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化妝的老師被打回了原形

老妖精是6班的英語老師兼班主任,50歲了仍塗脂抹粉、萬種風情。一個課間,我們合力把她剿滅了。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39 個故事

高一時我們班在三樓,一下課,門前的欄杆上就趴滿了人。課堂氛圍緊張枯燥,大家都抓緊課間十分鐘溜出來撒個歡兒,聊聊天,打望幾眼來來往往的老師學生。

樓底下走動的人大體固定,除了匆匆忙忙趕去實驗樓旁邊上廁所的,就是幾個在院子里打鬧的「後進生」。這話是我們物理老師說的,因為好學生只會在教室門口站站,舒緩一下眼睛,又接著回去上課。

這種情勢下,幾個老油條特別惹眼。一個面容姣好的馬尾辮女生,幾乎每個課間都要和一個胖女孩去小賣部買吃的。馬尾辮女生穿著時尚,是我見過的第一個穿寬筒九分褲、紅色高跟皮鞋的女生,十分晃眼。和她相比,胖女生就樸素多了,永遠是格子襯衫T恤配藍色牛仔褲。

4班有個女生因為長得像《還珠格格》里的「晴兒」,每回從樓下走過時,都會引起男生的尖叫。樓下7班有個男生也很拉風。他個子瘦高,像一根電線杆,前額的頭髮染成黃色。有一回叫校長撞上了,踮起腳尖一把揪住他的黃毛,批評了很久。我們因此在樓上看了場好戲。

除了這些特點鮮明的學生,還有一個人也給我們留下了深刻印象,確切地說,是一種疙疙瘩瘩的印象。每當她出現在人群里,同學們就互相提醒:快看,「老妖精」出來了!

「老妖精」是6班的英語老師兼班主任。50歲的婦女了,她打扮得卻像個剛30的姑娘:頭髮燙成了波浪不說,還描了眉毛,塗著口紅,戴項鏈、耳環。更大問題的是,她還穿著各種顏色鮮艷的裙子!她永遠是穿高跟鞋,踮著腳尖,走貓步,英語教材夾在手臂和腰肢中間,另一條胳膊萬種風情地擺啊擺。我只在電視里見過模特這樣走路。

「你看老妖精那張臉,抹那麼多粉,也蓋不住皺紋啊!」我們班的一個女生眯著眼睛朝樓下看。另一個女生跟著迎合她:「是啊,再打扮不還是個老女人,可浪死你吧!」

我沒想到這兩個平時文文靜靜的女生,說話如此刻薄。「浪」在我們方言里,是對舉止輕浮、不自重女人最惡毒的評價。我曾經聽四大娘這麼評價隔壁的五嬸。五嬸因為乳腺癌切了一邊乳房,她不甘心,跑到鎮上的內衣店買了海綿胸罩,外表一點看不出缺陷。「不就是塊肉嘛!一大把年紀浪成這樣,還想勾引哪家的男人?」四大娘說這話時一臉的噁心,彷彿天上的鳥雀把屎拉到她眼裡,就差嘔吐了。

我雖不至於過分反感,但心裡總覺得很彆扭。如果是馬尾辮或「晴兒」打扮成那樣,我會覺得很美,但老妖精已經50多了啊!那個時候,25歲在我們心裡就已經算不上「年輕人」了。我的女老師、我媽以及學校對面法院上班的阿姨,一個個都穿得樸素大方,一看就是50歲的樣子。真的,就連同班同學韓連瑞的媽媽,縣劇團的演員,也沒像她這麼招搖啊!

一天下午,語文老師因事提前下課,大家一窩蜂湧到了走廊里。韓連瑞挑頭,和馬傑幾個人抬起前排的吳越,玩起了「開飛機」。吳越被架在上頭,連連求饒。馬傑他們根本不理會,笑嘻嘻地扯開吳越的兩條腿朝女生身上推。我側著身子望了兩眼,淡淡笑了一下。這些縣城的孩子身上自帶一種優越感,我沒想過要去靠近他們。

突然馬傑叫了一聲:「快看吶!老妖精來了!」所有人都停下嬉戲,朝樓下望去。只見她穿著鵝黃色開衫,下面是水綠色長裙,手裡提了個小包,正要穿過花壇。我彷彿提前聞到了一股子香水的氣味。

韓連瑞先罵出了聲:「簡直就是葫蘆娃里的蛇精,是不是?」幾個人都隨聲附和。楊洋趕忙跑到教室的窗檯邊,招呼班級里的女生們看「西洋景」。

馬傑向來喜歡出風頭,除了學習上沒有誇耀的資本,其他方面他一直是班裡的「帶頭大哥」。看到那麼多女生都在場,他咽了口吐沫,憤憤地說:「還有沒有王法!被這樣的老師毒害,我們學校以後就成盤絲洞了!」

「馬傑,你必須得治治這個老女人,殺一殺妖風!」

「是啊,殺殺妖風吧馬哥!」

周圍的人七嘴八舌,有的真是給他鼓勁,另外一些人大概只是湊熱鬧。馬傑激動了,吸了口氣說:「這樣,我帶頭,大家一起喊『老妖精』怎麼樣?叫她丟一回人!吳越,去拿粉筆!」大家都叫好。

