八˙魏書˙張魯傳:「魯遂據漢中,以鬼道教民,自號『師君』。」
2. 鬼神所走的路。史記˙卷二十八˙封禪書:「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東南郊,用太牢,七日,為壇開八通之鬼道。」
3. 佛教六道之一。指夜叉、羅剎、餓鬼等。
佛教一項暫且忽略,詞典很中立地解釋了鬼道,邪門法術或是鬼神之道路——之所以說中立,是因為道教對鬼道的解釋:「即五斗米道」。光是比對詞典與道教說法,就可明白一件事,研究道教,往往必須脫離道教文獻,否則很容易以偏道教的角度看歷史,但如上所述,研究者往往身陷道教文獻不可自拔,因而以道教史觀追尋道教的起源。必須一提的是,所謂道教史觀,即是六朝以降的道教史觀,也就是我們如今比較熟悉的道教。
從漢末魏朝到六朝期間,五斗米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簡言之,原本五斗米道的謊言,到了六朝時代被編織得更完美了,原本五斗米道沒有的謊言,到了六朝時代也大量被創造出來,而學者因局限於資料的匱乏而不得不以六朝道教文獻追索漢末五斗米道,反而坐實了張魯的謊言。這個現象後面再詳述,我們先關心較早的史料與陳壽。
「較早文獻中的鬼道」
*昔者玄都賢鬼道,廢人事天,謀臣不用,龜策是從,神巫用國,哲士在外,玄都以亡。(逸周書.史記)
*展禽曰:「夏父弗忌必有殃。夫宗有司之言順矣,僖又未有明焉。犯順不祥,以逆訓民亦不祥,易神之班亦不祥,不明而躋之亦不祥,犯鬼道二,犯人道二,能無殃乎?」(國語-魯語-夏父弗忌改昭穆之常)
先秦時代文獻,「鬼道」與「人道」對舉,意即陰間的道理,相對於人間的道理。並不專指某一宗教,甚或是某地方信仰。逸周書和國語是否純為先秦文獻,這是另一問題,與本主題無涉,故不多做說明。
*亳人薄誘忌奏祠泰一方,曰:「天神貴者泰一,泰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泰一東南郊,用太牢具,七日,為壇開八通之鬼道。」 (史記-武帝紀)
此條為詞典所引,意即鬼神之通道。
「漢書」不言鬼道,以撰書時代論,然後就是「三國志」了。
*(張)魯遂據漢中,以鬼道教民,自號「師君」。(三國志-魏書-張魯傳)
*倭國亂,相攻伐歷年,乃共立一女子為王,名曰卑彌呼,事鬼道,能惑衆…(三國志-魏書-烏丸鮮卑東夷傳)
事實上,陳壽也不常用「鬼道」,除了講張魯的鬼道,就是講倭國事鬼道的卑彌呼。令人在意的是,三國志裡的鬼道似乎專用在非漢民族的民間信仰,張魯雖是漢人,但其道風靡胡族,或許可視為陳壽對鬼道用法的一種習慣,而此習慣也影響「華陽國志」的用詞。
*魯字公祺,以鬼道見信於益州牧劉焉。魯母有少容,往來焉家。初平中,以魯為督義司馬,住漢中,斷穀道。魯既至,行寬惠,以鬼道教。(華陽國志)
常璩的「華陽國志」大量參考「三國志」,因而即便他做了五斗米道信徒氐族政府(成漢)的官,仍稱五斗米道以「鬼道」教民。常璩的時代(約291年-約361年)與陳壽的時代(233年-297年)相近,西晉至東晉前期,也就是在北方寇謙之與南方陸修靜重塑道教之前,史筆所透露的五斗米道性質,一如詞典所言,邪門法術爾,換言之,西晉知識份子對張魯教的歸類,是「鬼巫」,與「淫祀」差別不大。
「鬼巫」(巫鬼)與「淫祀」是比鬼道更常見的用詞:
*宋均字叔庠,南陽安衆人也。…..至二十餘,調補辰陽長。其俗少學者而信巫鬼,均為立學校,禁絕淫祀,人皆安之。(後漢書-宋均傳)
* 牂柯地多雨潦,俗好巫鬼禁忌,寡畜生,又無蠶桑,故其郡最貧…(後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
*(姜)維表後主:「聞鍾會治兵關中,欲規進取,宜並遣張翼、廖化督諸軍分護陽安關口、陰平橋頭以防未然。」(黃)皓徵信鬼巫,謂敵終不自致,啟後主寢其事,而羣臣不知 (三國志—蜀書—姜維傳)
*凡祭,有其廢之莫敢舉也,有其舉之莫敢廢也。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無福。(禮記-曲禮)
*會稽俗多淫祀,好卜筮。民常以牛祭神,百姓財產以之困匱…(後漢書-第五倫傳)