這時老妖精已經繞過了花壇,離得越來越近。馬傑趕緊大喊了一聲:「老妖精!」所有人齊刷刷跟著喊了起來:「老妖精!老妖精!」有幾個男生接過吳越遞來的粉筆頭,朝樓下的老妖精擲去。

校園裡一下子靜了。將近十幾秒的時間,所有的雜音都消失了,樓下的人停止了走路和打鬧,只有這充滿討伐意味的「老妖精」三個字反覆回蕩著。

那個被稱作「老妖精」的女人終於抬起了頭,望了過來。有一粒粉筆砸到她的頭上,她沒有躲閃,還是朝這邊望著。面對所有人以及「老妖精」的目光,這幫義憤填膺的學生立刻偃旗息鼓,聲音弱了下來。這時有人喊了一句:「老妖精上來了!」他們趕緊轉過身,朝教室里跑去。我也跟著跑,雖然嘴上沒喊,但我自覺心裡已經跟著他們喊了,頓時惶恐不安。我抬手看了一眼電子錶,還有兩分鐘上課。

窗戶邊有個人影飄過。我慌忙扭過頭,是化學老師,我喘了口氣。過了一會兒,上課鈴剛響,鵝黃的身影飄了過來,那速度似乎比鈴聲的節奏還快。我看到,馬傑他們幾個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個個不自然地低著頭,盯著自己褲子的中縫發獃。

「老妖精」低聲和化學老師說了幾句話,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像殭屍一樣慘白。她掃視了班級一圈,把目光停留在馬傑身上。我以為她要跳上去扇馬傑一個耳光——大概馬傑也是這樣的想法,他漲紅的臉已經在朝衣領里縮——然而她並沒有那麼衝動,只是緩緩地在教室里走著,說,「我這個年齡,應該和你們的母親差不多吧。你們對自己的母親也是這樣的態度嗎?」

突然,她沒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眼淚溢了出來,把臉上撲的粉都沖花了。

我偷偷瞥了她一眼。她眼淚流過的地方現出坑坑窪窪的皺紋,讓人覺得挺不好受。整個事件彷彿出現了180度的逆轉,她完全處在了弱勢地位。她又聲嘶力竭地講了很多話,關於尊重他人、追求美麗無罪之類的言辭,我都記不太清楚了。只記得她臨走時,走到馬傑面前停了下來。但她卻沒有看馬傑,而是對著全班同學幽幽地說,「你們這麼年輕,老師真羨慕你們,真的。」說完就轉身離開了。

她邊走邊用手背擦著眼睛,原來的婀娜多姿不見了,她略微縮著背,後腦勺的髮髻也有些蓬亂。我扭頭看著她從目光里消失,腦海里閃出個很不厚道的比喻:她真的像被照妖鏡照過一樣,現出原形了。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在欄杆處趴著,都沒再看見「老妖精」的身影。大家亂猜一通,最可信的說法是:她大概調到其他年級上課了。有一回又說起這事,吳越插話說,「是被我們的粉筆炮彈轟走了吧?」這次卻沒人接他的話,他尷尬地走了。

沒有了「老妖精」的課間,少了很多觀賞的內容。後來,「黃毛」把頭髮染回了黑色,馬尾辮和胖女孩組合也告解散,只看到馬尾辮偶爾和一個男生出現在人群里。「晴兒」身邊也多了個帥帥的男生,樓上再沒人尖叫了。走在學生堆里的老師們就更為普通,女老師還算端莊大方,男老師們西裝、套袖、運動鞋的搭配毫無新意。

有一次課間,我和同桌下樓去實驗樓搬書,半路上同桌突然低聲叫住我,「那不是老妖精么?」我趕緊扭頭,一位中年女性正從6班教室朝外走。我愣住了:她穿藏藍色上衣,黑色褲子,平底鞋,波浪卷已經成了齊耳短髮,臉上也沒有化妝。

原來她一直都在這棟樓上課,只是她穿得這樣普通,大家都沒有留心,以為她消失了。一路上我和同桌都有些不自在,誰也沒有吭聲。不打扮的「老妖精」和我媽一樣樸素,可是她那種樸素真叫人覺得揪心。

恍然間這件事已經過去13年。碩士畢業後,我也成了一名教師。工作了幾年,學生對我的稱呼由「哥哥」變成了「大叔」。有時自己也不得不感慨時間的殘酷,以前覺得20歲都是很遙遠的事情,沒想到自己轉眼就已經29歲了。

前兩天逛街時,朋友建議我買一件卡通圖案的短袖T恤,我也特別喜歡T恤上搞怪、誇張的圖案。沒想到,當我興奮地把這件衣服穿到了課堂上,教室里一片嘩然。坐在前排一個愛開玩笑的姑娘笑嘻嘻地望著我,說,「老師你今天真是老黃瓜刷綠漆,裝嫩啊!」其他同學哄然大笑。

我的臉漲得通紅。這時,我突然就想起了「老妖精」,想起她曾經說過的那些話。我喉嚨里像扎了根魚刺,止不住地尷尬,更多的是失落。

本文選自真實故事計劃(ID:zhenshigushi1)。真實故事計劃是國內首個真實故事平台,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里拿出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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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猛,現為大學教師

編輯 | 雷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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