*明帝以涼州絕遠,南接蜀寇,以邈為涼州刺史…..然後率以仁義,立學明訓,禁厚葬,斷淫祀,進善黜惡,風化大行,百姓歸心焉. (三國志-徐邈傳)
*陳夫人好巫,而民淫祀;晉侯好儉,而民畜聚. (漢書-匡衡傳)
*周公相成王,王道大洽,制禮作樂,天子曰明堂辟雍,諸侯曰泮宮。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於明堂以配上帝。四海之內各以其職來助祭。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懷柔百神,咸秩無文。五嶽視三公,四瀆視諸侯。而諸侯祭其畺內名山大川,大夫祭門、戶、井、竈、中霤五祀。士庶人祖考而已。各有典禮,而淫祀有禁。(漢書-郊祀志)
「淫祀」的運用廣泛,如「禮記」所言,不該祭而祭,就是淫祀。天子,諸侯,大夫與士庶,以其身份各有其該祭之神,用祭之禮。然而民間崇鬼懼鬼,各地都依當地民俗而有「淫祀」,按禮,即是祭拜不該祭拜的鬼神。再者,有「淫祀」必然伴隨主祭之巫者,平時被稱為鬼巫,巫祝,禱者,與政府有敵意的,便被稱為「妖巫」,而敢聚眾公然造反者,即稱為「妖賊」。可想而知,漢帝國內有數之不盡的「淫祀」與「鬼巫」,東漢末年隨著天災人禍,民間又有層出不窮的「妖賊」反抗政府。
由此可知,相較於「漢書」以前的文獻,「三國志」裡的「鬼道」反而是種較為新穎的用詞,用以稱漢末以來的「新鬼巫」。
之所以在鬼字後面加了道字,恐怕是因為漢末有些鬼巫與東漢流行的黃老道結合起來,張角如此,張修如此,幹掉張修以後的張魯亦如此。
近代有些研究道教學者為「五斗米道」被視為巫鬼之流不以為然,認為早期五斗米道從開始便有細密的組織,與不同於其他民間淫祀的規矩,又有老子思想以為加持,所以應該與「巫」區隔開來。我的看法相反,早期五斗米道的「巫」成分絕對高於「道」成分,而這也有考古資料證明:
*熹平二年三月一日,天卒鬼兵胡九□□,仙歷道成,玄施延命,道正一元,布於伯氣,定召祭酒張普,萌生趙廣、王盛、黃長、楊奉等,詣受微經十二卷,祭酒約施天師道,法無極才 (米巫祭酒張普題字碑)
五斗米道內部尚稱自己為米巫,可見信徒並不以「鬼巫」為恥,不以「鬼巫」為忤,因為早期信徒本來就是最底層的庶民與胡族,所以組織內名稱自不避「鬼卒」,「鬼吏」等用詞,本色如此,一如「典略」所言:
*「熹平中,妖賊大起,三輔有駱曜。光和中,東方有張角,漢中有張脩。駱曜教民緬匿法,角為太平道,脩為五斗米道。……脩法略與角同,加施靜室,使病者處其中思過。又使人為姦令祭酒,祭酒主以老子五千文,使都習,號為姦令。為鬼吏…..」 (典略)
張角,駱曜,張修都是鬼巫一類,以巫術醫療起家,「實無益於治病,但為淫妄,然小人昏愚,競共事之」。著作年代比「三國志」更早的典略,對五斗米道的不客氣,只有更甚。扯什麼「老子」,就是巫鬼而已。
關於「典略」,「三國志」,「華陽國志」對五斗米道的不同態度,暫時打住容後再述,既然講五斗米道為巫,就有必要稍微說明ㄧ下兩漢的巫文化,方能確認早期道教的文化位置。
「道家與道教關係的傳統說法」
以下是提神醒腦的ㄧ張圖表,十分了不起,來源為近代學者許地山的「道教史」。
許地山「道教史」的重點在於說明道家的演變,其次再說明道家與道教關係,此圖表雖然還有待更細緻的分類,但提綱擎領,再也找不到比此圖表更優的關係圖了,在此對許地山獻上由衷敬意。
傳統看法,道教是道家一派,因而歷代許多論述即圍繞此一概念說明道教。圖中的「道德家」便是「道家」,這是正確的名稱,因為「老子」是道經與德經的結合,只是老子的「德」與孔子的「德」,主張有異,此與主題無關,按下不表。
從道家至道教之要旨,南朝梁代的劉勰的說法可為參考之ㄧ:
案道家立法。厥品有三。上標老子。次述神仙。下襲張陵。太上為宗尋柱史嘉遯。實惟大賢。著書論道貴在無為。理歸靜一化本虛柔。然而三世不紀慧業靡聞。斯迺導俗之良書。非出世之妙經也。若乃神仙小道名為五通。福極生天體盡飛騰。神通而未免有漏。壽遠而不能無終。功非餌藥德沿業修。於是愚狡方士偽託遂滋。張陵米賊述紀昇天。葛玄野豎著傳仙。公愚斯惑矣。智可罔歟。今祖述李叟。則教失如彼憲章神仙則體劣如此。上中為妙猶不足算。況效陵魯醮事章符。設教五斗。欲拯三界。以蚊負山庸詎勝乎。標名大道而教甚於俗。舉號太上而法窮下愚。(滅惑論)
劉勰將道家分為上中下三品,上品即老子的道家,中品神仙家或稱方仙道,下品則張陵之教。這樣的說法要點有二,道家與道教是ㄧ回事,此其一。道家之術隨時間推移而每況愈下,愈來愈沒品。南北朝時期,佛道二教鬥爭激烈,劉勰是佛教中人,對道教的批評自然有所偏頗,但其所指陳的道教亂象,卻也是實情。
元朝馬端臨的說法,可為參考之二:
按道家之術,雜而多端,先儒之論備矣。蓋清淨一說也;煉養一說也;服食又一說也;符篆又一說也;經典科教又一說也。黃帝、老子、列禦寇、莊周之書,所言者,清淨無為而且,而略及煉養之事。服食以下,所不道也。至於赤松子、魏伯陽之徒,則言煉養,而不言清淨。盧生、李少君、欒大之徒,則言服食,而不言煉養。張道陵、寇謙之之徒,則言符策,而俱不言煉養、服食。至杜光庭而下,以及近世黃冠師之徒專言經典料教。(文獻通考-道藏書目條 )
馬端臨將道家分為五類,一為清淨派,二為煉養派,三為服食派,四為符篆派,五為經典科教派。
其中,清淨派即為先秦道家之思想,主清淨思想,稍微輔以煉養(煉丹或金銀)之術,那些嗑藥的,符咒的,愛將胡扯編輯為經典儀軌的,都不是道家最原始的清淨無為派。
赤松子與魏伯陽都是傳說人物,事蹟僅見於「列仙傳」,「神仙傳」這類文獻,兩人都以煉丹著名於世,但他們不講清淨無為。
盧敖、李少君、欒大這三個秦皇漢武時名聲響亮的方士,是專門遊說皇帝嗑藥的,但不講煉丹與金銀。(事實上李少君與欒大也搞黃白之術,煉金銀)
張道陵,寇謙之專搞符咒,不嗑藥也不煉丹。(其實寇謙之還搞道教儀式)。
唐代的杜光庭,元代的黃冠師(倪文光),屬於精通典籍者,學者型道士。
馬端臨對道教的批評與劉勰類似,稱許先秦道家,小批煉養派與科教派,大加撻罰服食派與符篆派,因為他們禍國殃民,罪無可逭:
煉養之說,歐陽文忠公嘗刪正《黃庭》,朱文公嘗稱《參同契》。二公大儒,攘斥異端,不遺餘力,獨不以其說為非。山林獨善之士,以此養生全年,固未嘗得罪於名教也。至於經典科教之說,盡鄙淺之庸言,黃冠以此逐食,常欲與釋子抗衡,而其說較釋氏不能三之一,為世患蠢,未為甚距也。獨服食、符第二家,其說本邪僻謬悠,而惑之者罹禍不淺。欒大、李少君、于吉、張津之徒,以此殺其身。柳泌、趙歸真之徒以此禍人,而卒自嬰其戮。張角,孫恩、呂用之之徒遂以此敗人天下國家。然則往史五千言,易嘗有是乎?蓋愈遠愈失其真矣。(文獻通考-道藏書目條 )
劉勰與馬端臨都將焦點置於道教,道士,或方士,而未提巫者與民間信仰,以他們的見識,民間淫祀更是等而下之爾。那麼,又可參考南宋朱熹的評論:
*老子初只是清淨無為。清淨無為卻帶得長生不死。後來卻只說得長生不死一項。如今恰成個巫祝,專只理會厭攘祈禱。這是經兩節變了。(朱子語錄)
*道家有老莊書,卻不知看,盡為釋氏竊而用之,卻去倣傚釋氏經教之屬。譬如巨室子弟,所有珍寶悉為人所盜去,卻去收拾人家破甕破釜。(朱子語錄)
朱子大儒,批評道教並不奇怪,也是打蛇七寸,直指道教要害。十分重要的是,朱熹乾脆說道教是巫祝,此其一。老莊道家經典,精深的哲學都被佛教偷去用了,道教徒反而處處仿效佛教,朱子在此的身份從儒者轉換成漢族,倒打一耙異族的佛教,而他不愧大知識份子,深知「浮屠」底細,佛教在中國確實偷了不少道家思想,甚至漢代初期佛教,根本是寄生在方士圈,以圖打入上層社會。此其二。
總結以上,道教之外的知識份子,視道教為道家的繼承者(或說是不肖子),即為傳統看法。而我們從其分類,也得以看出了ㄧ些端倪,就是先秦道家之外,其實所有自稱道教徒者,都是秦漢方士與民間巫祝的徒子徒孫,老子之道家,恐怕連道教的養父都不算,只是掛名而已。就像偽托「黃帝」之名宣道的養生方士,而黃帝卻只是傳說人物,或像自稱是皇裔之後的劉備,是不是真的誰也不知道,包含劉備自己。
換言之,道家與道教,其實是兩回事。
唯有如此區分,我們才能比較正確地辨認道教的文化位置。
唯有如此區分,才能避免以道家的文化高度批判道教。
既然將道教拉回凡塵,就必然要關心世俗而真實的方士與巫者。
(待續)
雁默 2015.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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